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夜晚,只消站在窗邊,将目光越過大片透明玻璃俯瞰而下,就能看到将道路都點亮的車流蜿蜒前行,而那些穿插在光的河流間靜靜伫立着的建築上也爬滿各式各樣的燈光,一如既往的繁華。
這些光點連成一片,把本就不清澈的屬于都市的夜空映照得更加昏黑一片,猶如天地颠倒——人類的文明之花已在大地上舒展開來,每一朵都仿佛将星海從天上褫奪而下般盛大而美麗,如果當初的盜火者可以見到這一幕,恐怕再受罰數千年都心甘情願了。
不過生活在這其中的人類本身對此早就司空見慣了,甚至嫌它刺眼,因此将窗簾拉上了大半。
從縫隙裏照進來的微弱光線是人造光源經歷無數次折射與散射後的産物,因而有一種霓虹褪去後的冷清感,讓人覺得格外寂寞。
這一縷光投在沙發邊緣,恰巧照亮了垂落在此處的一只手。
白皙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纖細的戒指,銀色的戒圈上嵌着一顆小小的、紡錘式樣的貓眼石,有着像瑪瑙似的深紅顏色。
這枚戒指的主人獨自縮在沙發上沉沉的睡着,不過她的同齡人顯然都還沒有休息:被随意扔在沙發旁的通訊設備的屏幕時而默默亮起,從備注可知這是個高中班級的群聊。
而戒指主人沒什麽隐私意識,所以裏面其他人的聊天內容也同樣殘缺不全地在屏幕上一跳一跳地刷新着。
剛剛結束了人生中最重要考試的少年們讨論的內容總是那麽熱火朝天而乏善可陳,而其中負責統計聚會的班長略有猶豫之後還是悄悄選了幾個女孩子拉進單獨的小群去聊天,而沒有直接在這裏喊人,所以他們交流的內容也不會顯示在話題中心人物的屏幕上。
“你們能聯系上齊薊同學嗎?”班長問。
他發出這句話之後,小群裏沉默了一會兒。
“我們跟那大小姐可不熟。”幾名同學裏某個脾氣最硬的人最先回複了,由于手指上多了從前不被允許的晶瑩漂亮的美甲,打字速度也受了影響,慢吞吞的挪動着,“問老班去呗。”
“我聽說她被錄取之後就去辦了休學手續,好像是生了病吧。”另一個與戒指主人報考了同一所學校的女生不偏不倚地說完了自己知道的信息,之後顯然是不願意摻和剩下的事,徑直退出。
班長得知這個消息,也就暫時擱置不再問,打算明天上午按照還在的聯絡簿照片上的電話聯系一下“齊薊同學”家裏照顧她的人問一下情況是否屬實,接着去忙別的了。
過了一會兒,随着年輕人們互道晚安後各自去玩自己的,沙發旁的通訊設備終于安靜了下來,不再亮起了。
時間便仿佛随着毫無變化的畫面徹底靜止下來,只有那縷光線從戒指上一點一點移走,覆在少女烏黑的長發上,像是落在新娘頭上的一片迷蒙的白紗。
她睡顏恬靜,仿佛在做着一場好夢。
——當然,齊薊本人不這麽覺得。
她已經坐在湖邊吹了好一會兒風,眼前是蔓延不遠的帶狀青翠和一望無際的荒漠,頭頂是寬大油潤的闊葉和寶石般燦爛的星空,身邊還偎了頭疑似患有白化病的小駱駝,因此雖然她只有一條睡裙和睡着時蓋的薄毯,倒還是挺暖和的。
要齊薊自己來說,她的休學确有其事,病也是真的……只不過應該是精神方面的病。
事情要從三周前、也就是她滿十八歲生日之後的第一周說起,從那個晚上開始,她頻繁地做一種怪夢。
這怪夢暫時來得還挺規律,一周一場,而且前三次的夢都挺莫名其妙的,齊薊不知道自己在夢裏扮演誰,反正是視線從黑暗到黑暗,接着咔地什麽東西從喉嚨劃過或者點在心髒位置,她一頭霧水地“死了”,也就醒了過來。
在夢裏被殺倒是真的不會疼,只不過每次齊薊醒來之後都會陷入有些嚴重的萎靡狀态,呼吸心跳沒有一個順當的,還會一直耳鳴和乏力,持續幾天才能漸漸恢複。
顯然這毛病會嚴重影響到她的現實生活,所以負責照顧她的那位助理小姐在發現病因無法查明後當機立斷給齊薊辦理了休學手續。
感謝溫柔的醫生們,在查不出任何異樣後只是暫時将原因推斷為是考試壓力過大,猛然放松之後不适應導致的——青春期劇烈的變化下總有各種奇怪的小問題,不是嗎?
