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弑子之母3
弑子之母3
趙鳶此次前往洛川,打着跑镖的名義,胡十三郎和六子伴在左右,這還不算氣派,最氣派的是身後跟着的皇帝親衛。
胡十三郎和六子走在前方開路,想到當了一輩子賊,竟給官差領起了路,胡十三郎感慨道:“這是什麽世道啊。”
六子沖他挑眉:“敢不敢溜溜他們?”
“罷了,別惹是生非。”
胡十三郎話音未落,六子駕馬飛奔而出。随行的親衛軍只負責跟随,見前方領路的飛奔,以為碰到了追兵,便也奔的奔,跑的跑。
馬車裏的趙鳶晃得頭暈眼花,她大喊:“鎮靜!鎮靜!”
隊伍突然一個急停,趙鳶在被甩出馬車之際,雙手死死抓住馬車門框,她定睛向前看去,六子坐在樹枝上,沖女皇親衛們勾唇一笑:“哎喲,一不小心看花了眼,跑得快了些,諸位多多包涵啊。”
趙鳶以為是女皇撥給她的親衛太草包,卻還不了解眼前戲弄他們的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物。六子從書上飛躍而下,精準地跳上馬背。
“趙大人,咱們得加快行程了,你坐穩了!”
李憑雲的家鄉沿海,若是日出而行,日落紮營,需走大半月,六子領的是最近的一條道,翻山越嶺,用了十天便趕到了洛川。
趙鳶曾尋過此地的縣志,二百年前,這裏是一片未開化的孤域,一位來自關內洛川縣的人文人發現了這個地方,便再此紮營教書,教化當地漁民,有了教化,有了制度,有了豪屋,也有了階級。
後來當地人為紀念那位替他們開化的先生,便以他的家鄉洛川命名此地。
他們抵達時已是深夜。曹操見海,寫下幸甚至哉,歌以詠志的千古名句,趙鳶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海,卻不幸是一個沒有明月的黑夜。
她人生的第一片海,如巨獸之口,吞沒天地,如筆下化不開的濃墨,也如李憑雲冷漠的雙眼。
洛川的特色是海上客棧,趙鳶一行人包了一艘船住下。女皇親衛是一群不能怠慢的人,趙鳶安排他們第二日休整作息,自己卻一大早便下了船。
趙鳶穿上男裝,維持書生身份,六子貼上胡子,扮作一個老叟,胡十三郎換上女裝,扮作婢女,三人前往周府。
先前六子已派人打聽過了周父情況,這些年周父疾病纏身,一直深居簡出,生意由周祿堂兄操持,家中事務則由周夫人把持。
這位周夫人,也就是李憑雲的母親。
趙鳶聽慣了護犢情深的故事,無法理解一位抛棄年幼兒子的母親,正因如此,她更想親自會會這位周夫人。
不過,無論如何他都是生李憑雲的人,趙鳶不敢欠缺禮數,她雙手捧着一個黑檀木盒,裏面裝着三支上百歲的人參,這便是她的見面禮。
甚至,她已想好了套近乎的說辭。
三人從早晨等到中午,去通傳的家丁一去不返。登門拜訪,遇到這種情況就是被下了逐客令。
胡十三郎熱的滿頭是汗,“咱們還是明天帶着陛下聖谕和親衛一起過來,看他們還敢不敢這樣。”
六子教訓:“這叫先禮後兵,你懂不懂。”
胡十三郎:“就你懂啊。”
“吵吵吵吵了一路還吵,煩不煩啊。”趙鳶斥道。
胡十三郎道:“嫌煩咱就打道回府。”
趙鳶抿了抿唇,沉思半瞬過後,拿定了主意。她把人參交給六子,“你去求見周夫人,就說...是李憑雲的未婚妻。”
那二人大眼瞪小眼,六子提醒:“趙大人,這事關你的名節,可不能随便亂說。”
趙鳶道:“自被裴侯退婚以後,我的名節還有用麽。”
趙鳶被退婚後,同等出身長安世家青年們避之不及,出身低太傅府一等的又怕高攀不起。明明是最合适嫁人的年紀,趙鳶第一個放棄的,便是自己的名節。
六子不肯動,趙鳶道:“還不去麽?”
