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潤澤天下1
潤澤天下1
在遇到李憑雲本人之前,趙鳶對此人有着長達三年且不切實際的幻想。這種幻想,讓她在二人重逢時就低了對方一等。
眼前這人突然告訴她,自己并非李憑雲本人,他們之間的天平便慢慢地傾向了趙鳶。
趙鳶心道,自己是大邺開科以來最年少的進士,難道在這竊用李憑雲身份的盜賊面前,還不能擡起頭顱麽?
既然對方不是李憑雲,那她就可以公正地看待這幅皮囊了——怎麽看都覺得對方都長在了她的心坎上。
如果他不是李憑雲的話,趙鳶覺得,自己掌握了他的秘密,那麽在二人之間,她是占上風的。
“既然你不是李憑雲,那我也不妨跟你直說。”
趙鳶還沒開口,她看到李憑雲擡起頭,于是她順着李憑雲的視線看去,天上的明月正漸隐在黑暗之中。
李憑雲喉結滾動,“趙大人,月食了,有什麽話,賞完月食再說。”
趙鳶也是第一次見到月全食,她被這罕見的自然之景吸引。月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随着黑暗緩慢地吞噬着月亮,趙鳶的想法又變了。
對方就算不是真的李憑雲,冒然将心意告知他,也是失禮的舉動。
她的內心在經過一陣激烈的天人交戰後,終于想出一個“絕妙”的法子。
她跑到李憑雲右側,對着他“失聰”的耳朵道:“李...這位兄臺,既然你不是李大人,那我也不怕冒犯你了,我對你心動是真,但你不要誤會我是個不守婦德的姑娘,而是你...”
她含羞道:“長得實在太好看了。”
此人親口說過他耳背,她此番剖白,既抒發了自己心意,又不必打擾對方。
她自顧自地把對方的右耳當做了傾訴對象:“我也是人,食色性也,男人有貪色的權利,女人也該有貪色的權利。君子色而不淫,我既沒有口出狂言,又未做出格之舉,所以不怕人指點,果然,說出來心裏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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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憑雲回眸,抿了抿嘴唇,“趙大人,我聽得見。”
什麽叫聽得見,他親口承認自己右耳天殘的。
“我是騙你的。”
趙鳶的眼睛瞬間瞪成兩只葡萄仁兒。
“哪...哪一樁?”
“每一樁。”
“李大人,我來之前喝了酒,方才所說,都是胡言亂語!”趙鳶慌忙找借口,“下官絕無冒犯之意,夜色已深,下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告辭!”
趙鳶扭頭就跑,跑到樓梯口,身後一句厲聲:“回來。”
李憑雲深吸一口黃土,一頭霧水。大漠裏的月食可遇而不可求,方才他一門心思觀賞月食,并沒有留心旁邊那只鴨子在呱唧什麽。
趙鳶硬着頭皮,倒退兩步:“李大人,有何吩咐?”
“晉王叫你明日一起前往學館?”
“嗯,晉王邀下官一同前去時,下官也受寵若驚。”
“別去。”
“啊?”
“趙大人,你耳背麽?”
“不是...我不明白為何我不能去。”
“我說的話你照做就行。”
“那可是晉王...下官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失他之約。”
“明日我會給晉王禀明實情,說趙大人來了癸水,腹痛難安。”
“可我癸水...”
趙鳶适當閉嘴。“癸水”這樣私密之事,她自己都難以啓齒,可李憑雲說這二字時,沒有任何淫亵隐晦。
“李大人,下官決心要做個好官,不能總是躲着困難,請容下官仔細想想。”
李憑雲瞧她不撞南牆不回頭,便不再勸:“那随你。”
夜漸深,二人并肩沉默地走回驿館,在距離驿館還有幾十米遠的地方,李憑雲便停下了步子。
“趙大人先走吧。”
“為何?”
“為了我的清白,請趙大人與我避嫌。”
“李大人...”
“趙大人,你不在乎名節,但本官在乎,我不想聽到你我之間有風言風語。”
趙鳶想到那日他和沮渠燕之間的親密舉動,心道:為何你同她在一起時就不在乎名節?
“李大人,那下官先行一步。”
“燈還給你。”
趙鳶道:“燈留給李大人吧。”
“不必。”
被心上人再三拒絕的滋味并不好,哪怕對方是李憑雲。
趙鳶也不是逆來順受之人,她後退一步,道:“李大人,既然你不耳背,不論是今早我同裴瑯間的對話,還是方才城樓那一通告白,你都聽見了。趙鳶不能背叛自己的婚約,能贈予自己仰慕之人的,僅有這一盞燈。”
一口氣說完後,趙鳶臉憋地通紅,轉身羞憤地朝着驿館奔去,逃離尴尬現場。
李憑雲看着她飛奔的背影,打了個哈欠。
他提燈散步回去,人剛上樓,六子已在房間門口等待他多時。
六子得意笑道,“李大人,喝酒去嗎?我下午去遛馬,碰到了一個胡商,賭了一把,得了一斤葡萄美酒。”
李憑雲将燈熄滅,“不喝,戒酒了。”
“戒了?”六子嘿嘿一笑,“你是因為趙大人戒的酒吧。”
“同她何幹?”
