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災星1
災星1
在孟端陽叫趙鳶過去之前,趙鳶已從獄卒口中得知了要去武安接囚犯一事。這事八成是落在了她頭上,第一次帶外勤,她躍躍欲試。
不過她也清楚,這是苦差,孟端陽那厮最怕她爹,不會輕易讓她出外勤的。
果然直到快散衙時,孟端陽才親自前來,趙鳶等着看他好戲,孟端陽卻對此事只字未提,而是說:“今夜有位國子監的同僚宴請我,你應該也認得,随我一同前去吧。”
趙鳶猜到是為了此次外出接囚犯的一事,她沒多問便答應了。
設宴的酒樓離尚書省相距甚遠,想必也是為了掩人耳目。
趙鳶随孟端陽到的時候,菜肴已經備好了。一桌菜,她挑不出一個不喜歡吃的。究竟什麽人,竟然比她還了解自己的口味?
“孟老師,你的同僚何時來?”
孟端陽道:“快了。”
趙鳶沒有先動筷,她望着窗外黃昏,臉上沒有神情,黃昏餘韻的紅光落在她臉龐上,襯出一抹不屬于少年人的深沉。
包廂門被推開,趙鳶條件反射般地起身回禮,看到來人的模樣,她話哽在了喉間。
孟端陽道:“既然李兄來了,我先退避了。”
趙鳶沒忍住,笑了出來,“孟端陽,真有你的。”
他知道自己不會聽話,就搬來了李憑雲。這幫男人,也許腦漿都灌進腸子裏了,憑什麽以為她會乖乖聽李憑雲的話?憑她對他從不遮掩的愛意麽?
荒唐,荒唐極了。
趙鳶沉住氣,道:“李大人,沒想到你和孟老師還有私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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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憑雲道:“先吃飯吧,飯菜涼了。”
趙鳶食欲全無。
“不吃也罷。”李憑雲說,“出長安接囚犯一事,就讓田兄替你跑一趟。他熟悉晉王身邊的人,比你更合适。”
“我真是服了你們這些人,不願讓我去,派別人去就行了,何必大費周折的來勸說我?在你們心中,我是個一意孤行的人麽?”
“那你可以不去麽?”
趙鳶言之鑿鑿:“不可以,不過是出幾天外勤,至于如此大驚小怪麽。”
李憑雲低頭倒茶:“我不希望你去。”
趙鳶聞言,靜了靜,又笑了笑。
她拾起筷子,先是夾了一筷子愛吃的魚肉,又夾了一塊愛吃的豬肉,然後是一筷子愛吃的青筍...
趙鳶吃到七八分飽,放下筷子。
“李大人,賭一把吧。”
“賭什麽,你說。”
“如果這次我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往後你不得對我有半分假意。”
“若你無法平安回來呢...”
趙鳶目光如炬:“沒有這種假設。”
當李憑雲拗不過趙鳶的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如今的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傻傻愛慕着自己的姑娘了,她有了主見,有了防人之心,也有了識人之眼,而這一切,都拜他所賜。
兩人談判,最終的結果是趙鳶親自帶獄卒去接囚犯,田早河與她一同前去。
趙鳶知道自己接了這活,父母那裏肯定不悅,她在官署躲了幾天,臨出發前一天才偷偷回家收拾了行李。
出門前,趙太傅的轎子正好停在府門口。
趙鳶悶聲喚了聲“阿耶”。
她拎着行囊的樣子,讓趙太傅難以控制地想到謹辭離家的那天。趙鳶注意到父親的神情,心中猜出他又在想謹辭了。
她同父母的回憶,總是和謹辭有關。
他們心中是沒有她一席之地,她越是要給自己掙出來。
“父親若沒別的吩咐,我得趕路了。”
趙太傅“嗯”了一聲,等趙鳶遠走,他忽然道:“你此去且大膽行事,不必有後顧之憂。”
趙鳶幹脆地答了一聲“知道了”,腳步輕快地離開。
此次接應的地點在武安,武安隔壁是汾縣,那裏是女皇的娘家陳家。若走汾縣,雖然進,但避免不了要去陳氏一族拜會,這樣一來就要多花半天時間。趙鳶決定舍近求遠,繞過汾縣。
一路上,田早河教同行的獄卒們認字,趙鳶一人倒有些無聊。
豔陽如斯,她望着天際縷縷浮雲,心裏浮現的卻是另一朵雲的樣子。
“趙兄,喝口水。”田早河遞來水袋。
趙鳶搖搖頭:“我不渴,渴了再喝。”
出外勤有個十分現實的問題——解手。她終究是個女流,不能像這些男人一樣,□□一開就能解手,只能從源頭解決問題。
兩人聊起來,趙鳶問:“田兄最近在做什麽呢?高程賜官以後,咱們許久未見了。”
“在小程身邊幫他擦屁股,順便教教學生。”
“教學生?”
