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潤澤天下2
潤澤天下2
一路無驚無險到了學館。衆人下了馬車,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書生迎接道:“老生拜見晉王殿下!”
老書生留着兩道白色的鲶魚須,他似十分寶貝那兩道須,鞠躬彎腰時,還要以手捧須。對方鄉音黏重,趙鳶只能将他的話聽得一知半解。
田早河向衆人介紹道:“這位馬師兄,是我大師兄,師父的大弟子,師父本尊應該正在授課。”
晉王道:“那我們先找個遮陰的地方候着。”
馬師兄道:“回晉王...咱們學館是鄉裏人一起湊錢修的,剛好湊夠一間講堂,沒多餘的銀子用來修涼亭和會客用的地方。”
肅州最開始是沒有官學的。官學是世族門閥的附屬物,而肅州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一直無人興辦官學,直到三年前肅州本地出生的鄉貢田早河擔任刺史,才給肅州申請到了辦官學的資質。
趙鳶心生疑惑,創立官學,由朝廷撥款,就算她對錢沒有概念,也清楚朝廷撥的款不可能只蓋一間講堂。
給肅州修官學的錢款去向何處,晉王心中最清楚,他不便對此事發表意見,只道:“那我們就去聽聽看致真先生講課。”
一行人邊走着,晉王對王儒人說:“王儒,當年在肅州沒有官學,致真先生培養出了包括田刺史在內數位鄉貢,今日你得多向人家取經,眼看秋天将至,又到了鄉試,涼州學館的學子若是考不過肅州,責任可都在你頭上了。”
王儒賠笑道:“致真先生教了一輩子書,我才接手官學不到兩年,王爺将我的名字跟致真先生相提并論,實在太擡舉我了。”
王儒場面話一套一套,晉王聽得也有些不耐煩,索性不回話,把王儒人晾在這裏。
趙鳶偷瞄了眼學堂裏的情況,十幾歲的童生和老叟同席而學,在他們面前的,是個是個比馬師兄年紀還大的小老頭,個頭甚至不如趙鳶高,可腰板挺得跟竹竿一般板正,這便是致真。
田早河道:“致真先生常說,讀書人是大邺的脊梁骨,因此他教我們讀書寫字,姿态一定要正。下官還記得年幼時跟着先生學三字經,姿态不端,先生就叫我頭上頂一碗水站着,要是敢砸了碗,或是讓水流出來,就趕下官回家。”
趙鳶以為自己讀書時挨板子就夠慘了,沒想到田早河比自己更慘。
講學結束,致真沒說下學,學堂無人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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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真從屋中走來,馬師兄連忙為他介紹,“師父,這位是先皇胞弟,晉王殿下!他旁邊這位王儒人,是涼州王家當家,涼州學館新任館長。”
致真個頭不高,看誰都是擡着鼻孔。他鼻孔掃過衆人,最後落在李憑雲身上。
“李先生,久仰大名。”
他無視了身份尊貴的晉王,無視了王儒人,無視了自己教出來的肅州刺史田早河,唯獨理會了李憑雲一人。
晉王斜了一眼李憑雲,“不愧是白衣狀元郎,天下讀書人,不認富貴王權,只識你一人。”
致真向李憑雲作揖道:“鄉試在即,今早我讓學生們以自己參加的鄉試的目的為題,作了篇文章,請李先生點撥一二。”
這老朽只顧吹捧李憑雲,完全無視晉王,趙鳶想着若李憑雲答應了他,晉王這小肚雞腸肯定會記仇,她暗中替李憑雲捏了把汗。
李憑雲一副大夢未醒的模樣:“下官最近看書看壞了眼睛,只怕看不過來那麽多文章,還請王爺安排。”
晉王道:“你就別推辭了,人老先生叫你看文章,你看就是,婆婆媽媽,畏首畏尾,跟個女人似的。”
李憑雲道:“聽王爺一席教誨,勝讀十年書,下官生性優柔寡斷,還得跟着王爺多學習。”
不止趙鳶,就連王儒人都被李憑雲這話給驚到了——什麽?隴右竟有比他更會拍馬屁的人?
致真側身,請諸人登門。
晉王昂首闊步走了進去,沒了人高馬大的晉王遮擋,致真看到了随行的趙鳶,老臉突然垮掉:“王爺,學堂重地,您怎可帶個女人過來?”
