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合
星合
羊玳瑁已醒來了,在指尖一陣刺痛後倏地醒了,卻沒睜眼。待到聽見關門聲響,那紮他手指頭的家夥出去了,他才慢慢睜開眼,打量起這屋內來。
他輕嘆一聲,心中無奈道:這又是哪呢?既然在屋裏,他該是得救了吧……不曉得何人能降伏那口吐人言的巨鳥……心裏又陣陣嘆息,想他堂堂七尺男兒,原本多麽威武!街坊四鄰只朝他豎大拇指,誇他是大男子漢!只是不知怎的,他好像已經死了,再一睜眼,世間竟變得怪模怪樣,女子都比男子高壯,而他竟連一般男子的胸膛都不到!山間田地,水裏半空,盡是些怪樹怪鳥,一日,他在田裏看見一根撅起的黑刺,想拾起來,竟從田中拽出一條大蛇,那黑刺竟是這大蛇的鼻子!他當即吓暈了……
他已數不清自己吓暈過幾次了,多少也是念過學堂、看過幾本志怪小說的,又見這處人個個皆會法術,他心中明了,這已不是他過去所在的那個世間了。
“這也是做夢吧。”他安慰着自己:“醒了就好了。”只是腦海中又現出那遮天蔽日的大鳥,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裹緊身上的袍子,閉上眼朝床裏縮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醒來,門側小窗突然現出半張黑臉,一雙沒有眼白、黑黑的眼睛盯着他,将他吓一哆嗦,門開了,他愣愣直望過去,一名人模人樣的男子快步走進來,問他:“你醒了?”
羊玳瑁見不是甚麽禽獸,心中害怕稍減,他問:“這是哪啊?”
“律安司。”那男子說。
他聽不懂,沒回話,只觀察着男子的樣貌衣着,見他一頭青黑短發,肉皮兒也極黑,穿着身土紅的袍子,腰間系着一條紋樣複雜的寬帶,有幾分像他以前見過的道觀中的弟子,想必是修習仙術的道士了,于是心中驚喜,下意識便叫:“道長!”他問:“那大鳥妖怪你們可降伏了?”
那男子瞪大了眼睛,問:“你講甚麽?”他雖也不能明白羊玳瑁的話,大鳥兩個字可是聽清了!
“那大鳥……”話未說完,羊玳瑁一下被捂住了臉。
“你果真不是此合之人!竟連鳳皇都不認得!”男子問:“你是哪個合出來的?”
“河?”羊玳瑁納悶道:“我、我不是河裏的,我是……”他琢磨着既然這黑皮道長問他是哪個河裏的,可他又不是河裏的,想起村子四周的田地,便小心翼翼說:“我應當是土裏出來的吧……”
那男子似乎被他說的話堵住了嗓子,微張着嘴,一臉不知道該如何問下去的模樣。
“這、這是河裏嗎?”羊玳瑁惴惴的問,難道這不是道觀,面前的黑男子也不是道士?那甚麽妖怪住在水中呢,看這男子十分有禮,應當不吃人吧……
男吏員心中察覺到這人口中的合似乎與他的合不大一樣,于是指了指天,換了一個問法:“天上的星辰你知道嗎?”
羊玳瑁點頭。
“你是從哪顆星來的?”
“啥?”這回換羊玳瑁瞪大了眼睛,“我從哪顆星來的?!”他聲音都變了個調,大聲反問道!
“你問我做甚麽?我怎知道你是哪顆星來的?!”那男吏員也有些急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在村裏,我……”羊玳瑁心中慌亂,組織着言語,忽靈光一閃,喊道:“我是從山裏醒來的!被一個農戶救了,之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直覺叫他說了半句謊,将自己說成失去記憶了。
男吏員臉色好了些,又問:“你們村叫甚麽?”
“不知道,沒人和我說過,我也不怎麽出門……”
“那你怎麽一個人跑到那荒山野嶺去了?”
“我逃出來的。”羊玳瑁看着他說:“我也不知道在那農戶家待了多久,她家有個女子,我叫她阿姐……後、後來那救我的農戶要将我配給同村一個、一個有錢的女子,我就逃了。”
那男吏員的臉又有些陰沉下來。
“我胡亂跑,跑到一個地方,天一會兒亮一會兒黑的,又在那遇上幾個女子……啊!那幾個女子怎麽樣了?還活着麽?被那大鳥吃了嗎?”
男吏員簡直不知道說甚麽好,只道:“不許胡叫,那是鳳皇一族!正是他救的你,你差點被那幾個女子害了,他救了你的命!”