田早河笑得一臉慈祥:“李兄一有空就去鬼市教賤民和販夫走卒,我和他都是太和縣出來的人,自然不能落于其後,我就在村裏教教鄉下孩子,比天賦我比不過李兄,沒準我的學生比得過他的學生呢。”
趙鳶才知道李憑雲一直在鬼市講學,從未間斷過。
說起李憑雲,她語氣多了幾分前所未見的嬌縱:“我說怎麽不見他人影呢,還以為他當了大官,就花天酒地呢。”
“趙兄,李兄不是會花天酒地的人。他升了官,女皇賜他官舍和小妾,他都沒要。別看他如今一步登天,他的心裏,始終只有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說來聽聽。”
“萬民的清醒。”
趙鳶陷入沉思,田早河道:“李兄跟我說過,他的抱負,一個不別親疏,不殊貴賤的将來。禮曰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要告訴萬民知道,禮節榮辱,與飽暖無關,這些是上天賦予人的本性,沒有不公,便沒有不屈,沒有不屈,便不會有惡。而實現這個抱負,唯一的途徑讓萬民都有書可讀。”
“清醒...”趙鳶不大明白這二字,但她仍道:“田兄,你們所願一定能成真。”
“哈哈,李兄說了,理想二字,重要的能不能實現,而是願不願意去争。”
李憑雲不愧是一流的說客,僅是田早河轉述,趙鳶心裏也一陣澎湃。只是,很快她又陷入了自己小小的悲歡中,既然李憑雲已經有了想要争取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它的都是被他放棄的...
“田兄,你如此了解李憑雲,我想向你打聽,李大人他對我...”
趙鳶話音未落,官道旁樹林裏的動靜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鞭笞聲混雜着辱罵聲傳來,田早河道:“是隴右人,他們說的是官話。”
趙鳶命令道:“鄭東,帶兄弟們一起去看看。”
鄭東擔心道:“趙主事,萬一是匪呢?咱還是不惹這個麻煩了吧。”
林中又傳來一陣笑聲。
趙鳶道:“若是匪,這距離咱們也逃不了。”
她看向鄭東腰間佩刀,想了不過一瞬:“給我一把刀。”
鄭東一時情急,說漏了嘴:“趙主事,這可不興啊,李郎中再三叮囑我,不讓你碰危險物件的...”
趙鳶道:“我和他誰是你頂頭上司?”
李憑雲平日對他們這些底層小吏溫文爾雅,比起好脾氣的李憑雲,易怒的女人更不能得罪。鄭東只好遞出了刀。
趙鳶第一次握刀,刀很沉,她的手經抽了一下,帶頭進了林子。
鄭東等人都知道趙鳶不但是太傅的女兒,更是禮部、刑部、安都侯府三方要保的人,不敢怠慢,立馬橫刀上前,在趙鳶前頭領路。
林中,幾個官差裝扮的人對一個人拳打腳踢,口中說着無言穢語。
“跑啊!你再跑啊,不是喜歡當娘們嗎?爺給你舔。”
借着幾人的縫隙,趙鳶勉強看到了正在被淩辱的人。那人一頭長發,衣服被撕的破爛,肌膚如雪,但聽他奄奄一息的喘息聲音,卻是個男人。
口出狂言的官差正在解腰帶,身後一聲怒喝:“住手!”
那幾名官差回頭望去,看到一群穿着朝廷制服的官差,領頭的卻是個年歲不大的姑娘,他們心想,八成是偷來的衣服。
有人目光猥瑣:“哪來的小娘們?這官差衣服壓得你不合身,不如換我來壓你。”
和他話音同時落下的,是一把刀。
趙鳶坐在馬背上,雙臂舉刀,直砍向那人的臉。
人沒事,好好地一張猥瑣臉,被從中間劈成開,血汨汨流下,一向見慣酷刑的獄吏也看呆了。
趙鳶握刀的手越發沉重。她不是本意,她只是想吓唬對方,可刀太重了,它拽着她的手向下。
罷了,砍了就砍了,還能怎樣。
她沉聲道:“我乃刑部典獄司主事趙鳶,往後誰敢在我眼皮底下欺淩無辜,下場只會更慘。”
那幫官差吓呆了,跪伏在地:“小人不知是趙主事,趙主事,我們是在教訓逃犯,并非在欺淩無辜。”
“刑部有懲戒逃犯的規矩,可不是像你們方才那樣。”
田早河跑到那名逃犯跟前,對方低着頭,田早河給他披衣服的時候,看清了他的容貌。他驚了一陣,道:“趙兄...”
