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審判1
審判1
來見趙鳶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她尚未盤發,應是沒婚嫁過的,臉上雖盤滿深刻的皺紋,卻也能從五官看出美女的模子。她黑黝黝的眼睛緊緊盯着趙鳶,有幾分緊張。
趙鳶給對方斟了茶,“這位娘子,先坐下喝口茶吧。”
對方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緩解了緊張,而後卻擺出一副故作世故風塵的姿态來,“你是李憑雲什麽人?”
趙鳶回她的只有短短一句:“他是我心上人。”
“我就說嘛,雲哥兒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怎麽會看上你。”
趙鳶不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她美在氣韻,這幾日舟車勞頓,加上水土不服,原本嬌潤的臉蛋變得面黃肌瘦,憔悴不堪。
趙鳶極力擺出一個和善的笑:“您認識李憑雲?”
“怎不認識?我看着他長大的。當年他娘任由他被周祿兄弟倆欺負,我可沒少給他偷藥...哦,對了,我是春華,周府夥房裏的老丫頭了,人都叫我春姐兒。”
“周祿還有兄弟?他們經常欺負李憑雲麽?”
春姐兒嗤笑,“這人啊,都是惡有惡報的,周老爺本來有兩個兒子,老大周堯,人聰明,書讀得好,周老爺花重金給他請了個官老爺當幹爹,但這周堯品性頑劣,有一年夏天他們兄弟倆合計着把李憑雲丢水裏,也不知怎麽的,自己掉水裏去了,兄弟二人都不會游泳,李憑雲拖着周祿回來,周堯呢,淹死了。這下周老爺只能扶持老二周祿讀書了,但這個周祿吧,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實在沒有寫文章的才能,給縣衙賄賂再多銀子,當年的縣令老爺也不肯給他鄉貢的名額。既然賄賂不成,那就老老實實考呗,可憑周祿的才能要能考上鄉貢,那就怪了!李憑雲便和周老爺談條件,說他若能幫周祿考上鄉貢,周老爺就要想辦法送他去參加秋闱。有什麽比家裏能出個鄉貢更值得光宗耀祖的?周老爺權衡再三,答應了李憑雲的條件,沒想到,李憑雲一考即中!後來聽說,他又替周祿寫了百八十封幹谒信,周老爺和旁人不一樣,他是個有良心的人,看到李憑雲這麽幫自家兒子,便買通了縣衙的人,讓李憑雲混進了秋試考場,誰知他這麽争氣,又中了一回鄉貢。”
趙鳶覺得這是個漏洞百出的故事。
周家兄弟兩個人對付李憑雲一個,怎會是他們意外落水?而且死的正好是有用的那個?
既然周老爺要幫李憑雲,為何不直接去官府為他贖身,而是要冒着風險賄賂縣衙的人?
可她沒有戳穿對方。
春姐兒道:“實不相瞞,我呢,也是周老爺的人。這院子裏的女人,誰又不是周老爺的人?只是李憑雲他娘,真是個狠角色,她把周老爺占的死死的,生怕別人觊觎她的地位。聽說你今日找了周夫人,被趕了出來,我特地來給你指一條明路。周老爺這人,比周夫人更怕官府,你還不如去找周老爺幫忙。”
趙鳶道:“可是聽說周老爺在養病,拒見一切外客。”
春姐兒抛了一個別扭的媚眼,“雲哥兒是個好人,我春華受過他的恩惠,現在是我報恩的時候了。三天後的午時,你來周府找我,我帶你去見周老爺。”
“真的!”趙鳶狂喜。
不過她的喜悅立馬就被現實澆滅了,三天後...她恨不得此刻就逼周家夫婦證明李憑雲是良民出身,三天,她根本等不了。
“可否快些...”
