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二只蜻蜓5
第二只蜻蜓5
賤民不得參加科舉,更不得入仕,這是共識。
周祿道:“李憑雲他娘是被賣到南方的樂工,他爹是船戶,爹娘都是賤口,他自然也是賤口。這個人,小時候仗着點小聰明,滿口撒謊,我爹對他屢次容忍,最後也是忍無可忍,才把他轉賣給了寺廟,真沒想到他竟敢謊稱良民參加科舉。”
王道林說:“老人把‘三歲看老’挂在嘴邊,也是有些道理的。李憑雲和太和的前縣令司徒相互包庇,做假賬虧空,仗着衙門縣丞的身份作威作福,我同趙主簿此前屢受他欺壓,要不是周撫使來訪,還不知要被他欺騙多久。”
趙鳶淡淡道:“李縣丞或許是賤民出身,但他也确實是陛下親自冊封的狀元郎,他在太和縣興修水利,把老天都放棄的荒地變成可以耕種的田地,一個人的才幹是騙不了人的。”
周祿道:“賤民就是賤民,笨一點兒的,小偷小摸,聰明一些的,就雞鳴狗盜,再膽大一點的,欺世盜名,這是他們祖上傳下來的劣根,就算那李憑雲穿上士人衣冠,裝出個冠冕堂皇的樣子,也掩蓋不住賤口天性,趙主簿,你得早日清醒啊。”
王道林道:“趙主簿,你以為李憑雲是平白無故地巴結你?他看中的是你的出身,誰知道是不是想借你脫籍?”
何為賤民?他們是讓人啃幹了骨頭上的最後一絲肉,還要叫人将其骨頭雜碎洩憤。
趙鳶終于明白,權貴不許賤民讀書入仕,并非他們沒有讀書的天賦,而是因為一旦他們學會了讀書認字,便有了記錄權貴惡行的工具。
李憑雲是賤民...
賤民...話說回來,他是如何一路順風騙到殿試的?
王道林見趙鳶心不在焉,便道:“趙主簿,嘗嘗豬手,這是姑娘家大好的補品。”
趙鳶順勢夾了一筷子嘗了口,“說起來,這是陛下最愛的食物,前年除夕我随父母進宮赴宴,吃到了陛下禦廚做的豬手,其實口味和今日所吃的這一口,也沒多少不同。”
何為權貴?
這就是權貴。
參加宮宴,吃過女皇禦廚做的豬手,最重要的一點,是要雲淡風輕、毫不在意地看待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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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趙鳶從宴上下來,六子從房頂跳下來:“趙大人,他們沒欺負你吧?”
“欺負我...也不看看他們是誰。”趙鳶垂眸道。
思忖半瞬,趙鳶忽然目光有神:“六子,李大人呢?我有些事想問他。”
“這真為難我了。”六子道,“那可是李憑雲,行無影居無定,他只讓我把他放在城門,下了車就不見人影了。”
“若他有事找你呢?”
“他說如果有要聯絡的必要,就在城西門往東數第十三、十四塊磚的裂縫裏插一根稻草蜻蜓,我也擔心他,所以每天早晨都會特地去檢查一趟,反正今日是沒有。”
“我們再去看一趟!說不定,說不定他中午正要去插蜻蜓,咱們剛好抓他個正着。”
“趙大人,你不用擔心他,李大人命大,沒那麽容易出事兒的。而且他走了不到一天...”
是才不到一天麽?
趙鳶也分不清,自己是要見李憑雲,還是想見李憑雲。
六子大方道:“行啦行啦,你要真着急,咱們現在就去西門插蜻蜓,他要是看到,就知道是你在找他,肯定會來找你的。”
“多謝。”
“謝啥,趙大人,別忘了咱們得賭約啊,他對你越上心,我贏面越大。”
然而三天之後,蜻蜓依舊挺立在殘磚的裂縫裏,沒有風把它吹走,也沒有人将它取走,更沒有人來找她。
整整三天,李憑雲杳無音訊。
中午時趙鳶又想去城門檢查一次,六子知道她為了準備選士,幾乎沒有能喘氣的機會,想讓她趁中午休息一會兒,便在明堂攔住她,“趙大人,我去看就行了,你別累壞了。”
“不多這一趟。”
“趙大人,你找李大人,是想問他出身之事麽?”
“你早知道了?”
“我跟你同一天得知的。”
趙鳶抿唇道:“若李大人是賤民出身,那他如今的功名,都得作罷。”
六子難得認真:“說起李大人這個人,真是迷霧重重啊,他是什麽樣的人,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趙鳶深有同感:“誰說不是呢。”
六子又道:“但是趙大人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世上人,十有八九都被豬油蒙心,只分貴賤,不分善惡,趙大人,你和他們不一樣。”
其實這件事的根本在于她信不信李憑雲,她也許偶爾被霧障遮掩,可是在她內心最深最深的地方,堅定地相信着李憑雲。
這一日依舊沒有李憑雲的消息。
縣考已經報名結束,趙鳶在胡十三郎的幫助下,三天審了一百人的背景。她将最後一個合資質的考生名字寫在名冊上,終于能喘口氣了。
此時烏雲滾滾,将黃昏壓地晦暗無比,趙鳶想趁雨來之前速去外面吃一頓好的犒勞自己,但剛出明堂,就聽到一聲擂鼓轟轟。
她先當做是打雷聲,畢竟太和縣衙門的鳴冤鼓只是擺設,在司徒的懶政之下,七八年沒人敲過它了。
咚咚咚——咚——
如此有節律,已非雷鳴可以做到。
所以,真會有百姓敲那破鼓?
