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回?你就當幫我們個忙,行不行?” (12)
哈哈……”兩人都笑了起來,氣氛緩和了一些。
何本初一伸手,便有人遞過一張紙來。他順手遞到蔣元慈手裏。蔣元慈攤開一看,是一張委任狀,委任他為西一區區長兼保安大隊長。
“這?……”
“沒啥這那的,這也是為保一方平安,不得已而為之。你是一區之長,又是袍哥大爺,也是職責所在嘛,你說是不是?”說着又遞過來一張紙。
“這……?”
“從明天開始,你把男丁全都帶上,泥磚木料瓦,幹的,哪家有就征哪家的,從治安場起,直到半邊街,一裏路一個大堡,四個小堡,三個月必須完成。我要親自督查。有一個話我先要跟你說清楚,如有不測,別說我言之不預。我以前呢,是跟李司令當秘書的,現在劉省長派我來當這個縣長,我也是免為其難。李司令的家鄉,又是戰略重地,還是劉省長交辦,你們說,我咋整?你們是李司令的家鄉人,我作為曾經的秘書,好歹要拿一只眼角來照顧到。但劉省長交辦的事我也不能不辦。我雖也是六排袍哥,可是這次,與以往實在不同。”他湊近蔣元慈耳邊,咕咕咕咕說了一陣,“熟輕熟重,你自己掂量好!”說完,帶着他那一撥人走了。
“又是想些名堂派款派捐!”李子興恨恨地說。
“這次好象真的不是,”蔣元慈看着蔣文洲說。蔣文洲沒有說話。
“哪是要打哪個?以前就整得那們兇,都沒說修雕堡……”
“其實我也不曉得,”蔣文洲說,“只是往天聽到有些人在講,說何縣長這次到蒲江來,身上擔有兩個任務,一是監督他的老長官李家钰,要是李家钰還象以前那樣,一遇到黴老二就放空槍,就向劉省長甚至蔣總裁報告。二是把這一帶的袍哥弟兄拉起來,抵擋赤匪,死保西川。劉省長說了,‘肉爛了在鍋頭,豈能讓外人喝湯!’我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我們這四川,就這麽屁股大個小凼凼,七八個軍頭就歪橫了,還有哪個擠得進來?”李子興不明白是咋的,看着蔣元慈問道。
“我也不曉得,”蔣元慈說。
蔣文洲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沒有說話。
“咋的?”蔣元慈問。
“我也不曉得,”蔣文洲一臉的真誠。
“他娘的!”蔣元慈不知不覺也罵出粗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對蔣文洲說:“去,通知各鄉各村各保各排明天關帝廟議事!”然後,背着雙手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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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元慈剛跨進龍門,就看見檐廊上春梅和蒲剛腦殼對腦殼在那兒叽叽咕咕說着什麽,他不由得眉頭一皺,在大門裏停了一下,随即又大步穿過院壩……
“回來了?”春梅看見蔣元慈回來,迎上來攙着他,親切地說。
蔣元慈沒有說話,也沒有理蒲剛,直直地進了他老爹的房間。春梅緊跟進來,拉着蔣元慈,把嘴抵在耳邊說:“額爹吃了藥剛剛睡着了,讓他好好睡睡。”
“他……咋樣?”出了房門,蔣元慈迫不及待的問道。
“我舅舅不是說了麽,我也是盡力……”
蔣元慈看着春梅,他能說什麽呢?這春梅……他相信胡太醫,也相信春梅……哎,盡力吧。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身過去拉着蒲剛的手,很不好意思地說“不好意思大隊長,這兩天……”
“該說這話的是我,蔣兄,是我們連累了你,連累了大爺……”
“不不……你可千萬不能這樣說。是不是……”
“我今天來,一是代表宋參謀長看看大爺,二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啊啊,謝謝,宋參謀長這時候還想到我們,真的不曉得說啥好!大隊長,我這人你也是曉得的,有啥事你說。”
“你的事我們都曉得了。那個何本初,本來是李司令的機要秘書,但這個人浮上水,靠上了省長劉湘,被任命為督軍,督促十五縣軍閥部隊和保安團殘酷剿殺抗捐軍。這次被任命為蒲江縣長,我們得小心啊。”
“哪?……”
“好在他不認識我們,雖然也可能曉得你。”
“你是說這次他是想……”
“李司令的老家就在這對門不遠,而且李司令本人就在蒲江,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
“哦……哪?”