六子欲言又止,他再次上前求家丁通傳,這次帶來的終于是個好消息,周夫人肯見他們了。
周家經商,家底富庶,又出了周祿這個進士,滿門榮光,周府院中的刻碑、屋內牆壁上的字畫,皆出自名家之手。
仆侍帶他們到會客的廳堂,廳堂中正中是一口天井,天井正中央放着一尊漢白玉缸,缸中兩條錦鯉環繞,趙鳶看出了這口缸的寓意正是魚躍龍門。
科舉除了命令禁止賤民參加,對其它各階層人士也是有着隐性的門檻,士農工商,商者是最末流,周祿以商人之子的身份中進士,可謂難如登天。
仆婦給三人送完茶,茶涼了,一個碧瞳美婦款款而來。
趙鳶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這便是李憑雲的母親。她美得令人忘記呼吸,膚白如雪,紅唇勝火,分明是天底下第一明豔的美人,卻張了一雙冷漠的眸子。
和李憑雲那雙黑沉的眸子不同,她的一雙碧眼,如同一雙被萬古寒冰封住的珍寶。
周夫人坐下來,仰頭審視趙鳶:“你要見我?”
趙鳶一身清隽的書香氣息,看一眼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姑娘。
周夫人諷笑道:“不知小娘子家中大人官居幾品?讓我聽聽,我兒究竟攀上了哪家高枝。”
周夫人好像在打探遠房親戚的近況,趙鳶不平道:“李憑雲他是禮部郎中,官居五品,前途無量,不必高攀任何人。”
“小娘子,你還未同他成親呢,怎能斷言他是龍鳳還是蛇鼠?”
趙鳶命胡十三郎和六子退下。
二人面面相觑,沒人先走,趙鳶怒道:“沒聽到我的話麽?”
他們第一次看到趙鳶這樣,卻能理解她。周夫人那句“是龍鳳還是蛇鼠”,侮辱的不但是趙鳶和李憑雲,也是他們。
胡十三郎扯了扯六子袖子,“咱們走吧,女人的事交給她們自己。”
周夫人預料到了趙鳶找自己是有所企圖,她也讓自己的仆人退下。
趙鳶仍對眼前的女人抱有一絲希望,不想拿皇命來逼她,她為自己方才的失禮行為致歉,而後說出自己的請求。
周夫人聽罷,笑得花枝亂撞。
她給自己倒了茶,喝了口茶,不可思議道:“你當我是個人盡可夫的女人麽?當年你們官府的這些人幹什麽去了?現在讓我給他找個良民出身的爹,我如今的丈夫要如何想?”
趙鳶當然知道讓一個女人認別人做丈夫,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她提出這個請求,是默認了天下母親都會理所當然為兒女付出。
“若不是李憑雲身陷囹圄,事關緊急,我也不會提出這樣無理的請求。”趙鳶自知無理,她抿了抿唇,道,“夫人,我實話跟您說,我不是李憑雲的未婚妻,我與他同朝為官,李憑雲的才能有目共睹,陛下對他青睐有加,他是本朝最年輕的郎中,前途無量,卻為出身所困,寸步難行...只要您一句話,上有陛下在,沒人敢細究,更不會有人敢給您的名節潑髒水。”
周夫人惡狠狠道:“這狀元母親啊,你們愛誰當誰當。”
趙鳶不解道:“您怎麽能說這話,就算他不是狀元出身,沒有進入仕途,也是您的骨肉。”
“我的骨肉...我的骨肉...何為骨肉!”周夫人長長的指甲陷進茶幾的裂紋裏,“未曾掐死他,已是我對他最大的寬恕了。”
趙鳶腦海裏全是那個淡泊高傲的身影,就連天上的月光都偏愛他,為什麽會有人想要如此對待他,而且這個人是他的生母。
趙鳶問:“既然想要掐死他,為何當初要生他出來?”
她的诘問戳中周夫人痛處,她拍案而起,指甲崩裂,“你以為我想生他麽!你以為我願意被人拿鐵鏈綁在船上,不生這個孩子就被綁一輩子麽?你以為我願意被人搶到破船上麽!你以為我願意被人□□麽!”
這個答案遠超趙鳶的想象。她一腔熱血為李憑雲挺身而出,卻不慎生挖開了另一個女人的內心。
可是....李憑雲又做錯了什麽呢?