雖然她想當一名合格的百姓父母官,但非要在她出門覓食前鳴冤嗎?
罷了罷了,身為百姓父母官,百姓吃不飽,她怎敢先吃?
懷着伸張正義、為民請願的志氣,她疾跑向縣衙門口。
鳴鼓之人看到她,将鼓槌在手裏轉了一圈,放回鼓槌架上,道:“沒想到這破鼓真能敲。”
“李大人?”
趙鳶擦亮眼,當真是李憑雲!
“李大人!你看到我留的蜻蜓了?”
“什麽蜻蜓?”
“...沒什麽。”
“趙大人吃了麽?”
“沒...沒有。”
“吃什麽?我請。”
“徐大娘家的烤羊腿。”
徐大娘的姘頭是個波斯商人,她在上床的時候騙來了對方的烤羊腿秘方,自己開起了店。徐大娘烤羊腿是太和縣為數不多的美食,整個縣城都飄散着炙烤香。
但烤羊腿量大且價格昂貴,只有商人和貪到司徒縣令水平的官員才吃得起。趙鳶平日大手大腳,到了吃羊腿的時候,就捉襟見肘了。
當她坐到王大娘食肆唯一一間雅座時,不可思議:“李大人,沒想到你和徐大娘還有勾結呢。”
徐大娘一個人端着一整只羊腿走到他們面前,“小娘子,你有所不知,當初要不是李大人給我主持公道,我壓根開不起店。”
徐大娘是個寡婦,長安貴族開放的民風還未吹到太和縣,寡婦不能二嫁,不能抛頭露面,只能孝順公婆。她要抛頭露面賣烤羊腿時,被公婆告上衙門,當時處理此案的正是李憑雲。
趙鳶借着李憑雲的光,吃到了大名鼎鼎的徐大娘烤羊腿,完全忘了他的出身一事。
“一條羊腿十兩金,趙大人身為衙門命官,吃了我十兩金,該當何論?”
趙鳶恨啊。
她怎麽忘了李憑雲這貨是個奸詐小人了。
她喝了口薄荷清茶,去去腹中油水,試着讨價還價,“我吃的這點兒,最多只有三兩金。”
李憑雲深知對趙鳶最管用的還是美男計。
他挑眉淺笑,“趙大人,幫我一回。”
“我幫你!李大人,我一定會幫你回到衙門!”
他笑意漸深,“不是這一樁。有個學生和我一樣出身賤民,想請趙大人網開一面,準許他參加今年縣試。”
這可是赤裸裸的徇私枉法。
趙鳶回絕:“不行。李大人,你我都是科舉選出來的士人,維護科舉公正,是你我的責任,你怎可讓我知法犯法?”
李憑雲道:“趙大人,這是邀你與我同贓。”
虧你說的出口...
“這學生你也認識,高程,當初是你将他的文章遞給了我,他才華如何,趙大人比我要清楚。”
趙鳶想到那個碧眼少年,想到那些讓自己自慚形穢的文章,再想到他也是賤民出身,不禁質疑起科舉的公正。
“李大人,王道林買賣縣試題目,我嗤之以鼻,你私下找我,讓我将高程塞進太和的考場裏,我和王道林有何不同?再說,今日我為了高程一人作弊,那那些不認識你我,千千萬萬的賤民呢?”
李憑雲面色瞬間冷淡,他望着窗邊壓來的陰雲,道:“既然趙大人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費口舌功夫了,不過...只要高程有機會參加縣試,一定能走到長安,屆時,他會成為趙大人口中那千千萬萬賤民的希望。”
“李大人,我若早知道你是為這件事才請我吃飯,我斷然不會答應,你住何處?改日我還你一條羊腿,今日的羊腿就當我沒吃過。”
“趙大人,天色已晚,而且看來是要下雨了,讓樓下車夫送你回去吧。”
他這般說着的同時站起了身,話罷就直接離開。
趙鳶嗫嚅:“慣的你...”
她讓店小二将剩下的羊腿打包,拎到馬車前,直接對車夫道:“跟着李大人。”
車夫納悶道:“咱這麽大一馬車,不太方便跟蹤人啊。”
想想也是。趙鳶道:“那車夫大哥,你先回去,我步行回衙門,正好消消食。”
“趙大人,咱沒文化,又不是傻,你剛才說過要跟蹤李大人的,咋可能是回衙門。”
趙鳶僵硬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還不走?”
車夫從車廂裏抽出一把雨傘,“今夜肯定要下雨,這是李大人給你備的傘,你打着傘,正好做掩護。”
趙鳶空有書袋智慧,缺了些街頭智慧。她覺得車夫說的有道理,便接過傘,順手把打包的羊腿送給了車夫。
今夜幹打雷不下雨,街上零星的行人看到有人打着傘鬼鬼祟祟,不禁不寒而栗,相互絮叨:“最近還是少在夜裏出門,碰到精神失常,咱有理也說不清。”
趙鳶抓着傘連躲帶藏,跟着李憑雲來到一條熟悉的街道。
李憑雲走入一棟豪樓,躲在暗巷裏的趙鳶從傘沿下露出一雙嫉惡如仇的眼睛,狠狠盯着“真紅樓”三個字。
好你個李憑雲,幾天不見人影,原來是住在青樓裏了!
也罷,國子監的女學生都說,十個男的九個花,剩下一個是yangwei。
她的心上人,可以是賤民,不能是賤貨!
趙鳶轉頭就走,剛一轉身,撞到一黑面。
不下雨的時候,比打傘之人更不正常的是什麽?
是身披雨披,鬥笠遮面之人。
趙鳶以為自己碰到變态了,把傘砸向對方,撒腿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對方痛叫一聲,然後追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