趙鳶聞言上前,在日光之下,那名逃犯無處遁形。
趙鳶啞然:“狐十三...”
胡十三郎聲音嘶啞道:“趙鳶,老子不欠你的,要殺要剮你随意。”
沒想到當初她給了胡十三郎自由身,他還是回到了晉王身邊。胡十三郎沒有害過她,也沒有背叛晉王,她敬他的忠心。
趙鳶笑道:“堂堂西域第一大盜,淪落至此,真丢盜盟的臉啊。”
胡十三郎啐了一口,趙鳶對鄭東說:“此人既然越獄,按逃犯處置,罰過之後,單獨關押。”
鄭東道:“是。”
欺淩胡十三郎的官差被趙鳶威懾,忙帶着她們去和自己的頭頭會和。
趙鳶本以為,狐十三都能遭此欺淩,囚犯裏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更別說了。但見到時,才發現他們被保護的很好。
此次押送囚犯的領頭叫龍溪,是典型的隴右人,本分厚道。欺淩人的幾個官差一路被他管束,心裏積怨,胡十三郎在臨近長安時突然逃跑,他們借着追逃犯的機會,抒發怨恨。
方才多嚣張,到了龍溪這個頂頭上司面前,還得乖乖聽話。
趙鳶是刑部的人,官職雖小,管四海獄吏剛剛足夠,龍溪對她亦是恭敬。
趙鳶短短半個時辰,感受到了何為權力。
權力,是絕對的力量,它和身份地位其實沒有直接聯系,最本質、核心的,還是暴力。
她此時此刻擁有的一切權力,不是因為她是誰的女兒,不是因為她的官職,而是因為她失手砍下的那一刀。
龍溪獻上囚犯名冊:“晉王府抄家一百二十七戶,過黃河時,晉王意圖反叛,有三十人随其叛亂,當場斬殺,抛屍黃河,還剩九十七個活口。”
趙鳶對着名冊,一一清點。
路過一個青年囚犯時,她腳步停滞了。
那時當時她被晉王關押時,看守她的侍衛。他沒有同她說過半句話,別的侍衛出言調戲,他會幫忙擋回去。在趙鳶快要餓死的時候,他曾偷偷遞來一碗清粥。
善意,往往比大奸大惡更折磨人心。
押送囚犯,是少了人就得掉腦袋的活。趙鳶清點了三遍人頭,包括女眷。
問題就出在女眷上,趙鳶分明記得,晉王有個叫茹娘的小妾,晉王對她愛不釋手,她幫過自己,趙鳶對她印象深刻,可囚車裏的茹娘,和她見過的茹娘完全對不上臉。
她大抵是逃走了吧,趙鳶心想。
她合上名冊,對龍溪和衆人道:“清點完畢,無誤。自此刻起,由刑部押送晉王同黨,各位隴右同僚辛苦了。”
龍溪臨走前,同趙鳶囑咐:“今日這個逃犯,雖然被挑斷了腳筋,但是有武功,趙主事多加防範。”
趙鳶記得胡十三郎離開太和縣之前,手腳很利索的。他武藝不低,在西域難逢敵手,又怎會被挑斷腳筋呢。
押送之事不得耽擱,趙鳶望了眼天,突然下令:“今夜在汾縣驿站落腳。”
鄭東道:“趙主事,現在趕趕路,天黑就能回長安了。”
趙鳶道:“天上雲成絮狀,怕是有雷雨,行路在外,安全第一。”
鄭東擡起頭,天上的雲一卷一卷,像棉花一樣堆成團。
他好奇道:“趙主事,你怎麽知道?”
太和縣時候,李憑雲天天盯着天看,趙鳶想知道他在看什麽,便抽空看了講天象的書。
她呢喃道:“老天爺,既然要來天災,就免了人禍吧。”
但人禍哪是她說免就免的?
既然要趕在降雨前到達汾縣,就得快馬加鞭。烏雲一路追着他們,趙鳶果斷道:“走小路。”
鄭東十分猶豫,走小路若出了事,他們也別想活着回長安了,可這姑奶奶今天突然長了反骨,一意孤行,就要走小路。
一行人剛踏上小路,幾十名黑衣山匪從天而降。
鄭東哭道:“我就說吧,走小路準出事!”
趙鳶總算松了一口氣,“等了這麽久,諸位也該累了。”
田早河想趙鳶怕不是瘋了,還沒來得及組織抗匪紀律,幾名獄卒突然沖上前,随後,另一幫人馬持劍殺了出去。
田早河看着前方殺成一片,道:“趙兄,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趙鳶故作老道:“李大人都提醒我此行不易了,我這麽聽話的人,會不做準備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