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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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靛藍幽幽
作者:田夫
文案
蒲江大塘雙石橋蔣元慈,少時就讀于蒲江鶴山書院。受袁文卓先生影響,樹立了“實業救國”理想。憑其聰明睿智和機遇,種植、生産和經營藍靛,成為蒲江一方精英。他身為平民,卻與清廷抗争;他貴為舵爺,卻關注農民協會;他同情貧苦,卻替軍閥催捐催款;他支持減租減息,卻退出蘇維埃政府;他被軍閥抓捕,卻得到各方鼎力營救……
內容标簽: 民國舊影
搜索關鍵字:主角:蔣元慈 ┃ 配角:蔣文洲,三少奶奶,楊秋兒,鄭春梅 ┃ 其它:傾心藍靛,全力保路,同情農會,抗稅抗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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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元慈剪了辮子
蔣元慈從蒲江高等學堂畢業回來,已經兩年多了,還一分錢的事都沒有做過。雙石橋旁大山坡下蔣家碥上蔣氏家族幾個院子的老少爺們姑娘媳婦原本對他敬重有加的熱情,也漸漸的冷去。
他不屑于種田作地。他說,種田種地,撐死了,一年能掙幾文錢?他不做飯不掃地不洗碗更不得洗衣裳。他說,那些小事怎麽能讓一大男人幹?大男人不幹則已,要幹就幹大事。他對額爹挑着擔擔搖着撥浪鼓吆喝着走鄉串戶搗鼓些零碎賣幾個小錢,更是嗤之以鼻不值一顧。那叫做生意?了不起算個小叫賣……他如此評論他的額爹蔣維銘。只有他額媽蔣王氏一本正經地叫他不許亂說話,他才能閉住了嘴。
蔣維銘開始并沒覺得咋樣。他認為剛從學校回來的人都這樣,耍上幾天,狂傲一時,也沒啥不得了的。想當初,他自己從杜子謙先生的私學裏回來,不也是狂傲了許久麽?而今他兒子蔣元慈好歹也是蒲江縣的最高學府,高等小學堂畢業的。那可真算得上是個洋學堂呢。不要說在雙石橋這個地方,就是區裏這一大片,洪興場四坪場東岳廟乃至于甘溪鋪陳家營,又有幾人呢?他心裏高興着呢,覺得這是他這一生做的最有臉面,最為得意的一件事。自從蔣元慈畢業回來,左鄰右舍一見到他,第一句話總是“哎呀,蔣大爺,你們家祖墳上冒煙了,出了個大秀才,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往後升官發財了,還請多多關照哈!”他明知道別人說的是恭維話,言不由衷,可是每每聽到人家這樣說,還是忍不住心裏甜甜的,臉上就要笑出來。但他沒有,他一邊使勁把笑意強壓回去,一邊謙謙地說:“不值得不值得,一個小學生算個啥呢!”
可是後來,他發覺不太對勁兒了。他的這個兒子,不但處處和他不巴适,還成天和上碥碥下碥碥李本清李本全,蔣文洲袁洪軒劉佳明那一幫半大小子就象一群麻雀一樣,一忽兒東一忽兒西,不曉得搞些啥名堂。尤其是隔壁三哥蔣維祥那孫子蔣文洲,除了吃飯睡覺,成天都象個影子一樣跟着他。問他,就一句,說了你也不懂!那些小子聚在一起時,常聽他滿嘴胡言亂語,什麽“僅樹五谷,利薄不足為養”,“工為體,商為用,勸農之要如何?曰講化學”,“制炮造船,乃自強之本”之類。那些小子們聽懂沒有蔣維銘不知道,反正他聽起來也是似懂非懂。
蔣維銘也是讀過書的。在杜子謙先生的私學裏,四書五經,大學中庸,也背過不少;那會兒,三綱五常,四維八德是立身興家之本的觀念就在他的心裏紮下了根。他不僅對子女們如是要求,就是他的至侄親朋,也常常耳提面命。雖然他不知道子侄們聽進去了沒有,可心裏面為自己履行了一個長輩的職責而寬慰。近段時間以來,他發現,他最看中的小兒子蔣元慈,越來越不象話,離經叛道到了無法容忍的程度。
一想起這些來,蔣維銘球上都打得燃火!