“宋參謀長說,請你接受何本初的任命,而且,要表現得很積極。”
“修雕堡?”
“還要組織保安隊,何本初要發槍……”
“哦……”
“我們的人全都進保安隊,叫文洲當保安副隊長。錢、糧、木料、磚瓦這些,你就不要出面了,文洲帶着保安隊去征……”
這時候,蔣文洲回來了。
“你娃娃,豆芽子長高了……”
“哎喲幺爸兒,豆芽子長得再高,不也是豆芽子麽?”
“虧你還曉得……”四個人又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以蔣元慈區長兼保安隊長的名義,起草一份文告,明天開完會後,交由鄉長保長甲長們,挨家挨戶發下去,要讓男女老少都知曉何縣長的訓令。
讓蔣元慈沒想到的是,何縣長真的在大塘鋪住了下來,并且每天帶着他和德義堂的大爺二爺三爺,從治安場開始,沿着川康公路一路走一路比量,直到邛蒲交界的半邊街,每隔一裏就選個地勢定個大堡,大堡前後左右根據地勢形态确定三到四個小堡或暗堡。一旦确定了位置,李子興就帶着大塘鋪甘溪鋪洪興場一大群人按何縣長事先畫好的圖,挖開土皮,掏出地基,鋪上石頭,壘起泥磚,蓋上堡頂。蔣文洲則拿着何縣長的手令,每天天不亮就帶着保安隊四處去催糧催款催磚催料催工,誰家有糧不出,有木不給,有磚不拿,他毫不含糊,拿出何縣長手令,要人限時運到指定地點,如有不從,立馬抓人!
蔣元慈無奈,只得在何縣長及其師爺副官的眼皮底下賣力地幹活。他每天早早就起床,沖沖洗把臉就朝工地上去,看着李子興指揮兄弟們把幹泥磚、幹木料、石塊、瓦片搬運過來,按照尺寸一橫一豎把泥磚從六角形的石基上一層層壘起來。弟兄們倒也展勁,沒有人偷懶。第一組大小五個雕堡沒幾天功夫就完工了。
這天,何縣長接到蔣元慈的報告說第一組雕堡修成了,請他來驗看。他帶着師爺副官及他的警衛排馬不停蹄地就來了。蔣元慈帶着蔣文洲李子興以及德義堂的頭排二排三排早早等候在那裏了。看到何縣長他們來了,蔣元慈三步并作兩步迎上去,先是一個打拱,後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何縣長看了他一眼,面帶微笑地擡頭望了望,擡腳就跨進了大堡的門。門不大,但挺後重。門框門板門闩都是用幹青棡做的。除了門,六角形的牆上還有五個一尺見方的孔。從孔上看出去,遠的近的都能看得見。要是把機槍一架,不要說人,就是老鼠也休想靠近。何縣長一邊看,一邊微笑着點頭。他們從一層爬上二層,從二層上到三層。三層上搭了木架蓋了瓦,泥磚砌得就象城垛。站在上面,舉目遠眺,遠近山水田木盡收眼底,了無遺漏。數十步以外川康公路上,有一只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何縣長臉上始終帶着微笑。他擡手推了推泥牆,很緊。
“縣長,別看是泥磚,結實得很。大刀砍不進,子彈都打不穿。你再看這縫,草筋泥裏面加了石灰,粘得緊得很……”蔣元慈向何縣長介紹說。
“這我曉得,”何縣長說,“這都是我設計的,你想,我不曉得嗎?啊?哈哈哈哈……”這何縣長高興,蔣元慈也就輕松下來,陪着何縣長又挨個兒看了地堡和暗保,對蔣元慈說:“蔣區長啊,以後修的就按這個标準哈,達不到這個标準,我可要拿你是問的哦!”