“你戒了那麽多回酒也沒戒成,前幾日,她一句叫你保重身體少喝酒,你就開始戒酒,不是因為她還能為誰?”
李憑雲向後靠在欄杆上,眯眼道:“你偷聽了?”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嘛。趙大人對你的關心可是溢于言表,李大人,你這次一定要戒酒成功,莫辜負她一片真心。”
“往後別在趙大人面前提起我。還有,她收了胡十三郎做私奴,回縣衙前,你先将胡十三郎馴化好。”
六子不解道:“李大人,你對趙大人如此上心,為何不讓她知道啊?”
李憑雲神秘兮兮道,“不對她上心,我如何去得了長安?”
“你這人...”六子搖頭道,“就做個人吧,踩着人家對你的傾慕,這可太不男人了。”
李憑雲懶得理他。
六子伸了個懶腰,仰頭恰見天色濃稠,他微笑道:“你是個臭混蛋,但趙大人真是個報喜鳥,她一來玉門關,玉門關就有雨了。”
江湖之人,觀測天象是最基本的技能。
李憑雲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明日有雨?”
六子道:“我看天象從來不會出錯...我說,有雨而已,這麽高興麽?”
李憑雲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他大步向前,推門說道:“本官明日要早起,不與你厮混了,告辭。”
六子被關在門外,發牢騷道:“真不是個正常人,比玉門關下雨還不正常。”
晉王定下前往學館的時間是巳時,李憑雲辰時就到了肅州州府,恰好碰上有百姓來告狀。
晉王和隴右第一盛族王家的王儒人坐在公堂後面聽審,李憑雲奉命陪伴。
胡亂之時,前涼在涼州屠城,王儒人的先輩都是手無寸鐵的讀書人,卻主動拿起了兵器,跟骁悍的胡人打了起來。城自然是沒守住,卻守了王家萬世英名。據說王儒人的祖輩們在戰死之時,瘦的只剩皮包骨頭了。
那層皮是千瘡百孔的漢人皮,那層骨是傲氣正直的文人骨。
到了大邺時期,随着西洲都護府建立,此地再無戰亂之憂,而王家人的後代——以眼前這位王儒人為首,也被安穩富貴的日子打磨得油頭粉面了。
來州府告狀的是一個工匠,狀告王儒人的親戚不給工錢。工匠不識字,生怕自己說話不被聽到,對着田早河一通亂吼。
王儒人在晉王面前批評道:“早知道這田早河是個草包,當初就不舉他做肅州刺史了,連大字不識的工匠都對付不了,如何管得好一個州府。”
王儒人說起話來,臉頰肉一抖一抖,晉王卻是個愛美嫌醜之人,他越看王儒人越不順眼,咧嘴道:“當初是你們幾個選田早河上來的,這不是打自己的臉嗎?”
話罷晉王看着李憑雲,“李縣丞,你聽到巴掌啪啪作響了沒?”
李憑雲如夢初醒:“回晉王,下官方才打了個盹兒,沒聽着。”
王儒人眯眼道:“李縣丞,晉王面前你也敢糊弄?”
李憑雲壓根沒聽懂他在說什麽,只是覺得這王儒人說話像是催眠,對方說的越多,他越困。
審案的田早河退了堂,大氣來不及喘,先跑來給晉王彙報案情。
晉王不耐煩道:“你肅州的事自己處理,不必跟本王彙報。是時候該出發去學館了,小侯爺和趙婆娘夫妻倆還沒來麽?”
田早河道:“侯爺還沒到,趙主簿已經來了,她一直在公堂外聽審。”
衆人烏央烏央地走出公堂,趙鳶憋了一口氣,依次向面前比她的人們行禮。
在場的有一位兼任王爺的刺史,一位刺史,一位大儒,和她品階地位相當的只有李憑雲,她最後一個才拜到李憑雲。
晉王道了出發,衆人按照身份尊卑依次從趙鳶面前經過,彙入他們的隊伍中。晉王走在最前,随行的王儒人和田早河各伴左右,趙鳶則與李憑雲并肩走在最後。
到了衙門外面,也是按這個順序上馬車的。王儒人和田早河登馬車時,趙鳶和李憑雲兩個小吏在原地等候。
趙鳶實在忍不住,偷偷瞄了李憑雲一眼。
他的眼裏看不到生氣的意思,趙鳶心想,若這是她爹,她如此肆意妄為,一定會罰她跪祠堂抄周禮的。
見李憑雲始終垂眸,趙鳶以為對方沒有發現自己在偷看,目光便越來越冷明目張膽。
那雙攝人魂魄的眼睛眨了眨,倏地擡起眼皮,微笑着看向趙鳶:“看夠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