第一件冒火的,是跟他談親事。雖然蔣維銘不主張過早娶老婆,但依他的标準來看,快二十歲的人了,也該把這事定下來了。前些時候,那牽線的,搭橋的,委托親戚朋友來提親的,請媒婆主動上門的,如果說一天三五撥,那是吹牛。但不出三五天就有人到家裏來說這件事,那可是千真萬确的。用一句時下的話來說,幸好蔣維銘家門檻厚,不然的話,早都被媒婆踢斷了。蔣維銘挑着個貨郎挑子,只要一跨出門,只要路上有人,見了他無不恭恭敬敬點頭哈腰熱臉熱眼争着跟他打招呼,至使蔣維銘覺得他在這方圓地裏還象是個人物,有一點衆星捧月的感覺了。可蔣元慈呢?這個不行那個不好,高也不成低也不就,周圍五鄉八裏凡是差不多點的都提了個遍,可到最後一個也沒有說成。如今啊,蔣維銘差不多都不敢出門了。他怕見到人,怕人們的眼光,怕看見人們的臉。他一見到那些人,就愧疚得不敢擡起頭來。他總覺得背後頭有許多雙眼睛在看着他,在鄙視他,在嘲笑他,在吐他的口水。有許多雙手在指戳着他,弄得他背心嗖嗖發涼!他不再走鄉串戶,不再沿路叫賣,只在洪興場四平場東岳廟大塘鋪幾個場期去擺他的貨郎挑子。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他很狼狽,也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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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最讓人無法容忍。那龜兒子竟然帶着那幫小子自己割去了頭上的發辮,叫洪興場的待召師傅全給剃成了光頭,還公然大搖大擺在雙石橋洪興場晃來晃去招搖過市!弄得男女老少成群結隊圍着他們嘻嘻哈哈指指戳戳就象看猴戲一樣。族裏的叔爺長輩左鄰右舍凡是看見了的聽見了的都來找蔣維銘,說你那娃娃,唉……然後都搖搖頭眼睛上頭鼻子裏面臉皮當中無限的驚異、憂慮、斥責、憤怒與無奈。其中不少人還有添油加醋扇風點火幸災樂禍的嫌疑。他蔣維銘臉上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一輩子不出來!
他們家,是一座普通的三合院,三間兩頭轉,出兩間。木架排列,泥磚青瓦,檐廊寬闊,半遮半掩于竹樹之下。與普通人家一樣,兩個轉角,左邊竈房,右邊茅廁豬圈。竈房門外的檐廊上,擺一張八仙桌。一圈泥磚砌就的圍牆,杉枝麥桔壓脊。木架青瓦龍門,雖然簡陋,也算高朗。院壩裏的兩棵橘樹上,紅紅的橘子,就象挂着無數的小紅燈籠,在青枝綠葉間搖弋。院壩裏雖然長了些巴地草,但也收拾得幹淨整潔。雖不富有,卻也地闊天空。
這天下午蔣維銘正在堂屋外面整理他的貨郎挑子,木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群“和尚”嘻哈打笑地從外面進來。随即“砰”的一聲,門關上了。蔣維銘側頭看了一眼,只見牆頭上的雜草在抖。心裏憤憤的想,要是跟我震跨,看我咋收拾你們!“和尚”們叫叫嚷嚷串過院壩跳到檐廊上來,四爸四爺喊成一片。蔣維銘心裏噴着火,沒有搭理他們。蔣元慈沒叫額爹也沒叫額媽,跨上右首檐廊,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一邊很有節奏地扇着二郎腿,一邊随意地翻着一本書。蔣文洲笑嘻嘻叫了一聲“四老爺”,便站到蔣元慈的旁邊去。蔣維銘一股怒氣沖上來,忍不住冷嘲熱諷了蔣元慈一頓。兩爺子免不了又唇槍舌劍一番。正當他們你來我往熱鬧非凡的時候,蔣元海,蔣元清,趙富貴,劉大林四個人怒中帶屈地從門外進來了。他們叫了一聲“額爹”之後,便在檐廊左邊的八仙桌上坐下來。
