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許滅股并卡娃。
同人學得修身法,聲名早着大中華!”
溫課畢,李子興大聲道:“有無家法事?”下面雅雀無聲。
李子興又喊:“有無撈梁事?”下面也無人說話。
李子興道:“新人入會儀式開始!所有新人上前來!”
蔣元慈蔣文洲他們跟随衆人從後面進到前面來面朝武聖人站定。
李子興喊道:“恩兄承兄引進保舉向武聖人行禮!”擔當恩兄承兄引進保舉的人向武聖人行禮。這些人蔣元慈一個也不認識。他想,管他呢,反正都是老爹安排的,認識不認識又有什麽關系。
“新人跪——”蔣元慈蔣文洲便和大家一起跪了下去。
李子興問:“你們何故要來此?”
大家答:“願充洪家兄弟而來。”
問:“誰叫你來的?”
答:“出于自己本意。”
問:“是誰引進?”
答:“保舉人某。”
李子興轉問介紹者:“他們是你引進嗎?”
引進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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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興又問:“洪門的規矩你們知道嗎?”
答:“全仗(恩兄)同(承兄)的戒摩。”
問:“進了我會,犯了條款,就要洗身,你不怕嗎?”
答:“若是犯了條款,私通馬子,或是不忠不義,願受三刀六眼之處分!”
問:“兄弟吃的三分米,七分沙,你能受這種苦嗎?”
答:“兄弟能受,我也能受。”
李子興:“既然如此,行抖海誓罷。”在李子興的帶領下,衆人面對武聖人發誓:
“我既歸洪,若有三心二意,或勾通馬子,或私賣梁山,或不講義氣,日後願死于刀劍之下,千刀萬剮。”
有人把一只大白公雞遞到李子興手裏。他跨到武聖左側,揮起一刀,斬殺大白公雞,口中叫道:“如若不忠不義,有如此雞!”衆人大聲道:“今後我等如若不忠不義,一如此雞!”
衆人等向武聖關帝三叩起立,然後在李子興帶領下行洪門“拐子禮”,而後,李子興将新丁之姓名填記于寶,交給恩兄承兄。
恩兄承兄兩手捧寶,高聲道:“大哥命我解寶來”,一面轉向衆新丁,新丁雙手接寶,口中說道:“多謝大哥來解寶”。受寶後,衆新丁各交納了數額不等的會費。蔣元慈蔣文洲各交了一百單八塊銅板。
然後,一一拜見了各排大爺、兄長,相互道賀之後,他們便成了洪興場德義堂十排小老幺。
吃喝完了,蔣元慈叫住蔣文洲他們,出了關帝廟。
“嘿嘿……”蔣文洲笑道。
“你……?哦,哼!你娃娃,豆芽子!”
“曉得曉得……”
☆、蔣維銘擲書
蔣維銘從洪興場回到家裏,怒氣沖沖地問他老婆蔣王氏:“財腳!那個敗家子還沒回來?”
蔣王氏正在檐廊上納鞋底,看了他一眼,輕輕答道:“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嗎?”
“哼!又不曉得晃到哪兒去了!硬是,丢他娘的八代先人的臉!”
“咋……”
“咋?你生的啥子娃娃!”
“哎哎,到底咋的嘛,你一回來就這樣子,就象是我得罪了你一樣!”
蔣維銘看了王氏一眼,臉色溫和了下來,“唉,養子不教父之過啊!”
