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男人都是狗3
男人都是狗3
李憑雲從尚書省離開,直接去了黃門侍郎柳霖的私邸中。
女皇自入宮以來,跟随至今的,唯宦官柳霖一人。此人深受女皇寵信三十年,為人低調,前些年才置了私邸。一間四合院子,柳霖自己只占了一間,家裏伺候的只有一對上了年紀的盲公啞婆,唯一奢華的,是養了一只血統純正的波斯貓。
那只貓是外邦獻給女皇的禮物,被女皇賞給了柳霖。這只波斯貓是夜行動物,見到李憑雲來,喵嗚一聲逃到了屋頂上。
柳霖今夜睡得淺,聽到貓叫,馬上驚醒。
他披衣來到院中,看到李憑雲,驚慌問道:“事情辦妥了麽?”
李憑雲點點頭,“服了毒,我盯着他死的。”
“刑部的人呢?搞定了麽?”
“嗯。”
柳霖總算松了口氣,“還想着你再不來,明天咱們豎着進宮,橫着出來。我這就派人入宮給陛下送信,明日陛下一睜眼就能看到好消息,早朝定會重賞你。”
李憑雲道:“也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事,便不邀功了。”
柳霖派啞婆去找人送信,親自泡了茶請李憑雲。
離早朝不過三個時辰,李憑雲也不打算睡了,于是喝了他的茶。柳霖對盲公道:“前幾日家鄉寄來的特産,給李郎中準備些。”
不多時,盲公捧着一個托盤來到茶室,所為“特産”,便是一顆顆沉甸甸的金子。李憑雲想,這柳霖少年時就入宮做了閹人,何來家鄉呢?他的家鄉,是金窩銀窩才對。
“聽說李郎中尚未在長安置業,我作為過來人,知道你們年輕人的難處,能幫的就盡量幫一把。”
李憑雲沒有被金子吸引目光,他反而看向盲公的臉,此人一張布滿密紋的臉上,有兩個黑窟窿,他的眼睛是被活生生掏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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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金子,李憑雲想接,因為沒人不喜歡金子,有了這些金子,可以蓋學館,蓋房屋,庇佑天下寒士。
可他不能接,如果接了,他和柳霖就徹底綁在了一起。
這金子是柳霖對他的試探,接與不接,都對他不利。
李憑雲脫口而出:“柳公,我不要金子。不過,我确實有一所求。”
“有何所求,連我家特産都比不上?”
“我想要趙太傅家的小娘子。”
柳霖聽罷,嗤嗤笑了半晌,暗中道,原來不是不愛金子,只是更愛美色。
“真是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不過,這事怕是除非神仙顯靈,否則誰都幫不了你。李郎中,趙家跟咱們不是一路人,陛下身邊,有人在晚上做事,有人在白天做事,要是兩幫人攪和在了一起,不就混沌了麽?再說,趙太傅那人,女皇尚得看他三分臉面,光是提拔你一事,他已經擺了一個月臉色了,他豈會把女兒嫁給你?”
李憑雲終于借別人之口說出了這些話。這些話,總結成三個字,就是他不配。
李憑雲流露出失神的表情。明明不過是利用趙鳶的名字解難題的假意之舉,他的卻似乎真被傷到了。
柳霖笑着說:“當初把趙家小娘子送去太和縣,我就跟陛下提醒過,你們郎才女貌,若是生情了怎麽辦?陛下非說你這人,太清醒了,別說是趙家小娘子,就算是嫦娥,你也不會多看兩眼。”
李憑雲淡漠道:“日日相處,哪能避得開呢。”
“說起趙家小娘子,聽說她去了刑部典獄司,難怪陛下喜歡她,她可真是陛下的報喜鳥。”
“此言何意?”