“呵呵,你們倒是齊呢,有啥事啊?”蔣維銘瞟了他們一眼,問道。
對于這兩個兒子兩個女婿,他心裏就象吃過亮火蟲一樣,明白得很。蔣元海是老大,長得牛高馬大滿臉胡茬就象黑旋風李逵。當初生下來是個兒子,蔣維銘高興得差點不曉得自己姓啥子了,以為生了個皇帝。有人說他跳起來差點把房子上的瓦片都頂飛。他和蔣王氏商量,這是長子,将來他是扛旗旗的,一定要好好教育,好好培養,讓他為蔣家争光。這娃娃倒也聰明伶俐,常常弄出些事來,讓一家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十來歲送到杜文三先生那裏去讀書,那問題就出來了。他時而偷偷往講堂裏放一只腳蛇子,引得小同窗們興奮不已桌下牆角一窩風的到處去追。時而弄只爬海放在別人的包裏去,小同窗因那大鉗子夾住小手抖不脫又怕又痛高聲大氣地哭。有時還公然把一塊麻糖放到先生的凳子上,先生一坐下去褲子就粘在凳子上扯不脫,惹得同窗笑出眼淚來。與別人抓扯打架差不多就是家常便飯。讀了兩年就再也不好意思送去了。讓他學做生意他不學,叫他學個手藝也不去。長大了什麽本事沒有,脾氣卻見長了。動不動就毛抻抻揪這個弟弟打那個妹妹,弄得弟弟妹妹們見了他就象見到惡鬼。好在這娃娃幹活路還可以,就象一條牛。二十歲那年,跟他娶了老婆,然後修了房買了地讓他兩口兒到天王寺上面獨自過他們的日子去。
老大蔣元海過于蠻橫,而老二蔣元清又過于陰柔。說話細聲慢語,行事慢條斯理。他倒是喜歡讀書。在文三先生那裏讀完《三字經》《千字文》,讀《四書》《五經》,頗為用功,也深得文三先生賞識。只是運氣不佳,正當要考舉的時候,科舉被廢除了。為此,他很生了幾年的氣。蔣維銘沒有辦法,只好象對蔣元海一樣,花銀元買山買田修房子,把女人跟他娶回來然後讓他們獨自去李大沖過自己的日子。可那蔣元清什麽都不會幹,也什麽都不想幹,成天就抱着部《易經》白天黑夜的看,也不曉得看出些啥子明堂。那一家人的日子,過得那個清淡,連蔣維銘都看不下去了。後來,他領了個頭,邀集族裏人在天王寺辦了個私學,讓蔣元清在“天地君親師”裏面占了一席之地。還好,憑他手裏頭那一把戒尺,還能把那些半大小子們鎮得住。日子也就清清淡淡地過起走了。盡管蔣元海因此也鬧過兩回,但最後都因為理虧而作罷。
至于那兩個女婿,蔣維銘從心底裏就沒把他們當回事。當然,他表面上并沒有這樣。在他看來,女兒再好,嫁了就是婆家的人,沒有特別重大的事情就用不着管。再說了,人家家裏的事,你管得着嗎?當初他同意把女兒嫁給他們,那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大女兒嫁的趙家,也是趙塝塝數一數二的。雖然不是特別的好,但飯是吃得起的。小女兒嫁的劉家,與趙家也不相上下。嫁過去這些年,也生了兒育了女,日子過得也還算不錯。對他這兩個女兒,他是放心的。但是今天,兩個女婿為啥都跟着來了,是不是因為被兩弟兄裹挾,還真的不好說。
“老二你說,”悶了好一會兒,蔣元海看了一眼蔣元慈,用肘腕碰了碰蔣元清說。