“是是,縣長放心。我正有幾個問題想跟縣長你秉報,有幾個地方應該修改一下……”蔣元慈正要跟何縣長彙報雕堡設計和修造當中的一些問題,他二姐夫劉大林怒氣沖沖闖過來,指着蔣元慈狠聲暴氣地罵道:“好你個蔣元慈,你耍長了!我是哪個?我是你姐夫!你那麽不認黃,連我你都不放過?”
蔣元慈一把将劉大林拉到旁邊,小聲對他說:“別鬧,何縣長在這,你先回去,等縣長走了,我再跟你說……”
“縣長在這?正好啊……”劉大林掙脫蔣元慈,問道,“哪個是縣長?我今天就要跟縣長擺扯擺扯……”沖過去就要抓何縣長的衣服。
何縣長見勢朝後退了一步,劉大林沒有抓着何縣長。
就在這時,突然一聲如驚雷般的炸響暴發出來,震得在場的人一個個就象中了定身法,而周圍的一切的聲音都戛然而止,靜得可以聽到每個人的心跳。蔣元慈擡起頭來看了看何縣長,雖然鎮定,也沒有掩飾着心中的驚異;而他背後保镖的槍口上,一股青煙正在緩慢地上升。他的二姐夫劉大林,張嘴瞪眼正在緩慢地向前傾去,接着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周圍的人,一陣驚呼之後,似乎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聽到槍聲的人們,丢下手裏的工具,都圍了過來。
蔣元慈俯下身子,伸出雙手要去抱扶劉大林,卻看見劉大林背上那被穿透了的槍眼裏,紅紅的鮮血正泉湧而出,滾落了一地。他對着一個大個子說:“兄弟,快,救他!”大個子過來亮出背來,幾個人去幫忙扶,當把劉大林翻過來,大家都傻眼了:兩眼翻白,已經沒了氣息。蔣元慈伸手摸了摸他手腕,沒了脈搏。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何縣長:“這……這……咋整?咋整?……”
“埋了吧,”何縣長說。
“埋……就這樣埋了?”
“哪你還想咋子?”
“……”
☆、狀告何本初
縣長何本初瞟了一眼劉大林冷去的軀體,又瞟了一眼在場的民工,最後把目光定在蔣元慈眼睛上:“你聽好了,有膽敢如斯者,即以通匪論處,格殺之,絕不姑息!”說罷,帶着他的師爺副官衛隊揚長而去。
蔣元慈面無表情,蔣文洲緊抓住槍帶,李子興脹紅着臉,在場的人鴉雀無聲,眼神憤怒而且恐懼。看着何縣長他們漸漸消失在樹林後面去,大家憤怒卻又無奈。
劉大林被他小舅子蔣元慈勾結何縣長打死的消息,就象一陣風,一忽兒就吹遍了大塘鋪甘溪鋪陳家營洪興場以及蒲江的兩水三山,引得知情的不知情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吐口水撇嘴巴捺眼睛搜腸刮肚找出世上最難聽的詞句咒罵他蔣元慈。一時間,蔣元慈便成了蒲江縣最壞最兇最殘忍最沒得人性最六親不認罪該萬死的主,攤子上鋪子間巷子頭茶鋪裏甚至樹林道路邊息氣坎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大家都在談論都在咒罵都在聲讨,如不對其千刀萬剮不足以平民憤!