“到底咋的,你說噻。”
“今天……哎,那龜兒子些,那麽多人。溫課的時候,他佯裝不采……問答的時候,不張嘴……起誓的時候,看着一邊不開腔……你說,我好孬也是個坐堂大爺,舵爺咋看我?弟兄們咋看我?我這臉……”
“哎呀,你也是,都這把年紀了,生那麽多氣幹啥呀?你不是沒有教,是教了他不聽。不信你試試看,你越教他就越不聽。你氣死了也沒得用。他都那麽大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管他那麽多幹啥子嘛?氣出個好歹來還是你自己擔到……”
“說得輕巧背根燈草!你那娃娃都快二十歲了,還那個樣子,我象他那麽大的時候……”
“你啊?你象他這麽大的時候,也沒見比他好到那兒去……”
“我至少曉得要掙錢吃飯……”
“是,還曉得隔山差五就挑着個擔擔跑到人家面前恍……”
“是,有的人一聽到撥浪鼓響,就端着盆盆跑到河邊假裝洗衣裳……”
“哈哈哈哈……”一說到這些,老兩口兒都會發自內心地打出許多的哈哈。
笑聲未落,蔣元慈和蔣文洲他們從大門外進來了。
“你們跑哪去了?”
“在街上逛了逛。”
“你今天太……”蔣維銘馬起臉道。
“咋?”
“太不象話!嘴巴上糊了牛皮膠?”
“呵呵,這你都看到了?哎呀,我說額爹耶,那不就是一個形式麽,說不說不都一樣麽……”
“你!……老子咋就生了你這麽個混球兒子!”
“這個,我咋曉得?”
“你!……”蔣維銘被咽得說不出話來,轉身就要去找使牛條子。
“算了算了,你一當老漢兒的跟娃娃叫啥子勁?”蔣王氏道,轉過來又馬起臉說蔣元慈,“你也太不象話了!你咋能這樣跟你額爹說話?沒大沒小的……”
蔣維銘把他手裏拿着的那本手抄書“啪”的一聲撻在蔣元慈懷裏:“好好學學!以後你們說話做事都得象個袍哥,不要在外面跟老子擺攤子丢人!”說罷,怒氣沖沖地整他的貨郎挑子去了。
蔣維銘的這副紫色的木架貨郎挑子跟着他已經有好多年了。雖然還很鮮亮,但有幾處已經斑剝。這挑子,展現了它的悠久、厚重、沉實以及蔣維銘與它的感情。
蔣維銘對他的這副貨郎挑子的确很上心。每天回到家裏,不管有多累,第一件事就是擦去挑子上的泥土與灰塵,然後把換回來的諸如頭發、雞毛、鴨毛、豬毛、雞蛋等等撿出來,分門別類的存放好,把針頭線腦,鈕扣絲線,火柴小糖,辮線發夾,松緊帶、鞋钹,各類糖果補充進去。這已經是他幾十年來的習慣。
他常常想起當初,他要幹小貨郎的時候,族裏七祖八爺九姑十兄都反對,尤其他的額爹額媽和三個哥哥。說是成天擔着個挑子到處叫賣,有損蔣家先祖的顏面,有辱蔣氏家族門風。要知道,蔣家祖上絕不是一般人家,在方圓百裏之內都是很體面的,我們不能辱沒了先祖,在他們臉上抹黑。他争辯說,祖上是曾風光,但那是先祖一分一文辛辛苦苦掙來的,可是現在,家境已大不如前,而大家都抱住那個面子,抱住那個門風,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難道都等着去喝西北風嗎?再不動腦筋想辦法,長此下去,飯都吃不起了,還有啥面子,還講啥子門風?弄得大山坡下蔣家碥上上下下十幾戶幾十口人,競然沒有一個說得出話來。
于是,他弄了一擔籮篼,買了個撥浪鼓搖起,便四鄉八裏走家串戶幹開了。