“這事兒是你提出來的,你又是大哥,再咋也輪不到我來說噻,”蔣元清看着蔣元海,面帶難色,搓着手,喏喏的說。
“咋子?這點事情都不敢說?還是教書先生,枉自讀了那麽多書!”蔣元海毛了。
蔣元清低着頭,不敢看蔣維銘,也不敢看蔣元海,當然,也沒有看蔣元慈,看着腳下,聲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聽得見:“那老三,象個啥?居然把頭發都割了!《開宗明義》就講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你也是讀過書的人,這點都不曉得?如今,天下人都恥笑于你,視為怪物,我等至親裏鄰,父母兄弟,皆受其帶挾而無顏見江東父老,此乃大逆不道……”
“啥子?二哥,這叫大逆不道?你須要曉得,人之所以同禽獸兩樣的分別,第一就是沒有尾巴。下面的尾巴沒有了,卻硬生生把上面弄出個假尾巴來,我不曉得是何等的道理。難道是要我們回到禽獸那裏去?我們的尾巴實在是一樁大大的恥辱。現在我等子孫争氣,應該趁這好機會,快快把尾巴割掉,與禽獸徹底分別,祖宗在地下也快活的。至于割了辮子,種種的好處,那實在說不盡的。像省銅錢,省衣服等等,我勸你們也都割了罷,要不,我也幫幫你們?”
“你!……”蔣元海氣得說不出話來。其他人,特別是兩個姐夫,也一個字也沒說過。悶了好一會兒,蔣元海似乎找到了很好的理由,大着嗓子喊道:“都是袍哥人家,你叫我們在弟兄們面前臉往哪裏擱?!”
一群“和尚”見狀,悄悄溜出院子走了。
聽了蔣元慈這一通歪理邪說,蔣元海又提到了袍哥,作為洪興場德義堂坐堂大爺的蔣維銘感到了無比的羞辱與憤怒,尤其是在兒子和女婿們面前那臉沒地方擱!一怒之下,他找來一根□□繩,把蔣元慈捆起來吊在枋梁上,用一根細長的竹鞭狠狠地抽打他,意欲讓他知道馬王爺是幾只眼睛,随便違逆家風世風是要負出代價的。同樣也稀圖蔣元慈在強烈的憤怒與鞭笞的劇痛面前知難而退,說幾句軟話道幾聲悔悟以後收斂一點這事兒也就過去了。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那蔣元慈年歲雖小卻是個硬貨。無論蔣維銘怎麽打他連吭都不吭一聲,更不要說說軟話告饒了。蔣維銘氣得腳板心裏面都在冒火,那舉起來的竹鞭想停下來都找不到理由,無奈之下只好一直抽下去,直抽得蔣元慈渾身無有一塊好肉,他自己渾身酸軟舉不動竹鞭才停下來。
蔣元海他們四個人呢?看着他們額爹如此狠心地抽打蔣元慈,不僅沒有勸上一句,反而表現出一臉的滿足來。可到後來看到蔣元慈是那态度,看到蔣維銘下那樣的狠手,看到蔣元慈身上淌着血,臉色就都變了,悄悄地站起來,悄悄地溜出龍門而去,留下一路被踩倒伏地的馬地草。
對蔣元慈割辮子這事,從內心講,蔣維銘也沒覺得是如何大的錯。常在外面走鄉串戶,本地人剪辮子沒見過,可上雅州下成都的,也不是沒有。報紙上也有人叫剪,娃娃在學校裏聽了些胡言亂語,做出點出格的事,也不奇怪。有時候他自己也在想,那辮子纏在項上,幹什麽都不方便呢,要是我也剪了……他想是想,可無論如何也是不敢動的。他之所以下狠手懲治他兒子,一是因為割辮子,讓他在衆人面前盡失臉面;二是因為他想借此跟兒子立個規矩,讓他也知道知道他這個“馬王爺”不只一只眼睛,三是以此挽回一些在族裏的影響。畢竟,這一割就割去了幾家人的好幾個腦袋上的辮子,雙石橋上上下下弄出一群“和尚”來了!