劉蔣氏哭得死去活來。她操起掃帚把前來向她解釋情況幫助操持劉大林後事的蔣元慈蔣文洲李子興等毫不留情地趕出門去。幾個人在大門外面跪着道歉賠禮解釋了一天一夜她也不為所動。幾個甥男甥女也沒把他們當舅舅老表三排大爺,火氣一上來就提着掃把條子在他們身上橫着豎着抽上一陣子,就連剛剛加入的文宗也沒放過。直到把劉大林埋進土裏,他們才站起來拖着麻木的雙腿和軟弱無力的身軀回到家裏去。
蔣維銘走了,就在劉大林中槍前後。蔣元慈他們回到家裏,堂屋裏頭神龛上下點着幾對大白蠟燭,閃着亮亮的火苗。一具棺木放在中央,前面燃着臘燭香和紙錢,許多的紙幡随着上升的火焰飄飛着,帶着點點飛起的火星。檐廓上,地理先生正伏在桌上寫畫着;堂屋前,九仙山的和尚敲着木魚咪咪嗎嗎;寫老袱子的聚在一起,幫助擇菜洗碗的在後門裏忙碌,擺滿院子的八仙桌旁,已經坐了不少人。鄭春梅正呼前喊後,安排着一件件事情。
蔣元慈飛一般地沖進堂屋,爬在棺木上,雙手抓着棺邊,嚎啕痛哭,淚如湧泉。他把心中埋藏着的所有的心緒都容進哭聲和淚水裏,借助這個機會通通地,毫無掩飾地,酣暢淋漓地渲瀉出來。但他沒有象女人哭喪那樣,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一個想法一個想法地,一種情緒一種情緒地盡情地細細地數落。他沒有,也不敢。
聽着他的哭聲,在場的所有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把眼睛齊齊地轉過來。幾乎所有的眼睛,都由驚異慢慢轉為衰傷,既而跟随着流起眼淚來,有幾個女人還發出啜泣的聲響。幾個長輩,蔣維友蔣維林蔣維祥他們跟着流了一些淚之後,扶着蔣元慈勸他節哀,人死不能複生。況且你蔣元慈對他們兩個老咋樣,大家都有眼睛看得明白着呢。在蔣氏一大家中,也就是你了,說句慚愧的話,就連我們這些當老輩子的,都難于望其項背哦。人既已去,入土為安吧。
于是,蔣維銘風風光光地入了葬。
于是,蔣元慈披麻戴孝在蔣維銘墓旁結蘆守孝……
一天下午,何縣長來了。他在蔣維銘墳前添了柱香,拱了拱手,便直接了當地對蔣元慈說,國事緊急,明天就上工地去吧。
蔣元慈看了一眼何縣長,淡淡地說,啥子都可以破,規矩可不能破。啥子人都可以得罪,死者得罪不得!
哪咋辦?
不是還有副隊長嗎!
何縣長十分不高興地走了。
蔣元慈每天一起床,就來到墳前續香添紙,然後坐在蘆前看着他額爹的墳出神。晚上直到半夜過後,他才回房休息。如此地過了好些天。
一天下午天快黑的時候,蔣文洲出現在蔣元慈的面前。他添了香,燒了紙,磕了頭,便站在蔣元慈身邊。
“你不在那兒守起,回來幹啥?”
“快完工了。”
“嗯?”蔣元慈有些吃驚。
“何縣長調了一個連,押着人些不停地幹,稍有遲緩就腳頭槍把又踢又砸,所以……”
“哪你……”
“有好些人在暗中商量,要到省上告何本初……”蔣文洲附在蔣元慈耳邊悄悄地說。
“哦?那些人?”
“都是被我們強行拉了很多磚瓦木料的人,……”蔣文洲捂着嘴笑道。
“哦……”
“我今天回來,就是想跟你商量……”
“我這兒倒是有個東西,你拿去看看。”蔣元慈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蔣文洲。
蔣文洲抽出半截紙來一看,說了一句“我就說嘛,”轉身就跑了。
過了半個月,蔣文洲告訴蔣元慈說,縣長何本初走了。
“走了?”蔣元慈問。
“走了,”蔣文洲說。
“這咋就走了呢?”