開始,他僅僅是賣些貨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後來,發現鄉戶裏有些東西拿到鄉場或者城裏也可以換成錢。比如,雞毛、鴨毛、鵝毛、頭發、雞蛋什麽的,鄉場和城裏都有收購,這可是兩頭賺的生意!于是,他便做起了以物換物的生意來。再後來,大家熟悉了,也幫人捎帶一些缺翹的貨物,或者捎個口信啥的。生意做得越來越紅火,結識的各種人物也越來越多。這可跟他帶來了許多的好處。
他的老婆蔣王氏,人稱四奶,就是他那撥浪鼓勾引回來的。
九仙山北麓有一個小壩子叫石鵝壩,壩裏有一條小溪,叫石龍溪。溪邊住着幾戶王姓人家。每隔一段時間,蔣維銘就會挑着貨物從蔣家碥出來,搖着撥浪鼓,經廟子山順老鹳河過雙石橋溯溪而上,走袁家碥到石鵝壩去轉上一圈。
一天上午,太陽剛冒出九仙山頂他就來到石鵝壩,從那一碥碥人戶外面過杠杠橋時,看到幾個女子正在清清的溪水中洗衣服,他順便問了一句:“姐姐們洗衣服啊?我這有洋堿,洗衣裳洗得幹淨,還香。要一個吧?”幾個女子擡頭瞟了他一眼,說不曉得洋堿是啥子。他過了橋放下挑子拿出一塊肥皂,跟她們講起了洋堿的用途。這洋堿是專門用來洗衣裳的,特別是洗白衣裳,洗得如何如何的幹淨,還如何如何的香。并把一個洋堿遞給她們,讓她們試試。
“用過了我們不跟你買咋整?”有人笑着問他。
“怕啥?就算你們真的不要,我也可以拿回去自己用嘛。”
“也是哈,你老婆跟你洗衣裳反正都得用。”
“姐姐們就不要取笑我了,我哪有啥子老婆哦!”
“沒得老婆?哪你掙那麽多錢,哪個用啊?”大姐姐們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弄得蔣維銘十分尴尬和難堪。好在他腦殼轉得快。他從挑子裏拿出一塊香胰子說:“姐姐們,這個東西你們可能沒用過,好得很呢。用它洗個澡,肯定一屋子都在香,不信你來聞聞。”
幾個女人把鼻子湊過來抽了幾下,暴出一陣驚嘆:“啊呀,不說不曉得,這東西真的比你們那奶奶還香呢!”女人裏暴發出爽朗的笑聲。蔣維銘臉上發起燒來,耳根子有些發燙。他趕緊說:
“姐姐們都要兩塊?”
“哎呀,東西是好,可我沒帶錢,賒帳行不呢?”
“呵呵,沒關系。現時沒得錢可以拿東西換,沒得換的也不要緊,一方一近的,先用了再說。”
“我換一塊洋堿行不?”一個姑娘非常腼腆地問道,同時把一束頭發遞到蔣維銘面前。
“哎呀,幺妹子,你咋把頭發剪了?!”一個女人驚驚張張地叫起來。
姑娘紅着臉,拿着洋堿轉身回去了。
“啊,人家看上你了,還不快回去叫媒人來提親!”女子們哈哈笑起來。
“姐姐們不要開玩笑……”
“人家頭發都給你了……”
有人提醒說:“你們小聲點,別亂說話,怕別人聽到不好。”
蔣維銘紅着一張臉,挑着擔擔走了。
此後,每當蔣維銘搖着撥浪鼓從這裏經過,都會看到她,那個用頭發換洋堿的姑娘在橋下的清水裏洗衣裳。他一走到橋邊,她就會轉過頭來紅着臉對他笑笑,他也以傻傻的笑回敬她。再後來,蔣維銘便巴望着天天從這裏經過了。
蔣維銘快二十了。他老爹老媽張羅着跟他說了好些個親事,可他總是以我還小,不想說為借口推脫。有一天,他老爹實在忍不住了,把他叫到跟前,問道:“你娃娃到底想要啥樣的,你說個模樣來!”
蔣維銘看他老爹一眼,也不說話。他老爹老媽你一言我一語,輪番追問,“你到底是要天上的仙女還是要海裏的龍女?!”
實在逼得急了他冒出一句:“有本事你們把石鵝壩王家那女子跟我娶回來!”