春姐兒讪笑:“周老爺雖是商戶,卻是咱們洛川的大善人,豈是想見就能見的?再說他身子不好,時清醒時糊塗的,咱總得挑他清醒的時候吧。”
趙鳶自一開始就沒往周老爺身上想過,現在有個女人突然冒出來,說要帶她去見周老爺,她直覺這事背後有蹊跷,便先假裝應下,然後叫胡十三郎送對方回去。
她站在甲板上,細細捋清腦海裏的亂麻。
六子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趙大人,你覺不覺得,方才來的那女人,似乎是故意在拖延你的時間?而且,我怎覺得她話裏有話,好像故意引導我們認為是李大人害了周家長子,只怕她是周夫人派來的幌子。”
亂花迷人眼時,趙鳶做了一個痛快的決定:“不等狐十三回來了,你跟我去找周夫人。”
“還去你想去,人家會見你麽?”
趙鳶眼中倒映的斜陽,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這一面,不見也得見。”
夜深,周夫人送走前來送賬的夥計,将方才颠鸾倒鳳的床鋪收拾幹淨,房門忽然被敲響。
她警惕道:“誰?”
“夫人,是我。”
這是方才那夥計的聲音。周夫人和這小夥計的關系維系了大約半年,半年來,夥計都是穿上褲子都匆匆逃走,從不敢未經她同意私自回來,她存了疑心,這時地上的錢袋映入她的眼簾,周夫人便心想他是回來取錢袋的,于是開了門。
“你們...”
門外站着兩個人,他們打扮成府上的家丁,卻根本不是熟悉的面孔。
六子輕而易舉奪門而入,繼續用那夥計的聲音道:“夫人,我家大人要見你,打擾了。”
一個有幾分蕭肅的身影自六子身後走出來,周夫人定睛一看,分明是白天自稱是李憑雲未婚妻的那個姑娘。
她穿着黑色的家丁衣服,冷硬的布料和深沉的色澤抹去了她身上地善意,她臉上不再有任何溫和,不再有任何善良。她像看着一個異物那般看着周夫人,眼裏只有冷漠的探視。
周夫人在她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她不寒而栗,“你又來做什麽?我不是告訴了你,讓你死了這條心麽?我算死,也不會幫一個□□犯的孩子。”
趙鳶看出了周夫人的恐慌,她趁勢以主人的姿态坐下,“周夫人,本官現在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問你,貴府可有一個叫春華的夥房仆婦?”
周夫人剛想叫人,六子抽出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
周夫人向後跌了一步,“那是夥房的事,我是主子,怎會知道奴才的名字。”
趙鳶又道:“她方才來找我,稱自己是周老爺的人,能幫我見周老爺。”
周夫人聞言突然嗤笑:“小娘子,你怕不是又被人騙了?我家老爺不能人道多年,怎會有其它女人?而且...她憑什麽讓你見到老爺?”
趙鳶道:“此言何意?”
“老爺每年入夏都會去遼東消暑,行程只有我同祿兒兩個知道,她如何得知?”周夫人講着講着,關于春花這個人的記憶漸漸浮出腦海,她了笑一聲,“過去西邊巷子有個拉暗娼的女人,叫春華,那孩子成日同那些人厮混,當年他中了狀元,朝廷的賞銀沒拿來孝敬我這個親娘,反給了那些暗娼。”
趙鳶如同被人憑空扇了一個耳光,這虛無的疼痛令她驟然清醒。
她觀察周夫人的神情,不像在說謊。如果周夫人說的是真的,那那個叫春華的女人...是李憑雲派來的麽?
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還有一個問題,請周夫人知無不言。”
周夫人被匕首抵着喉嚨,她沒有隐瞞的權利,沒好氣道:“你問吧。”
“聽說周家原本是兄弟兩個,周家老大溺水身亡,此事,與李憑雲有關麽?”
周夫人瞳孔驀地放大,她無意識地躲避着趙鳶的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趙鳶更直接地問道:“我在問你,周家老大是李憑雲害死的麽?”
“這關我什麽事?那孩子一生下來就和我沒關系了,他只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掉下來了,就和我沒有關系了。這位小娘子,從你身上割下一塊肉,你會時時供關注着那塊爛肉麽?”
六子見趙鳶說不出話來,他怒吼道:“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你好歹是當娘的,怎麽能這樣稱自己的孩子?”
“人...賤民也配稱人麽?”
六子失控地将匕首往周夫人皮膚裏送進去,心裏有個聲音叫嚣着讓他殺了這個女人。
“我們走吧。”趙鳶淡淡道。
“趙大人...”