“對啊,咋就走了呢?”蔣文洲抿着嘴笑道。
“唉……走了就走了吧。可是,他丢下一攤子的事,又哪個來管呢?”
“你管啊,還有哪個能管?”
“你娃娃不要亂說哈,規矩,規矩都不要了?忤逆不孝!”
“你是隊長……”
“哎,那些保安隊……”蔣元慈突然問道。
蔣文洲說,自從打死劉大林,蔣元慈回家奔喪守孝以後,何本初派一個連拿着槍,在四面路口守着,凡是來往的男丁,見人就抓,抓起來就押到工地上去。你沒有看見,從治安場到半邊街全是修雕保的人,此外就是走來走去監督民工的兵和他們手裏頭閃閃發光的刺刀。挖土的,和泥的,搬磚的,砌磚的,片木頭的,上檀子的,蓋瓦的,日媽的,搗娘的,鬧哄哄亂糟糟,說話小聲點都聽不見。那些端着槍的軍士轉去轉來的,眼睛盯着那些人就象防賊一樣。看到哪個不順眼就一腳頭或者一槍頭子。有幾個毛的剛要說啥子還沒有說得出來,就被一頓的腳頭槍頭打趴在地上不敢吭聲。那些大戶人家,恨得咬牙切齒,卻又沒得辦法。要不是我們幺爸兒,我看他們說不定也只有忍氣吞聲的份了。
“哪,他們是咋遞上去的呢?”
蔣文洲說,那些人看到那個狀子,眼睛都亮了。那高興勁,你沒看到,比撿到金子還高興。他們為了不給何本初留下把柄,拿去蒲江請人用明碼電報發出去的。不幾天,何本初就走了。
“唉,自作孽,不可活!”
“新縣長又來了。”
“是哪個?”
“林肇開。”
“林……啥來頭?”蔣元慈心裏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他心頭。
蔣文洲說,這個林肇開,是從省城派來的。就眼前這個形勢,派他來,應該不是個善貨。
“哪你們……”
“蒲剛說,該咋辦還咋辦。”
“你們現在是啥情況?”
“成立碉堡守護隊,”蔣文洲說,“從治安場到半邊街,25個母堡都由何縣長帶來的‘別動隊’駐守,每個堡有5至10枝快槍,子彈好多不曉得,還有手□□,就那種一磕一甩就炸的那種;子堡就我們保安隊守,每個子堡2支漢陽造,50發子彈,刀矛3杆,還有專門紮卡子盤查的。對趕場的人,過路的人,除了看背篼捋包袱,還要搜身,整得相當緊。好多女人看到搜身轉身就回連場都不敢去趕了。”
“那就是說,你手下就有至少50杆槍□□?”
“咋是我手下?你是隊長……”蔣文洲笑着說。
“哎哎……這個,”蔣元慈伸出一個手指,指了指天,指了指地,又指了指他們兩個,笑着擺擺手,搖搖頭。
“槍太少了,那些刀啊矛的,真打起仗來不抵事,”蔣文洲不無遺憾地說。
“母保裏面不是還有嗎?”蔣元慈笑着說。
“也是,”蔣文洲也笑了笑,“還有,保甲也辦守備隊,把男人都組織起來,屋頭的啥子砂槍啊,樸刀啊,矛子啊,都弄好。象我們這兒,雙石橋、老鹳河、天王寺,白天黑夜色都要有人紮起,看到認不得的,或者聽到有外地口音的就殺死!”
“這個我曉得,袁洪軒他們不是被征去了麽,李本清還當了隊長。這些年外地人多了,路過的,趕場的,做生意的,還有那些洋人,都要殺啊?”