他老爹老媽愣住了,這娃娃原來看上了那家的女子。可我們咋沒想到這一層?于是,趕緊請人去打探王家那女子嫁了沒有。
去打探的人回來說,沒呢,都成老女了,還高也不成低也不就。這倒使蔣維銘高興起來。
這邊派人去提親,嗨,沒想到,人家一口就答應了。
新婚那天晚上,兩個人抱在一起,什麽話也沒說。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笑過了哭,哭過了笑,看過了抱,抱過了看,都舍不得撒手。什麽時候睡着了也不知道,以至于耽誤了第二天早晨請安敬茶的時間。
蔣王氏長得雖然不算漂亮,但人前人後也是站得起的。當初讓蔣維銘過而不忘的,是她那一雙清澈透明撩人心襟的眼睛。而今王氏已然被擁進了懷抱,她的溫柔體貼更如小鳥依人;她的勤快與能幹讓他欣慰。每當夜幕降臨,他們相擁而卧,享受人間溫馨與快樂;憧憬未來,描畫他們美好生活的圖景,商量着如何振興他們的家業。蔣維銘充滿了豪情與信心。唯獨讓蔣維銘覺得好笑好玩的是蔣王氏那如“綁柴腳”(踩高跷)般的步态,他不無戲谑地跟她取了個“柴腳”的雅號。蔣王氏笑笑說,柴腳這歪名好,柴腳,財腳,跟你帶財來呢!
還別說,蔣維銘自從娶了柴腳,似乎一切都順風順水。生意比以前好了,賺的錢比以前多,一家人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在溫馨與幸福的氛圍中,他們相惜相戀相扶相依渡過了許許多多快樂的時光,也挺過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時刻。憑一副貨郎挑子和幾畝薄田,他們撐起一個家,生育了五個兒女。
為了不被人欺侮,蔣維銘密秘加入了袍哥組織哥老會。因為他溫和的态度豪爽的性格樂于助人的品質,贏得了堂口裏袍哥弟兄的信賴與尊敬,又因為他走鄉串戶的方便成了德義堂對外的聯絡人,常常在袍哥堂口之間送貼子,代表本堂舵爺參加拜會,參加處理堂口兄弟之間的一些梁子。他為人爽快,處事公道,很快成為堂內堂外的人物,坐上了坐堂大爺的位子。
在別人看來,蔣維銘也算是三鄉五裏的大人物了,有錢有勢有能力,家道興盛人丁興旺,讓許多人羨慕。就連那些曾經認為做個小貨郎挑子不會有出息而鄙棄過他的叔爺長輩和兄弟姐妹們也改變了對他的看法,改而稱贊他有眼光,有能耐,是個幹大事的人,振興蔣氏家族複興祖上隆盛之景況就靠他了。
他可并不這樣認為。啥子叫有錢有勢?我掙的那點點錢連一家人的日子都沒過好,那叫有錢?我被衆兄弟推舉為坐堂,那也只是為大家做點事而已,什麽勢力不勢力?只不過我這個人有點好面子,但卻是表面光鮮,囊中羞澀。在他心裏,比較拿得出來說的,只有他柴腳蔣王氏。那才真正是他的大財富賢內助,是他這輩子丢不下離不開的人。至于那幾個娃娃,唉,那就一言難盡喽!