柳霖沒了睡意,便和李憑雲聊了起來。
“這趙家小娘子啊,上輩子肯定是積了大德的。她參加科舉那年,三甲名字裏有她,尚書省的大臣們為了不讓她進朝廷,天天進宮和陛下鬧,陛下原本都退縮了,但國師算了趙家小娘子的八字,說是旺陛下,我本以為是趙太傅買通了國師,于是又拿着她的八字去找民間高人,無一例外都說她的八字旺陛下,你也曉得咱們陛下對這些深信不疑,下定決心要保住趙小娘子的進士身份,最後和陳國公幾次協商,兩人都讓了步。尚書省同意保住她的進士身份,但是給個無關緊要的名次就行了。這趙小娘子也真是争氣,你在太和三年,晉王那裏沒有半點動靜,她一去,你就辦妥了。你說,她不是陛下的報喜鳥,誰是?”
遠在廟堂上的人說的容易,什麽報喜鳥,那分明是她九死一生換回來的。
李憑雲還記得太和縣第一次見她的樣子。
看到她第一眼,他覺得真是個矛盾的人。
是的,沒錯,是矛盾。
她穿着一件灰蒙蒙的,死氣沉沉的衫子,小半頭白發,不像個年輕姑娘,像個小老頭,可她有一雙蓬勃的眼睛,銳氣逼人。
柳霖又說:“不過,這當然不是說除去晉王全是她的功勞。李侍郎的功勞,陛下都看在眼裏,否則怎會力排衆議,叫你去禮部當郎中?如今禮部侍郎一職空懸,只要你別出岔子,這肯定是你的位置。”
李憑雲并不認為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死于捧殺的人還不多麽?
他用套話回了柳霖的話,喝了口茶,話鋒一轉,“不過,鳥終究是鳥,哪怕是天上的雄鷹也又被獵人射穿的一日,何況一只小小的報喜鳥呢。”
李憑雲嗅到一絲危機,他克制住自己的表情,擡眉笑道:“柳公,此言何意?”
柳霖擺擺手,示意盲公退下。
“李郎中,多虧你的功勞,晉王已于黃河溺亡,餘下家眷,送往刑部問審。”
“此事與趙鳶又有什麽關系?”
幾句交談,柳霖便斷定了李憑雲是個好色之徒,他料定自己拿捏了這個年輕人,又有好為人師的習慣,便透露給他:“刑部總得派人來接反賊餘黨吧,這接應囚犯一事,向來是典獄司的職責。萬一這些人在路上出個三長兩短,你說是要陳國公負責呢?還是刑部負責?刑部侍郎是趙太傅的學生,接囚犯的是他的女兒,他會眼睜睜看着陳國公為難他們?我敢說,只要陳國公敢動手,趙太傅一定有辦法把他逐出尚書省。”
如此一來,女皇不用親自動手,不必背負任何罵名,就能除去陳國公。
死在送監路上的囚犯,多不勝數,用頭發絲也能想出來陛下要處理這些人的方法。最常用的,是派人假扮賊匪,半路殺人,離奇一點的,可以借用天災。
皇權之下,人命非命,心非心。
李憑雲突然預料道,若是趙鳶去接這些囚犯,她肯定不會讓他們死的。他知道死人是什麽味道,趙鳶身上,只有生靈的味道。
過了一日,上朝的重點,果然是晉王餘孽送刑部受審一事。女皇在朝廷上将接囚一事派給刑部,散朝時,李憑雲聽到幾個大臣去找孟端陽打探此事內幕。先不說孟端陽也是上朝時才得知晉王餘黨入長安一事,就算他提前知道,以他的性格,不會透露半分出來。
李憑雲走着走着,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李郎中!孟侍郎在叫你!”高程喚了他好幾聲,李憑雲終于聽到。
他回身作揖。
這會兒朝散的差不多了,啓元門只剩零星幾個官員。
孟端陽一身冰冷的正氣,擋住李憑雲的路。
“聽刑部的胥吏說,看到你前夜從刑部離開。”
李憑雲猜他是想打探刑部大牢死了囚犯一事,這就說明趙鳶聽了他的話,沒有把他供出去。
李憑雲道:“我與趙主事是昔日同僚,前夜去找她敘舊,有何不妥麽?”