趙鳶有種預感,他們如果逼問下去,會逼死這個可恨又可憐的女人。
她同六子離開,回客船的路上,恰好碰到跟蹤春華回來的胡十三郎。胡十三郎耷拉着腦袋,“人我跟丢了。”
六子暴跳如雷:“跟丢了?你幹什麽吃的!”
胡十三郎解釋:“她一路上又是買胭脂水粉,又是買酒,又是串門,她串門時候我打了個盹兒,人就沒了。”
趙鳶更能肯定春華是受人指使來找自己的,“六子,能否請你盜盟的兄弟,查一查這個春華?我來的時候身上帶了些碎銀子,給他們當跑腿費吧。”
“...咱們見什麽外啊,都是為了李大人,能幫的我都幫,只是我不明白,查人這回事,你為何放着陛下親衛不用,反而找江湖上的人幫忙呢?”
趙鳶道:“一來,他們是陛下親衛,我不敢怠慢,二來,我不敢信任他們。”
六子道:“行,這事交給我來辦。”
六子在一間茶館門口挂起風馬旗,不過一夜,就聚齊了盜盟的兄弟,他拆了風馬旗,将號令發布下去,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來了信。
趙鳶把胡十三郎留在船上和女皇親衛周旋,她以上周府求見為借口,随六子去了春華家中。
一個瞎眼算命先生舉着“懂半仙”的旗幟,在西巷附近踱步,六子一出現,他把旗子卷起來收進布袋裏,将眼白使勁一翻,翻出黑眼珠來,“盟主,上次一別...”
六子道:“沒空扯閑,叫你們查得人查清了麽?”
懂半仙道:“這個年紀的暗娼啊,一抓一大把,脂粉一抹,臉差不多白,皮肉差不多松,兄弟們也是廢了好一番功夫...”
說着說着,他發現六子身旁男裝打扮的公子,“盟主,你□□還帶娘們啊?”
“閉上你臭嘴,這位是刑部的命官。”
懂半仙道:“盟主,咱們門派不是有規矩,不準勾結朝廷麽?”
六子朝他腿上一腳:“她是我恩人将來的婦人。”
趙鳶咳了咳,“去找春華吧。”
懂半仙一邊帶路,一邊說:“咱們有個兄弟,綽號洛川嫖皇,就差這個春姐兒沒睡過了,就在幾日前,他想過來試一試,你們猜怎麽着?人沒在家,聽和她同道的娘們說,上長安玩去了,回來還給她們帶了長安的脂粉。”
六子對趙鳶小聲道:“恰是李大人被關的時候,她是不是知道了李大人的消息,去長安找李大人了?”
趙鳶似乎沒聽到六子的話,她心不在焉地走着,好像海霧裏喪失方向的船舶。
六子能夠理解她,她那般崇拜李憑雲,如今被迫得知李憑雲不但有可能殺人,還有可能同暗娼有染,如何承受得了。
西巷過去是有名的煙花場所,煙花之地緊鄰佛寺,也是洛川一奇景,随着佛寺無主,煙花場所竟也敗落,如今只剩一片危房在西風中搖搖欲墜。
一般而言娼有三種結局,命慘的早死,命勤的早嫁,命懶的,就靠着這檔營生活一天是一天。春華就是個懶人,寧願一輩子做娼,也懶得折騰着去嫁人。
春華和幾個老寡婦合住在一個四合院落裏,給他們開門的是一個靠織布營生的寡婦,聽說他們是來找春華的,白眼往天上一番,指了指一個貼着窗花的屋子。
懂半仙追着老寡婦,非要給人算上一卦,六子已經推門而入了,唯有趙鳶留在原地,她盯着那片窗花,目光迷茫。
窗花是一只兔子形狀,栩栩如生的模樣,訴說着剪窗花之人可愛的心思。
“趙大人...”六子臉色慘白地從春華屋裏退出來。
趙鳶回過神,大步上前,春華赤身裸體地懸挂在屋子正中間,懸着她的白绫,比烈日刺目。
她死了,把肮髒的身體留給現世,用一顆潔淨無暇的心奔赴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