他的兩個女兒,都繼承了他和蔣王氏的優點,長得高挑,豐潤,眉清目秀。都在十六歲的時候,由他作主,大女兒嫁給了趙祠堂趙貴富,二女兒嫁給了劉公館劉大林。這兩家都是當地的大戶,與他蔣維銘不能算是門當戶對,已經是高攀了。不過兩家與蔣維銘都熟,也知道蔣維銘在袍哥裏的地位,便也欣然應允。至于嫁過去以後,能不能撐得起那個家,受不受得起那個福,就看她們自己的能耐與命運了。
最讓他焦心的是他的幺兒蔣元慈。這個娃兒一出生就與他兩個哥哥不同。那哭聲比蔣元海的聲音清越,比蔣元清的高亢。那眼睛黑不溜秋滴溜溜轉,有種清澈明淨而幽深的光。稍長,便特別活躍。除了睡覺吃奶,那小腳小手就停不住,凡是夠得着的東西,都會被他抓起來玩一番,即使是草叢裏的螞蟻或者蟲子。等到該讀書的時候,蒲江縣城已經有了縣立小學。蔣維銘思之再三,不惜花血本,毅然決然地把他送到蒲江縣高等小學堂讀書。這在當時,在一般人家,可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蔣維銘做了。
他很高興,很自豪,他因此而覺得踏實,也更多了一些自信與希望。
可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花了那麽多心血那麽多精力那麽多銀子,送去讀了那麽多書的蔣元慈,卻成了一個白眼狼。沒有求得一文錢的功名,那是因為世道變了,怪不得他。可讀完了書回到家裏來,也應該好好幫助額爹額媽做點事情啊。屋頭那麽多事,抄田耙地放牛砍柴,燒鍋做飯喂豬掃地,那一樣不可以做?不會做也可以學嘛,有哪一個人是生來就會的?可他倒好,一回到家裏簡真就成了一個祖先人!啥事不幹不說,吃飯還要跟他舀起!瞧不起這瞧不起那,一家人和他說話都要搭梯子。張嘴閉嘴“你不懂!”成天夥起那些半大小子胡言亂語,講些天書一樣讓人不知所雲的東西。可奇怪的是,象蔣文洲那樣的一群小子卻象跟屁蟲一樣整天不離地跟着他東一頭西一頭地到處亂串。那架式就象一群野人下了山,蔣維銘拿他根本就沒有辦法。
唉!有時候實在冒火了蔣維銘也會想,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送他去縣城讀什麽狗屁書!
這回,他被要挾着出了幾個人的錢把他們拉進袍哥組織哥老會,雖然覺得心痛,但也是好事。說不定入了會,他就會轉變呢。要是那樣,別說出幾個人的錢,就是出十幾個人的錢,也值。
☆、蔣元慈闖吳家大院
從吳家大院回來,蔣元慈迫不及待地向他額爹蔣維銘要錢。
“你幹啥?哪股妖風又發了?”蔣維銘一邊整理着貨郎挑子,一邊冷冰冰地問道,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拿錢就是了!”蔣元慈也沒有多的話。
“嗬嗬,是哈,我是啥子?老山農一個!你們讀書人說的話做的事,我們咋懂得起?我只曉得吃飯得用米煮,買東西得要花錢。光憑一張嘴巴子,那東西是買不來的……看書看書,看那麽多書有啥用啊?早曉得你是這樣,老子就不該送你讀書!當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就一個缸子的錢,你都舍不得?就算我借,可以不?我借!以後我掙了大錢加倍還你!”蔣元慈心裏也有些毛。他知道他額爹蔣元慈對他有氣,但他自己心裏也不好受啊。這兩年來,總說他不聽話,不幹活,沒有一樣是讓他老人家順心的。平日裏老是罵他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一點作用都沒得,還不如養條狗。你看,這話,誰聽了好受啊?更別說一個有頭腦有追求又血氣方剛的大男人!
“呵呵,掙大錢?癞格寶打嗬嗨,好大的口氣!好好,我就給你一塊錢,我就要看看你咋個把大錢掙回來,咋個加倍還我這一塊錢!”蔣維銘摸了半天,才從半兜子裏掏出一個銀元來,丢給了蔣元慈,緊接着甩過去一個眼神:“老子就看你娃娃咋個把大錢掙得到!”
蔣元慈把錢從地上檢起來,在手上掂了掂,一股子無名的怒氣沖上腦門。他很想跟他額爹扔回去!這簡直就是□□之辱,是個男人,誰能忍受?!可他沒有,他把錢緊緊地攢在手裏。他需要這錢!再說了,那是他額爹!該忍的還得忍。他擡頭朝隔壁大聲喊道:“蔣文洲!”