“那些‘黴老二’都是北邊的……”
“哦……”蔣元慈這才想起來當初叫他當保安隊長修雕堡本來也就為抵擋“黴老二”,可他壓根兒也沒想這些“黴老二”還不是他當初認為的南邊的。“哪,何本初免官了,他鼓着收的那些銀元呢?”
“這個沒聽說。”
“哎,”蔣元慈嘆道,“咬到狗嘴裏的肉,掉不出來喽!”
“還有,喻老板也參加了保安隊。”
“他還跑得動?”
兩叔子正說着,李子興來了。
第二天天剛亮,蔣元慈就帶着文松出了龍門,他今天要去蒲江縣城開會。咋天李子興來,就是來傳達新任縣長林肇開的命令,叫他這個區長兼保安隊長今日九點在縣衙開會。李子興說,這些天,發生了很多事情,由于蔣大爺在服喪期間,一般的事情就沒有跟他彙報了。一個是區公所門口挂了個保安隊的牌子,二個是區公所安了電話,這回喊開會,就是在電話裏頭叫的——那東西真神,這邊拿起來,就聽得見那邊的人說話,還哪個說話都聽得出來!蔣元慈聽了,一種莫名的東西在心中擾動起來,搞不清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們剛要過雙石橋,後面突然響起千軍萬馬湧來的聲音。他們回過頭去,遠遠地看見上面天王寺正有一大群人朝這邊湧來,他定睛一看,穿灰衣服的,帶着槍,一路小跑着。
“幺爸兒,快看,那邊!”
蔣元慈順着文松指的方向看去,老鹳河那邊路上更多。“這些兵……”,他心頭正在疑乎,有人從後邊趕上來叫道:“龍頭蔣大爺在上,兄弟這裏有禮了!”他擡頭一看,是炮連的戚連長,不禁脫口問道:“兄弟,你們這是……?”
“調防,你曉得的,李司令的家鄉,拼死也要保衛,”然後附在蔣元慈耳邊說,“剛從天車坡敗退下來。在大爺面前我不敢說謊,其實也不是敗,我們放了幾槍,開了幾炮就撤回來了,這不是李司令的家鄉嗎?”
“哦,那上次……”
“上次那是朱毛紅軍,過了泸定橋就翻夾金山過去了。”
“哦,難怪費了那麽多神修雕堡沒得用哦。”
“這次有用啊。這次另一股紅軍,說是啥子張匪國濤的四方面軍。這次是真的哦,人家喊的口號就是打到成都吃大米,現在是三路南下,都打到名山了!”
“哦……”說着說着,不經意到了洪興場關帝廟前。李子興跑過來說,李團長要在我們關帝廟設指揮部,咋辦?蔣元慈說:“好事嘛,大家都是袍哥弟兄,有需要,理當支持。再說了,有李團長在,就沒人敢找我們麻煩,是不是?”戚連長見過李子興,得知蔣大爺要去縣上趕九點鐘的會,就要把他的馬給蔣大爺騎,蔣元慈推辭不得,只得領受,騎着快馬往蒲江去了。
☆、九仙山的槍聲
蔣元慈從縣衙出來,心情依然憤憤的。昨天李子興把那張紙遞給他的時候,那股子火冒得真可以用萬丈來形容。那個啥子林縣長當真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百事孝為先不曉得?自古以來,服喪三月,守孝三年,上輩子傳下來的!除非是畜牲,畜牲就不會講孝道!他林肇開就是個畜生!
他去了一趟鋪子上,文英文章成龍他們沒放學,兩個鋪子都很清淡,陳氏做着針線,文松坐在店裏望着天空發呆。文松是今天早上跟着蔣元慈來的,他早過來了。看見蔣元慈來了,他們臉上綻開笑容立馬站起來迎着他,把他接到鋪子裏,陳氏馬上就端出熱茶來。趁蔣元慈喝茶的當兒,陳氏擺好了桌子,請蔣元慈吃飯。大家圍在桌子上唏唏呼呼吃起來。蔣元慈胃口不好,他吃了幾口,便擡起頭來看看鋪子裏,沒賣出去的靛還有一大堆,他搖了搖頭。再看看街上,幾乎看不到人,只有幾個小娃兒偶爾從街面上追過,發出尖厲而快樂的聲音。
“這人些都到哪去了?”蔣元慈自言自語道。
“修雕堡,修雕堡去了,”陳氏說。
“文宗呢,也去了?”