“啊?”羊玳瑁又有些迷糊了,“鳳皇?!”他果真是到了甚麽志怪小說中嗎,怎麽連鳳皇都出來了?又十分想不明白,女子如何算得上侵害男子呢?如果是鳳皇,那應當不吃他了吧……
羊玳瑁渾渾噩噩迷迷糊糊,在這律安司中待了幾日,先有幾名面貌威嚴的女子接連盤問他,這些人有的三頭,有的一臂,還有人耳朵上長出兩條長蛇,羊玳瑁看的心中發怵,她們問甚麽便答甚麽,差點将自己的來處都交代了,只怕小命不保險險應付過去。盤問過後,這些異貌女子便和藹許多,還叫律安司中的幾名男子好生照料他。
那名眼珠漆黑的黑男子叫繁慶,稱自己是鸾鳥一族,他平日看顧羊玳瑁最多,還同羊玳瑁講了男女之別。
他用一塊稱作“錄鑄”、能顯出樹立彩像的雕紋玉石給羊玳瑁展示男女身體究竟有何差別,羊玳瑁雖不大能看懂,但已明白若不是那名鳳皇,那日他恐怕真要葬身漆吳了……不過幾日,羊玳瑁見識的東西卻比在之前的村莊中多了許多,腦中十分混亂,不禁常常暗自感嘆:“真是個古怪世界!”又想到那大鳥是救自己的,再回憶起他們那兇惡樣貌,也沒之前那樣膽寒了。
此處的律安司大約等同警察廳,而那日他遇見的幾個狂放的女子,将被關押半載,家屬尋來,還被壓着按律賠了他些金錢,他心中感覺古怪又荒誕,可此世間律法于男女,與他過去所處的地方應當正掉了個個兒,他便不動聲色聽從安排。
待了半月有餘,忽一日,幾個男吏員圍上羊玳瑁,喜氣洋洋道:“小羊,今夜文兼城有百族吉彙!哥哥們帶你去見識見識!”因他們心中已斷定羊玳瑁非此合之人,那算年歲的方式應當與他們不同,可于高下寬窄,羊玳瑁照他們小上許多,便都自稱哥哥。
今日,這些男子們都換了常服,羊玳瑁瞧着新奇,一一打量,聽一位男吏員說甚麽“見識見識”,想也沒想便答應了。
“去!”他爽快的答。
隔室卻傳來女聲大笑:“哈哈哈哈!小羊,你可知他們要帶你去見識甚麽?你怎麽問也不問便答應了!”
羊玳瑁從男吏員們的間隙望過去,一男吏員讓了讓身,只見那女長司從換衣的隔室走出來,身上只着一長塊流光白布,肩上系着兩根極細的帶子,羊玳瑁臉一下漲紅了!他蹭的從座椅上站起,想跑走,卻又被男吏員們圍着不好下腳,只好又一下坐回去,臉卻低進了胸口。
他心中默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冒犯冒犯……”想不到這律安司的女長司平日那般威嚴,私下竟也是個摩登女郎,這世間女子雖都比男子高壯,卻個個豐腴貌美,羊玳瑁也曾對鄰家小女有過喜歡,只以為自己偏愛嬌小的女子,不想這女人高壯起來,也絲毫不減魅力……不好!不好!他心中鞭撻自己,玳瑁啊玳瑁,你色心可誅!
一名男吏員卻炸了!“吳老娘!”他吼道:“你穿件外衣罷!他還小呢!”
那女長司一下面色讪讪,打算回屋穿衣服,卻聽那面色通紅的人小聲說:“不必,不必……”
“愛美之心人皆有,您穿的好看,是我、我見識短淺罷了。”是我色心可誅!他心中哀嘆!太不要臉啦!我怎麽說出這麽孟浪的話!
那女長司一下又笑了,不過一件內衫,有甚麽好看的,嘴上卻逗他:“那我可不穿外衣了!”她又對那些男吏員說:“你們瞧瞧,他身量照你們小,心量卻比你們大,哼!男子就是小氣!”
男吏員們的心境與羊玳瑁大大不同,聽長司這樣說,又一名男吏員氣炸了:“男子小氣?!”他額間只有一只眼,眨了一下,冷聲道:“女子便不小氣!若你們女子不小氣,我們今日也要穿你那樣!還要穿你那樣去百族吉彙!”
那女長司登起雙眼,怒道:“敢!老娘打斷你們的腿!”
不知緣何還吵起來了,羊玳瑁慌了,嘴裏胡七八扯安慰着:“別吵!別吵!待會兒不是還有高興事兒嗎?你們想穿甚麽便穿吧……”
女長司一下朝他瞪來!
那男吏員卻笑了,說:“您瞧,他不是心量大,他是壓根不明白您這麽穿有多冒犯他!”
女長司終是穿了件外衣出來,羊玳瑁不那樣臉紅了,男吏員們情緒也溫緩了。羊玳瑁心裏暗嘆,此世間真不同,做下屬敢這樣與長官争執,長官竟還聽話!他過去極怕縣裏的保安隊隊長,雖說那人也常常為他體魄所折服,贊他是“大男子漢”,實際他心中怕的很,只是面上仍要逞能。
——可來了這樣一個地方,他逞能的膽量實在不敢有了!