蔣文洲應聲跑過來。蔣元慈叫他背起個大背篼,兩個人跺跺跺地就出去了。
蔣維銘朝他們的背影大聲喊道:“那書你看完沒有?堂口上要了!”
“還沒抄完!”門外飄進來一句話。蔣維銘聽了,矗在那裏,好久都沒有動。
蔣元慈二十歲了,還沒有成家。這在方圓僅有,已成笑資。前來提親的人從多到少,從主動到被動,到最後就難得有人來提了。蔣維銘那麽好的脾氣,想起來也忍不住火一股股地沖:“你娃娃,讀了幾天書,就不得了啦?都啥歲數了,還高不成低不就,你到底要啥子樣的嘛?天上的仙女?可惜你夠不着!……”
老實說,蔣元慈覺得老爹罵得對,罵到點子上了。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你蔣元慈到底算哪根蔥啊?無非就是從袁文卓先生那裏聽了些英國日本咋子咋子別人不曉得的事情,看了幾本《萬國公報》《萬國見聞錄》啥的,除此以外,又有何德何能,以至于瞧不上這個瞧不上那個?你到底要找個啥樣的老婆呢?”
可這回,也不曉得他着了什麽魔,竟然心急火燎地拉着蔣文洲追風去。蔣維銘有點雲裏霧裏,摸不着頭腦了。在他看來,這回提的這個,與前面那些相比,也沒見有啥特別的好。一樣的山,一樣的水,一樣的靠耕田種地吃飯。最多也就是這個吳家祖傳除了種地還打藍靛。“他打藍靛有啥了不起?我還經商呢!”蔣維銘不屑地說道。
“你那也叫經商?你聽袁文卓先生講講人家英國人日本人,那才叫經商呢,人家都使機器了,那才叫文明,那才叫進步!”在蔣元慈眼裏,栽完秧子收完谷子沒得事了就挑着個擔擔大塘鋪洪興場甘溪鋪四平場趕趕會場賣個針頭線腦,那根本就算不上經商,了不起就是個走鄉串戶的小貨郎,那賺得到幾個錢?
“賺幾個錢?我跟你說,老子當年……”每當這個時候,蔣維銘總是會不厭其煩地述說他是如何如何挑着擔擔走鄉串戶,如何如何把東西推銷給本來可買可不買的人,如何如何把賺的錢湊起來,買了房子買了田地,把兩個兒兩個女一一都交待了。每每講到高興處,他總會帶着盈盈的笑意,揚起蠶眉眯起杏眼咧着嘴巴翹動着稀疏的山羊胡子,輪廓分明的臉上顯現出無盡的自信與自豪。他唯獨沒有講的就是他隔三差五有意無意都要去石鵝壩過那杠杠橋看那王家女的事。
這些,蔣元慈也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每當他額爹提及這些事情,他便表現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态。但在內心裏,卻很是佩服他額爹的精神。他額爹就挑着那擔擔,逢場趕場,不逢場就走鄉串戶,硬是跟兩個哥哥娶了老婆,修了房子,買了田地。兩個女兒出嫁,陪奁之多,讓三鄉五裏眼饞。在方園幾十裏內,能做得到這個樣子的,除了他額爹蔣維銘,光怕也找不出幾個了。
當然,他額爹憑着一副擔擔坐上德義堂坐堂大爺交椅的事,他以前并不知道。
有一回,同窗好友約他一起到成都去求學讀書,說是有機會還可以去國外看看。他額爹蔣維銘一聽就毛了:“哪去?父母在,不遠行,除非老子死了!錢?老子哪來的錢?跟你娶老婆的錢都還沒得着落,哪裏還有閑錢讓你娃娃周游列國?!你就死了那條心吧!”
