第4章 章
第 4 章
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齊薊不得而知。
她只是史無前例地直接住進了伊坦納的寝宮,并且令人驚訝地活過了一天、又一天。
齊薊還發現,來刺殺伊坦納的人真的可以用源源不絕來形容,幸好這個暴君的感知敏銳到了一種可怕的程度,那些千奇百怪的暗殺者沒有一次能夠踏入他的這間寝宮。
金發的暴君每次都記得将被捉住的刺客帶出齊薊的視線範圍,在持久得不可思議的慘叫聲消失之後再回來,身上有沐浴過後的玫瑰花香,匆匆披上的袍子一塵不染。
而以往每次都會被大片株連的侍女們在拜她所賜、連續幾次得以逃命之後,态度從麻木到驚訝,并且悄悄開始流傳起了微妙的傳言。
——這位被毒啞的寵姬啊,有黑夜似的眼眸與長發,從容又溫柔,她一定是代表着夜與靜谧的女神吧。女神化身前來,是為了教會我們那不得安寧的暴戾君主何為寬宥。
又被當成了女神的齊薊對此一無所知,她正在擔心的也不是隐約聽到的反叛軍越來越多的消息,而是又一次頭痛發作的伊坦納。
寬大而厚的床榻柔軟得恰到好處,伊坦納的寝殿之中燃着的并不是濃重的香料,而是清淡的具有安撫效果的藥草,在齊薊指揮下侍女們大多數時間都把窗扇大大的打開保持通風。
這異世國度的首都氣候可以說是舒适了,連深夜的風都不會過涼,很多平民甚至幹脆不裝窗戶,只在體弱的老人睡的角落擋上厚簾子而已。
然而這些都無法幫助伊坦納變得稍微好受一些。
他背對着齊薊躺着,衣袍寬松,戴着金環的修長手臂自然地垂落着,仿佛只是在小憩。
然而齊薊知道他現在其實渾身都是繃緊着的,劇烈的疼痛在要命的頭部神經持續侵襲,席卷起足以沖垮一個人的靈魂的海嘯,如果是意志稍弱的人,這時都早已慘叫着用頭去撞一切東西了。
他看上去非常需要一個懷抱,但齊薊只是靜靜坐在離他有一點距離的地方看着。
這是伊坦納在最開始就警告過她的內容,暴君牽着少女的手觸碰自己的額頭,仔仔細細地把自己發病時的樣子和心情都和盤托出,用最大的善意告訴她——一定不要去接觸那個時候的自己,即使模樣再痛苦也不要去憐憫他。他無法保證永遠能夠自控。
“米拉,保護好你自己,才是對‘伊坦納’的心而言最重要的事。”他這麽說過。
所以齊薊放輕了呼吸,等着他再一次地靠自己熬過去。
風從鑲滿寶石的窗框中吹進來,逐漸地,帶上了露水的涼意和迎着晨曦開放的花香。
齊薊成為第一個被伊坦納接受的“寵姬”之後,使用這份好處召見過一些女神官為自己講述神話。
異界的歷史對她來說沒什麽用處,但很多人都有信仰,她可不想連日常對話裏與信仰相關的部分都聽不懂。
按照女神官的描述,他們認為每一天的結束都是太陽死去了一次。
那渾身裹着烈火的是憐憫世人的兄長。一對兄妹向父神發誓永遠承受痛苦來換取人見到光明,父神答允了,賜下自己與妻子的衣袍。
所以每當清晨,兄長便走出水面。那片海水亦是星星和彩虹的住處;赤紅的長袍披在祂身上,一接觸到氣體便劇烈燃燒起來,祂在痛苦中堅持着從天的一頭走到另一頭,随後筋疲力盡地墜回海裏,依靠父神的力量來在燒成枯骨的軀體上長出皮肉,每個日子都是如此。
而在夜裏,是祂的姊妹站上天穹,因是父神最寵愛的女兒,發着光的是銀色的長裙,不會燃燒起來,祂受的懲罰是每夜都聽着兄長複生時凄厲的嘶吼而永遠不能陪伴在其身邊。女神時而落下淚來,那便是流星。
再次活過來的太陽今天也如期離開了地平線,橘瓣似的霞光層層染上了像伊坦納眼睛顏色的黑藍夜空,燦爛的金橙色裏奇異地泛着一片一片的粉紅,仿佛那被烈火燒灼的少年綻裂的皮肉裏滲出的血水。
床邊垂落的輕紗在夜裏是幾乎透明的,這時表面也泛起珍珠似的光澤……新的一天降臨了這個世界。