“小羊,因發覺你怕一切不是人樣的活物,這幾日,我便叫神族吏員都以人樣辦案。”女長司和羊玳瑁講起正事,男吏員們便不圍着他了,給長司讓出個座位來。“只是神族這化身技法只化得出個人形,你看着她們各樣的眼瞳與膚質,心中應當明了,她們許多都不是人族。”
羊玳瑁點頭,心想其實我連人族也分不出!
“今日百族吉彙,顧名思義,是這文城內各族友會的日子,我瞧你這幾日,偶爾撞上未來得及化人樣的吏員,勉強可适應,便叫哥哥們帶你再出去見識見識,過幾日……”她慢慢說:“過幾日,你将随鳳皇到虛極宮去,那裏管着坤與之外來訪的異合游客,有更多樣貌奇異之族,到時你再吓暈過去,說不準就真叫甚麽把你吃了!”
羊玳瑁本有些困了,一下被她講的話吓清醒了!他以為既然許多族類都有靈智,那思想便能相通,即能相通,互相吞來吃去就不大禮貌,心裏好容易安穩些,怎麽今日又來和他講有可能被吃!
“小羊!你瞧你,真傻!”一名男吏員笑他,說:“吳長司吓唬你呢!虛極宮既管着異合來此的各族,又怎會叫你被吃呢?”
羊玳瑁心中大起大落,想起那救他的鳳皇是虛極宮的官,就算真有甚麽要吃他,應當也會照看些他吧。只是他聽得雲裏霧裏,甚麽“此河”“異河”,上次那男吏員說“河”,似乎隐隐指天上的星辰,那“此河”難道是指他們這顆星辰?“異河”便是……
羊玳瑁倏的瞪大了眼睛!
“別的星辰?!”他心中大大驚嘆!忽想起了那男吏員曾問過一句“你是哪個河來的?”只是那時他混混沌沌,心中滿是對這怪哉世界的驚異,而這幾日,這些人講的甚麽虛極宮他也懵懵懂懂,只知道自己要随那鳳皇走,至今日,經那女長官一點,心中忽地就反應過來了!
幼時,羊玳瑁從未想過天地的問題,上了學堂後,便有先生和他們講,他們所處之地是一個大圓球,叫地球,于他們大,于宇宙卻小,只是這廣大宇宙間的微塵之一,但這顆微塵孕育了萬萬億各樣的小生命,是他們共同的母親。微塵之間相距甚遠,那瞅着好像離地球最近的月亮,就是坐官老爺新買的汽車也到不了!
“神仙世界!真是個神仙世界!”羊玳瑁心中連連感嘆,原來“此河”不是地上的水河,而是天上的星河!那吏員小哥當初問他是哪個“河”來的,便是把他當做別的星辰來的!
羊玳瑁深覺今夜必須去那個百族吉彙,他要讓自己長見識,也長長膽量,說不定還有機會去其他“河”看看呢!
此世間的白日、黑夜都比原來那處長許多,現下本該是他睡覺的時間,可他心中興奮,實在睡不着,一名常常以手遮面的女吏員便給了他一根鳥羽,有些像公雞的彩毛,只是更硬實、更大些。
“原本要吃它的肉,但怕你中毒,你就将這羽毛戴在身上吧。”那女子心中斟酌:這小公子非此合之人,卻頗通坤輿言語,對各種事也算适應良好,應是在此待許久了,不過以防萬一,還是不要胡亂投喂的好。又接着說:“若游玩的時候不管用,再叫哥哥們買個骨粉荷包,你聞一聞就不困了。”
她将鳥羽系在羊玳瑁脖頸挂的錄鑄上,那是前些日子幾位男吏員給他買的,他們年紀輕,愛作怪,給羊玳瑁買了一塊童子用的、雕成燭龍形狀的赤紅錄鑄,那錄鑄撇去燭龍神鬼難辨的幽冥之态,略略肥圓,瞧着竟有些可愛。
羊玳瑁道過謝,問:“這是甚麽毛?”他攥起錄鑄,湊近看,原本看鳥羽,又忍不住看回錄鑄,心中喜愛,覺得這龍雕的怎麽這樣威武!
“這是尚付的羽毛,一種讓人不困的鳥。”女吏員告訴他,又囑咐:“今夜吉彙上有許多賣吃食的,你不可貪口腹之欲亂吃。”
“我知道。”羊玳瑁點頭,又擡頭看那女吏員,見她仍穿着官服,便問:“你不換衣服麽?”
“今夜我值守。”那女吏員說完,未遮面的手拍拍他的頭,走了。
她的身姿比律安司長司更豐腴,穿着掩蓋身形的官服,顯得比其她女子高壯,但人卻最為溫和,常常在男吏員們未考慮到的小事上對他多加照拂。這若是在他原來的世間,可稱作“猛漢柔情”,羊玳瑁心中亂想,那在此間,可有“猛女柔情”一詞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