他無語了。沒得錢,能去哪?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你那些耕田作地的事情我是不幹的。從那以後,他便哪裏也不去,成天就在屋子裏拿了本書躺在椅子上看。看進去沒看進去也不知道,反正家裏那些事情一樣也看不見。就算是天塌下來了,那也與他無關。只有他那一夥子小兄弟侄兒子來找他時,他才會活躍得難以形容。
他額爹對他既噴火又沒得辦法。實在毛得很了也忍不住罵他兩句。他額媽呢,也不說話,只是搖頭。
他額媽蔣王氏,是咋個嫁給他額爹做了他媽,他當然不知道。在他的印象中,她精明,能幹,待人随和,相夫愛子。蔣家上下及鄰裏老幼,都很尊敬她。因蔣維銘排行老四,人都叫她四奶。在旁人眼裏,她就是一個“夫唱婦随”的典範。
缸子買回來了。那些個看到蔣文洲背了個缸子回來,也都跑過來圍觀。
蔣元慈帶着他們去老鹳山下老鹳河邊,割了一背藍子回來,裝了一大缸,挑了兩挑水泡起來。他拿着本書,守在缸邊上,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又看看那缸子。那幾個則守在缸子旁邊,一刻也沒有離去。
他額爹蔣維銘看着他那樣子,又好氣又好笑,罵道:“沒得出息的東西,鑽缸子裏頭去了!那東西能當飯吃?”
“你不懂,”蔣元慈眼睛不離書,嘴裏輕輕地應道。
話是這樣說了,可說完以後他自己也笑了:你說你老爹不懂,你蔣元慈就懂?
關于打靛這個事情,他蔣元慈還真的就不懂。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打靛的事。要不是鬼使神差去了趟吳大院子,他這一輩子光怕也不曉得還有這樣一門事情存在。
他自己心裏很清楚,這次之所以同意這門親事,那是因為他聽媒婆說吳大院子有個打靛廠,是方園百裏最叫得響的,如何如何的了得。這便勾起了他的好奇,想看看到底這打靛廠是咋的一回事。至于這門親事成不成,他壓根兒就沒想過。
“看看?看啥?規矩都不要了?紅沒見白沒見,你就往人家裏跑,算哪回事?你不怕丢人,我可丢不起那個人!”
“那我就不允了!”
“不允?那由不得你!”
“咋?又是強迫那一套?你是曉得的!”
蔣維銘沒有辦法,只好求媒婆過去通融一下。過兩天,媒婆來了,說人家根本不同意,沒那規矩。媒婆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了好幾籮篼好話,人家可是那一帶赫赫有名的大戶,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随便咋說,人家就一句話:沒得那本書賣!
“哼,我自有辦法!”說着,他抓了些還未來得及穿的新衣褲,把蔣維銘都舍不得戴的瓜皮帽頂在自己頭上,拉着蔣文洲一個勁就沖出門去了。這次,他沒要那幾個去。
兩天以後,他們出現在邛崃縣道佐鄉吳溝吳家大院子了。
吳家大院子,在碑山崗下,吳溝之畔。從雙石橋過大塘鋪,往道佐,過白沫江,順吳溝往裏,滑杆都坐了兩個時辰。院子前面是一道斜坡,一條青石階梯從溝底直直地伸到半山。兩旁的大樹一片挨着一片,罅隙裏漏出些許陽光掉落在地上,形成幾個小光點。
蔣元慈和蔣文洲裝作書生與書童,游山玩水一般搖着紙扇十分興致地邊走邊看,從階梯一步一步往上去。剛走到半山腰,突然有兩個壯漢擋住了去路,厲聲喝道:“幹什麽的?這裏是吳大院子,旁人不得靠近!”
“喲,那麽兇幹啥?我們是來走親戚的不讓我們看親戚啊?!”蔣文洲跨前兩步,擋在蔣元慈面前,大聲質問道。
兩個壯漢一愣,相互看了看,差不多同聲問道:“咋從來沒看見過你們?”