他們還建議助理小姐,在症狀變得更加嚴重之前最好先放着齊薊自己在熟悉的住處安靜休養幾天試試看。
于是本質确實不愛出門跟人接觸的大小姐得到了一段安靜的自由時間,為了自己不那麽難受而主動早睡早起,少接觸電子産品,活成了一朵安靜的蘑菇。
接着齊薊在上周如約迎接了第三次死亡怪夢,居然真的沒到兩天就恢複如常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反正暫停一切生活計劃之後好像确實輕松了不少……也可能是那些安慰劑似的營養品起了點什麽作用,反正在今晚也就是應該做第四次怪夢的這個日子,她睡着之前的心态确實更淡定了一些。
齊薊捧起面前的湖水,略低下頭,喝了一小口。
這是她頭一回在夢裏見到具體的事物,也或許是解開怪夢後遺症的機會。齊薊想。
這片沙漠綠洲真實得過了頭,雖然是深夜,不過星月明亮,湖水裏的倒影五官隐約可見,基本能夠斷定确實是她自己的模樣沒錯。
她通過捏自己的臉和胳膊也試探出來了,這個夢雖然過于清晰,但和之前一樣是根本沒有痛覺的。
然而觸感倒是不受影響,齊薊仍然摸得出草葉有點粗糙的邊緣,也接收得到流過手指和咽喉的湖水那留着太陽餘熱的溫涼觸覺。
一身白毛的小駱駝細細的四肢盤曲着跪在身邊,她把手伸到它厚重的毛發中間摸索,細密的刺癢感和動物的體溫便無比真實地纏上她的手指,齊薊甚至還從裏面找出了一顆黃綠的草籽。
然而齊薊花了幾分鐘探索完這一切之後就發呆至今,因為她不可能靠雙腿走出這片綠洲外荒茫的沙漠,即使加上駱駝的腿也不行。
在夢裏她雖然不會饑餓,可是仍會受傷,會死去。沙漠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來說危機四伏,不提白晝的高溫和夜裏的寒冷,随便一只小小的毒蠍子都應該能把她第四次送出夢去。
地面的餘熱在逐漸流逝,夜風漸漸變得更冷了,像這照耀下來的銀白的月光一樣。
齊薊裹了裹毯子,跟小駱駝挨得更近了些。白化的小駱駝并沒被種群排斥,成年的駱駝們在不遠處圍成一圈休息着,小駱駝從看到齊薊之後就跑到她身邊喝水,然後賴着不走了。
這體積不小的小朋友睜着雙睫毛長長的大眼睛,仿佛只是因為少女的皮膚和睡裙都是白的,所以覺得她是跟自己有點相似的又一只奇怪的幼崽,就來找她一起玩了。
随着夜色變深,它咬起齊薊披着的毯子一角,想叫她去父母們身邊取暖——它的顏色和其他駱駝不一樣,可至少還是一只有毛毛的駱駝,但是朋友身上連厚厚的被毛都沒有,要是自己睡在地上,夜裏會凍死的。
齊薊想着每次死在怪夢裏都會不舒服很久,當前只能“活”一天算一天,摸了摸小駱駝的頭,正要起身,卻驀然扭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