“如此荒唐的話,李郎中竟也說的出口!”趙鳶是他恩師的女兒,不說是被衆星捧月,嬌生慣養,她進了仕途,多少人想方設法呵護她的名聲,李憑雲輕描淡寫“敘舊”二字,就污蔑了她的清白。
高程也發覺了李憑雲話中有所不妥。
私底下,他們拿趙鳶來打趣,他都會立馬黑臉,眼下竟然公然說出自己前夜和趙鳶在一處,好像是...
是故意的。
男人誰不是混蛋?路邊的野貓多看他們兩眼,都覺得人家是他們的私有物了,何況是一個滿眼都是自己的姑娘?孟端陽是趙鳶的師長和上級,更是一個青年男子。
趙鳶那厮蠢貨,不就喜歡這樣裝模作樣,又有幾分姿色的男人麽。
見李憑雲直勾勾盯着孟端陽,卻不發一言,高程解釋:“孟侍郎,你別誤會,雲哥和鳶姐是貨真價實的朋友,我們一起患過難的,以前沒注意過的事,以後注意就好了。”
孟端陽是正兒八經的士族,他清高,自傲,看不起這些鄉貢出身的人,他們為了向上攀爬,爬的面目全非,不分黑白。
他對李憑雲沒有好臉色,“此次去武安接囚犯,是趙主事的職責,但恩師和我都不會放心讓她獨自前去,她鬼迷心竅,只聽你的話,所以,煩請李郎中幫忙勸服她。”
李憑雲回想了一番,趙鳶聽過他的話麽?很少。那這次,她會聽他的麽?當然不會。
李憑雲口頭應下,等孟端陽走後,高程翻了個白眼:“雲哥,他是來找你幫忙的,還一副教訓人的嘴臉,要不是看在鳶姐面子上,誰稀罕跟他說話。”
李憑雲邊走邊說,“行了,這等廢話,不必再說。”
“我覺得,他們不像是要保護鳶姐,而是不信任她能辦成這件事。”
李憑雲若有所思地說道,“等你成了家,就明白為何他們不願讓趙鳶去了。”
“那你呢,你想讓鳶姐去麽?我是想鳶姐去的,當初查晉王的案子,她被迫退出,心裏別提有多委屈了。如今由她去接晉王府的囚犯,也算有始有終了。”
李憑雲默默走了許久後,突然問了另一個問題:“田兄呢?”
當初高程上長安趕考,兩個娘千叮咛萬囑咐,只差給田早河磕頭,希望田早河能看好高程。他無官一身輕,專心在高程旁邊當奶娘,事無巨細地照顧着。
“雲哥,我覺得甜棗哥他最近有女人了,總是見不着人。”
李憑雲嗤笑:“你懂什麽叫有女人麽,回去給他遞個話,我有事找他。”
“何時?”
李憑雲改變主意:“算了,我親自去找他。”
李憑雲換上布衣,自己駕馬出了城。長安西郊有個村落,村子坐落在山窩裏,以出山匪聞名。他在山洞裏找到田早河時,田早河正在給村裏的小孩教寫字。
李憑雲沒有打擾他們,他在洞口靜靜聽着,烈陽照得他睜不開眼,他合上眼,想到一些小時候的事,想到科舉,後來又想到了趙鳶。
“李兄!”田早河驚訝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很難打聽到麽?”
李憑雲和田早河彼此欣賞,彼此羨慕。田早河羨慕李憑雲的聰慧無雙,李憑雲則羨慕他的大智若愚。
男人的交往,如此簡單直接,只要有欣賞,就能為對方出生入死。
李憑雲有求,田早河二話不說就應下了。李憑雲離開前,田早河問他:“趙兄那裏...你提過了麽?”
自然沒有。李憑雲不知怎的,竟有些怕趙鳶。
這很奇怪,他從來沒有懼怕過什麽,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在怕些什麽。
他架着馬,沿河走着。
正是長安夏日,綠樹陰濃,樓臺倒影,有風來襲,滿城薔薇香。
這是無數人讀書人,讀書讀瞎了眼,寫字寫斷了手,也要夢回的長安,他終于來了長安,看到的,卻只有血流成河,白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