“活鼓着拉去的。要是不去,他們就要殺人。”
蔣元慈這才想起,早上他們來的時候在西門溝看到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堆堆和在旁邊的人。只不過當時他想的不是雕堡,而是吃驚咋一下子就死了那麽多的人。
走在回洪興場的路上,蔣元慈仍然餘怒未消。你一上任,就叫嚷着啥子“整饬保甲,督率壯丁,嚴守碉堡,拼死也要擋住已經打到百丈的‘□□’,絕不讓他們踏進西川半步!”,還拿槍逼着老子們簽生死狀,哪個後退半步,就要抄家滅族!好啊,老子不當你這個區長保安隊長總行吧?不行!還鼓着老子當!這不是逼着老子去死嗎?但是他很無奈。人家是啥?縣長!人家後頭是哪個?劉湘!劉湘後頭是哪個?國民政府,蔣委員長!而且那個蔣委員長就在成都!蔣委員長的中央軍就在新津邛崃紮起的!你蔣元慈有幾個腦殼?就算你不怕死,你的老婆,兒女,兄弟姐妹,還有族裏的人,要是真……簡直不敢想象!
他想進關帝廟去看看,門口的衛兵不讓他進。他轉過身來走進九仙茶館,問了問盧世欽情況,便去了區公所。他處理了一下這些天的事情,把李子興叫來,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吩咐了一陣,帶着文松就要回雙石橋去。剛一出公所門,老遠就看見盧世欽驚驚慌慌朝這邊跑來。他看見蔣元慈,老遠就嚷嚷道:“蔣爺,敗了……敗了蔣爺……”蔣元慈一驚,“啥子事你慢慢說。”“敗了……”“啥子敗了?哪個敗了?”“百丈,打不贏,敗了……”話沒說完,洪興上場口又是打槍又是哭喊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不一會兒,穿灰皮拿□□的頭纏布條灰頭土臉衣衫濫褛一瘸一拐的隊伍從他們面前蜂湧而過,弄得整個洪興場街上人嚎馬嘶雞飛狗跳。見此情景,鋪子趕快關了門,小攤小販背篼箢篼檢起來就開跑。沒來得及收檢的小零物品因慌張而掉落在地的瓜菜水果滿街都是。那些灰衣兵見人就搶見物就拿,小小的洪興場一時之間便烏煙障氣了。
“這是劉湘的兵,”李子興說。
蔣元慈看了一眼李子興,又看着那些從面前奪命而過的兵們,沒有說話,直到那些兵過完了,搶完了,他才恨恨的罵了一句:“比棒客還不如!”便帶着文松回雙石橋去。
剛出了洪興場,便看見一撥一撥背包扛傘拖家帶口的直朝洪興場湧來。蔣元慈拉着一個老者問道:“兄弟這是……?”那老者驚慌地問蔣元慈道:“你不曉得啊蔣舵爺?”
“不曉得啊,咋的?”
“你沒看見前頭那些兵嗎?他們都打不贏‘黴老二’逃命去了,你不怕啊?”
“怕啥?”
“那‘黴老二’兇得很哦,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奸,見東西就搶,都追攏治安場喽!你還不快跑就來不贏了,我不跟你說了,我得逃命去!”說着那老者慌慌地追前面的人去了。
蔣元慈看着一撥又一撥逃難的人從自己身邊跑去,心裏頭怪不是滋味。他想到蔣文洲和他的保安隊,那麽多人,那麽多槍,那麽多的手□□,他們該沒有跑吧?他拽着一個年輕點的男子問道:“那些保安隊呢?守雕堡的那些?”