“呵呵,你才幾歲?沒看到過的多了!”蔣元慈戲谑地一邊說一邊往上走去。
“等等!”一個壯漢說,“既是親戚,也請稍息,容我們向家主秉報,也好迎接。”說罷,一個快步秉報去了,一個依然駐足叉腰,立于道中。
一鍋煙的時間,那壯漢跟在一個二十多歲穿着整齊的男人後面一步一步下來了。
蔣元慈搶上一步,滿臉堆着笑意,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三表哥!”然後雙手抱拳深深地施了一躬。
那被叫作“三表哥”的一臉茫然,盯着蔣元慈看了半天,才擠出一絲笑,“呵呵”兩聲,伸出一只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式。蔣元慈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說了一聲“三表哥請”,便帶着十分的昂揚,拾階而上了。
兩個壯漢見此情景,相當恭敬地讓到兩邊,不敢再看蔣元慈一眼。
蔣文洲跟在後面,眼睛不停地到處打量,就象一個完全沒有見過世面的孩子,新鮮、興奮、啥都看不夠。
吳大院子在石梯的盡頭。碑山崗有些高大,從院子前茂樹的枝葉間望出去也異常巍峨。青幽的顏色,雄健的脊背,一望而永留眼底。兩邊或高或低的臺地上長着大片大片既不是麥子又不是油菜的東西,有幾個人正背着背篼在裏面割着葉子——這個蔣元慈認得,他們家附近溝邊河坎也有,人都說它叫藍子,也有叫板藍根的。這裏咋這麽成片成片的長着呢?他心裏邊直犯疑乎。
他還沒有想出個頭緒,已經到了院門前頭。那院門高大宏偉,卻不乏精巧細致;要說是憑生未見,那是假話;可此門之氣勢,絕對是世間獨有!
蔣元慈震撼了。在他頭腦所能想象的事物之中,包括他一直以來追為致高境界的英國日本現代文明之巅的景象,與之有何殊同他也很是茫然。
他跟在“三表哥”的後面,進了那道大門。
裏面是一個若大的院子。蔣元慈掃視一周,便知這是一個正五橫三外加圍房的大院子。房屋高大,氣勢巍峨,古色古香。四周的木柱,全是整根的楠木、柏木、杉木,渾圓筆直,鮮明光亮。數十扇門窗,雕刻着精致的花鳥蟲魚,栩栩如生,美倫美奂。天井裏的棱形石板,是精心打磨過的,平整而光滑。房基、檐坎、臺階都是青石鋪築,墩實氣派。
正房中間,完全不象蔣元慈他們家的堂屋。前面沒有門,也沒有牆壁。三表哥把他引進去,示意他在左邊最末的一張靠背椅上坐下來。随即,便有女侍端上茶來。蔣元慈微微含首,那女侍做一個萬福退了下去。
“你先喝茶,我去秉報為父,”三表哥說罷便去了。
蔣元慈一邊喝茶,一邊細細地打量起來。堂屋正中挂着一幅俏像,畫的是誰他不知道。他反複審視之後,越發的感覺奇怪了:這人是誰呀?為什麽被他們挂在這裏?這可是祖先的位置呢!別家都挂天地君親師,或者挂孔孟,或者挂個梅花鹿啥的,他們這是為什麽呀,難道這人比他們祖先還重要?
蔣元慈偷偷的想,這個可以不管,也管不了。可是他們的藍靛廠在哪裏呢?他瞟了一眼站在外面的蔣文洲,蔣文洲狡黠一笑,便退轉一邊去了。
正在他邊喝茶邊欣賞紫紅的壁,雕花的椅,潔靜如洗的青石地時,三表哥領着一男一女兩個老者進來了。蔣元慈立即站起來,俯首迎接。等他們在畫像下面一左一右坐定之後,他才橫跨一步,單腳跪地,向前躬身,十分恭敬地叫道:“表叔表嬸在上,請受侄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