女皇為女子開辟科舉之路,致真曾不顧天威,公然聲稱女皇是在踐踏大邺的科舉公正。
此老頭是出了名的迂腐頑固,明明自己是個教書先生,生了五個女兒,卻沒一個讀過書的。
趙鳶來隴右不過幾日,對此地人事物一無所知,但晉王在隴右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致真的迂腐惡名。她恍然明白,為何李憑雲不讓她今日同行。
晉王裝老好人道:“趙主簿是太傅的掌上明珠,也是讀書人,本王尋思,她是今年的新科進士,正好能給學生們傳授經驗。”
致真生平最厭惡之事有二。
一是女人讀書,二是裙帶關系。在他眼裏,趙鳶兩者都占了。
致真怒道:“我的弟子寒窗苦讀,為能參加科舉,變賣家産,孤注一擲,不中舉者,輕則家産全無,重則輕生取義,太傅之女輕而易舉就中了進士,這是科舉最大的不公!”
李憑雲早就料到,趙鳶今日能進這學館之門——就怪了。
田早河解圍道:“老師,趙主簿是堂堂正正的科舉進士,你不能因她是女子就輕看于她。”
致真将火氣轉到田早河身上:“我看你也是被女色沖昏了頭!”
王儒人拱火道:“趙主簿,要不你就別跟着進去了,你看,好端端的氛圍都被你給...王爺,我就說別讓趙主簿跟來了,我這厚嘴皮子說的話,總歸有點道理的。”
趙鳶腹诽,您不是嘴皮厚,是臉皮厚。
這些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公鴨子一般叽裏呱啦,趙鳶聽得頭疼。
若晉王要羞辱她,那他已經達到目的了。
趙鳶作揖道:“王爺,既然老先生不願讓下官入內,下官就不進去了。”
晉王說:“這哪行...趙主簿是本王請來的客人,焉有讓趙主簿在外等候的道理?”
為官之道,很重要的一點是人若犯之,我便忍之。趙鳶此時已是一肚子火,還得硬着頭皮給晉王搭臺階下:“王爺,時辰也不早了,快要正午,別誤了王爺用膳。您不必擔心下官,下官正好在周圍逛上一逛,熟悉下肅州的風土人情。”
晉王怎麽可能讓她閑逛呢。
“始終是本王考慮不周,不如這樣,趙主簿,今日午膳,本王宴請趙主簿吃頓好的,彌補過失,趙主簿,務必在此等候本王,咱們不見不散。”
這是不等他出來,趙鳶就不得離去的意思。
趙鳶到底沒有反抗的權力,只好道:“下官多謝王爺。”
學館外沒有可以遮陰的地方,趙鳶就一直站在太陽底下。一個時辰過去,眼看太陽升到了頭頂,學館裏還無人出來。
她恐怕自己是要中暑了,四下尋找了一遍,只有一口石井能夠坐人,于是便走到石井旁坐下。被太陽暴曬過的石頭熱得能烤肉,而她此時的境況,正如一只剛被打撈出來就扔上烤盤的活魚。
趙鳶不服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太陽越來越嚴酷,趙鳶腦子開始空白,視線變得虛無缥缈。
“這位姐姐!”在她暈倒之際,一個公鴨嗓及時地叫醒她。
趙鳶一個抖擻,擡眼一看,是個滿身補丁的少年。
在她渺小的半生中,從沒見過這樣破爛的衣裳。長安的權貴有穿不完的绫羅綢緞,許多衣物只穿過一二次就丢給了街邊乞丐。因此就連長安城的乞丐,也不屑穿帶有補丁的衣服。
趙鳶的視線很快被少年的眼睛吸引,這破破爛爛的少年,竟生了一雙碧眼。
“這位姐姐,咱們學館的致真先生最讨厭女子,你可千萬別在我們學館暈倒。”
趙鳶辯論不過致真和晉王,但對付這小少年綽綽有餘。
她道:“我若能控制得了,也不會在你們學館暈倒了。”
碧眼少年瞅了瞅她蒼白的面色,從懷裏的籃子裏拿出一張餅,掰開一半:“姐姐,你這是氣血不足,最容易中暑了,吃口餅吧,這是我娘剛蒸的。”
趙鳶早就餓壞了,拿宮廷珍馐跟她來換,她也不會交出這半張餅。
趙鳶道:“多謝你了,你人真好。”
她剛接過餅,碧眼少年自我介紹道:“我叫高程,我娘外包了學館的膳食,我就趁着給學館送餅的功夫,偷聽先生講學。昨天致真先生布置的文章,我回家也作了一篇。這位姐姐,我看您是和狀元郎一起來的,作為贈餅的回報,您能否把我的文章遞給狀元郎,讓他給我點撥點撥?”
趙鳶還以為這是個單純善良的小少年,聽他表明目的,趙鳶仿佛受賄的清官一般,立馬把餅還給他,“我還不餓,不吃了。”
“姐姐,你是不是怕餅太幹?我這兒還有自己釀的葡萄漿,剛從冰窖拿出來的!能賣五文錢一壺呢,我見你和狀元郎如此登對,一定也不是個普通人,我就免費送你了。”
和李憑雲登對?
唇槍舌劍易擋,甜言蜜語難防。這等恭維話語面前,趙鳶的原則瞬間傾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