此刻有人在亡命奔逃,有人在家中酣然熟睡,有人守在丈夫的棺椁邊思索着冥冥中的命運,徹夜享樂的貴族擡起倦怠的眼簾,看到的是和乞兒同樣的霞光。
齊薊看了一眼,随後又低下頭,看着已經翻身躺在她膝上的伊坦納。
暴君撐過了這次發作,然後在晨曦中睡着了。
他頸側的金發都被滲出的冷汗所微微濡濕,姿态徹底放松下來,很淺的呼吸和被抿得發白的薄唇都是齊薊觸手可及的。
他與齊薊相處時的狀态完全不像一個試圖掌控些什麽的“主人”,親昵而信任,齊薊完全可以随便碰觸睡着了的他,想推他挪個位置的話後者還會迷迷糊糊地配合。
這讓齊薊有種異常親密的錯覺……她此刻正用手指輕輕梳理着那些茂密柔軟的金發,想讓他舒服些,而伊坦納完全沒有被驚醒,連之前發作時緊皺得弄出了點痕跡的眉頭此刻都是放松且舒展的。
這種氣氛就像在照顧自己相處多年的戀人似的,使人懶洋洋的。
齊薊完全明白,自己這一刻絕對可以殺死伊坦納。
暴君固然敏銳,但此刻他們已經離得太近了,而且他手無寸鐵,又是一個這麽虛弱疲憊的狀态,只要那麽一瞬間的遲鈍,刀刃上的劇毒就足夠要了他的命。
現在的時機簡直絕佳到會讓每一個劇作家抓着她的手腕拿起匕首來,然而齊薊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動作,十分散漫悠哉地垂着頭,讓和緩的晨風把她直順的發尾和紗簾吹得輕輕蕩起一點兒又落下。
所以說,“米拉”為什麽要對伊坦納動手呢?她不需要夢裏的財寶,也對拯救世界不感興趣,唯一的目标就是盡量不要在怪夢裏死去,弄清自己該如何規避那懲罰似的後遺症……而伊坦納不會傷害她,甚至在保護她,還給予了她最大的權力,要探索或是享受都心想事成。
所以毫無疑問的,他才是站在她這邊的人啊。
齊薊揚起唇角笑了笑,緊接着,伊坦納就好像察覺到了似的睜開眼睛,目光還有些許游離,看不出是在盯着床帳頂部還是她的臉,深藍色的眼睛因此顯得淺了一些,成了一種高級藍寶石似的有點清澈的質地。
不過他很快就徹底清醒過來,看着齊薊一本正經的表情,擡起手背輕輕貼了貼她的臉頰,讓深黑的鬓發與指節相觸,問:“米拉,你剛才在笑嗎?”
齊薊倒是沒有什麽扮演面癱角色的意思,只是氣氛到了這一步,她就裝作無辜地搖了搖頭。
伊坦納把落在額頭和高挺鼻梁上的金色發絲撥開,懶洋洋地笑了,牽起齊薊的一只手捏來捏去,放在指間比對膚色和尺寸,眼睛微微眯着,嘴角也勾着個愉快的弧度,完全像一只在自己領地上曬着太陽撥弄線球的大貓,只差一條無聲地勾來甩去的靈活的貓尾巴。
當了十幾天寵姬已經完全習慣了的齊薊任由他擺弄,另一只手撐在身側,自顧自出起了神——這個過于真實和豐富的夢仍然沒有醒來的意思,如果不是一直毫無痛覺和饑餓帶來的異樣感,齊薊簡直快要以為這才是現實了。
過了一小會兒,伊坦納忽然随意問了句:“米拉,你的戒指是親人留給你的嗎?”
他說的就是齊薊一直戴在左手食指上的那枚戒指,由寬度和厚度幾乎相等的兩只細細的銀環構成,鑲着一只僅僅比麥粒略大一絲的紡錘形的深紅貓眼石,看起來并不多麽奢華奪目,像是十幾歲的學生用零花錢随便買來的小首飾。
齊薊在這個夢開始時還穿着睡着時的睡裙,披着自己的小毯子,所以戴在手上的戒指當然也存在着,大概是因為不起眼,确實一直沒人在意過它。
所以齊薊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實實在在地愣住了一瞬間。
……因為在“現實”那邊,除了她自己和她那見不到人影的父親,沒有人看得見這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