“他們?他們比哪個都跑得快,都不曉得跑攏哪裏了!”
“你好好看看我,認得我不?”
那人看了看蔣元慈,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口中不住哀求道:“隊長饒命!蔣爺饒命!隊長饒命!蔣爺饒命!……”
“我問你,”蔣元慈一把将他提起來,逼視着,“蔣文洲在哪裏?”
“不曉得,蔣爺,我真的不曉得……我只曉得是他喊人逃跑的……他跟兄弟們說,楊森潘文華李家钰他們那麽多人那麽多槍都抵擋不住,就憑我們手頭這幾根破槍起啥子作用?他們都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們不跑,在這兒等死啊?大家就從治安場朝蒲江跑了。下面那些雕堡裏面的弟兄看見上面的跑了,也就跟着一窩蜂地跑了。”
“我的天啦!蔣文洲,你害死我啊,蔣氏一族休矣!”蔣元慈頓腳捶胸仰天呼號怒不可遏淚如雨下。
“蔣爺饒命,我也是德義堂小老幺。我想把我老婆帶走,所以……”
“你走吧。”蔣元慈覺得天在旋,地在轉,昏天黑地,日月無光,他已經掉進深深的,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當他的思緒回到眼前,面對現實的時候,他覺得此時此刻,那逃命的人流就如洪水,傾瀉直下,勢如破竹,整個蒲江就如一片洪水,整個兒都在奔跑。但是,為什麽會這樣,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些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奸,見東西就搶的說法,自是不信。對于紅軍,說好的有,說壞的也有。就他這些年來的了解,完全不可能是那樣。可這蔣文洲為啥子要鼓動那些人逃命呢?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出理由來。
“幺爸兒,我們也跑?”文松膽怯地問道。
“跑啥子跑,回家!”蔣元慈說着,邁開大步回家去了。
這天早晨,蔣文洲回來了。
“好你個蔣文洲,你還敢回來!老子今天不要了你的命我就不是蔣舵爺!”蔣元慈拔出合子炮來就要打。鄭春梅見狀趕緊跑過來抱着蔣元慈:“殺不得,殺不得,不能殺他!”
“我不殺他,蔣氏一族就要滅門!”
“滅門?啥子滅門?”
“老子在縣長面前是簽了生死狀的!”
“啥子生死狀?你簽啥子生死狀?”
“哦,這個我曉得,”蔣文洲說,“三娘,是這個樣子的,縣長林肇開拿槍逼着各區區長、保安隊長簽生死狀,要求他們和保安隊不許後退半步,否則就要抄家滅族。”
“你曉得還鼓動那些人逃跑?你故意害我?良心狗吃了!”
“幺爸兒你等我說完再罵行不行?”
“說,随便你咋說,不殺了你,我蔣氏一族就要滅門!”
蔣文洲說,沒有知會就鼓動那些人逃跑,一是必須那樣幹,二是他幺爸兒當時正在家服喪,三是無論如何不能牽連他幺爸兒蔣大爺蔣隊長。其實那天他們也是借了天全、雅安、名山一路逃亡人的力,推着甘溪、大塘、洪興民衆如潮水一般逃跑,弄得縣長林肇開也信以為真,驚慌萬分棄城而逃。他乘坐大轎,還專門弄了個“難民證”挂在胸前。你可以想見他那狼狽相,在保安大隊的護衛下,經東門橋,奔中興場,上長秋山,登涼風頂,逃往眉山晉鳳、盤鳌。随行逃跑的還有保安大隊隊長、兩個區長。
聽到這裏,蔣元慈釋然了。他縣長都逃跑了,我還怕啥子?看來,這個縣長,也不過如此。在危難之時竟然置子民于不顧,還混跡于“難民”一逃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