周夫人來到趙鳶面前,裂開的指甲劃過趙鳶年輕的臉龐,“小娘子,我真羨慕你,想為心上人挺身而出,就有一堆人護送你而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想活成你這樣。可那年我已經懷了那個孩子。”
周夫人的語氣變成了溫柔的耳語:“你知道我是如何有了他的麽?要被一個可怕的男人天天□□,沒日沒夜地□□,我不能逃,因為那是海上,我若敢逃,他就會把我扔進水裏喂魚,俗話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第一個說這話的人,肯定不知道魚也是會吃人的。李憑雲不但是賤民的後人,更是反賊,是□□犯的後人,他天性就是個逆賊,世上本就不該有他這個人。”
趙鳶同情她的遭遇,那無能為力的感覺再次襲來。
明明是制度的錯誤,是官府的無能,承受後果的卻是女人和孩子。
她什麽都改變不了。
趙鳶道:“我攜了聖谕來,若夫人是依聖谕行事,無功無過,若是您主動請命,李憑雲平安以後,我會盡我所能在陛下面前為您求一個诰命夫人的封贈。”
“诰命夫人...一個诰命夫人的名字,值幾兩銀子?這位小娘子,你朝四方看看,你看看這豪屋,你看看那些狗奴才,你看看我身上的绫羅綢緞,我缺榮華富貴麽?區區一個诰命夫人,就想買斷我一輩子受的苦,你們休想!”
趙鳶見周夫人情緒起伏劇烈,怕自己再刺激到她,于是告辭離開。
轉身那瞬,她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這個女人不單單是李憑雲的生母,在母親身份之前,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做選擇的權利。
她尊重了她的選擇,可是...李憑雲怎麽辦呢?
他的死路,到底如何才能走活?
趙鳶想到李憑雲,兩行委屈的清淚簌簌流下來。他無聲無息地滲入了她的人生裏,而她卻只能做他的旁觀者。
他也是個...可憐人吶。
他明明是最該委屈的人,卻從未埋怨過上天不公。她好替他委屈,好怨恨自己無能。若她再狠心一些,強逼周夫人,一定救得了李憑雲。
但她無法狠心。
趙鳶停在回廊的柱子背後,默默擦幹眼淚,她大口呼吸着,平定自己的心緒,然後擺出溫和的笑顏走向院中的六子和胡十三郎。
“你們兩個鬼鬼祟祟說什麽呢?”
胡十三郎道,“六子說會看八字,我讓他給我看一看。”
“你倆可真閑。”趙鳶揚眉:“六子,也給我算算啊。”
六子道:“趙大人,八字只出賣小人物的命數,你是大人物,八字命理對你來說沒有用。”
趙鳶心情糟透了,卻也強擠出一絲毫無破綻的諷笑:“鬼話。”
她昂首向外走去,邊走邊問六子:“你派來這裏盯梢的人呢?”
六子支支吾吾,胡十三郎替他說道:“若是有責任心的人,萬萬不會出來當賊。也就你人傻,連賊都信。”
這就是人跑了的意思。趙鳶無功而返,親衛來詢問她明日安排,趙鳶道:“我已向李郎中的生母傳達了聖谕,一切穩妥,明日咱們就不要興師動衆去叨擾人家了。”
幾個親衛客套地誇了趙鳶幾句,等他們離開後,六子愣住:“你腦子抽了是麽?女皇的親衛你也敢騙?要是幾日後,李憑雲那娘不肯出面作證,你就是欺君之罪。”
趙鳶垂下頭,不答話,她将桌面上的茶杯先弄亂,又重新擺整齊,再弄亂,這樣重複了三五次。
見到周夫人,她終于明白了李憑雲為何不願讓她涉足他的過往,他其實是怕再被抛棄一次,怕被她看到身上的瘡痍。
六子第一次在她眼底看到與年齡不符的疲憊。趙鳶這姑娘,說傻那是真的傻,可這世道上不能沒有她這樣的人,若沒了她這樣的人,那些泥土草芥還有什麽期盼?
他從趙鳶手裏奪過茶壺,倒了一杯茶,把苦茶當烈酒,一飲而盡,空杯摔地,“李憑雲這人,八字邪乎,大不了咱們把他劫出來,一起歸隐山林,過世外桃源的日子。”
趙鳶苦澀一笑:“若真能如此就好了。”
她倍感悲哀,曾經淩雲壯志,以為考中了進士,就此推開了青雲之門,沒想到這道門後面,是各懷鬼胎,心機重重,連她自己也變得如此了。
二人一籌莫展之際,胡十三郎匆忙跑進來,“趙大人,外面有個婦人,說是周府的仆婦,她從前認識李大人,想要見你!”
趙鳶黯淡的目光重喚生機,她仿佛抓到了一株救命稻草:“快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