那蔣元慈呢?沒有叫,沒有哭,也沒有求饒。嘴唇都咬得血流如注了,硬是一聲不吭。四奶蔣王氏哭着求四爺不要再打了,沒有用;求她兒子告個饒,也沒有用。她唯有能做的就是含着眼淚弄些魚秋串碓成水水跟蔣元慈塗抹全身。幾天以後,蔣元慈從床上爬起來,依然啥事都沒有似的又到處瘋去。
蔣維銘徹底的無奈了。
☆、蔣元慈被拉進袍哥
“明天你跟我到洪興場去!”一天下午,蔣維銘挑着貨郎挑子從外面回來,一邊放下一邊對在檐廊上翹着二郎腿看書的蔣元慈說。
“幹啥?”
“去了你就曉得了。”
“你不說我就不去。”
“不去?你看這邛崃蒲江方圓幾百裏的男人,哪個沒入會?你都快二十歲了,以後在這世上混,不入個會,遇到事你連個天都叫不出來!”
“哪我可以嗎,四老爺?”蔣文洲正坐在旁邊看天,聽四爺叫他幺爸兒入袍哥,歪着腦殼問道。
“你也可以呀,不過,入會是要交錢的,回去叫你額爹拿錢吧。”
“好多錢?我跟他給了,”蔣元慈說。
“最多一百零八個銅元,最少也得三十六塊,拿來嘛。”
“我跟你借,以後我掙了大錢加倍還你。”
“那,我還是不入了嘛,”蔣文洲顯出難為的樣子。
“你不入我也不入,”蔣元慈說。
“不入?我啥子事情都跟你安排好了:恩兄、承兄、保舉、引進一個一個都說巴适了,你娃娃不入,我這臉還要不要?以後我在袍哥裏還要混不混?說得輕巧,背根燈草!”
“你不借錢,我就不入!還有那幾個!”
“你……!”蔣維銘怒氣沖沖地一甩手走了。
蔣元慈經不住他老爹蔣維銘三番五次喋喋不休威逼,才拉着蔣文洲和幾個弟兄侄兒跟在他老爹屁股後頭賴死賴活地一步步向洪興場挪去。
“你幾個快走幾步行不行?”蔣維銘走幾步又停下來焦急地催促他們,“那些兄弟們早都到了,那麽多人就等你幾個,好意思嗎你們?”
蔣元慈就象沒有聽到一樣,依然懶洋洋慢悠悠地挪着步子。
“我們走快點吧幺爸兒,你看四老爺好象着急得很呢。”
“忙啥?他忙他先走啊,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哪個都沒擋着哪個。”
“可……”蔣文洲顯出很為難的神色。他看了看那幾個,他們也都看着他。他心裏面特別的矛盾。想緊走幾步,趕上四老爺,卻又怕幺爸兒蔣元慈不高興;四老爺答應跟他們出錢入會,可這會兒……他實在是難為啊。
“別管他的,我們慢慢去。”蔣元慈似乎看出了文洲他們的為難,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笑笑說。
“可四老爺……”
“沒事的,你們放心。”蔣元慈說得這麽輕松,可蔣文洲心裏還是不了然。好在洪興場不遠。從他們家出來,拐過廟子山,過了雙石橋,上高店子過爐坪,一杆煙的功夫就到了。
“跟緊了!”蔣維銘一臉怒氣地吼道。
“怕我們走丢了咋的!”蔣元慈滿眼的不在乎。是呢,洪興場這個地方,就屁股大一點,站在這頭吹一口氣,那頭的樹葉都會飄起來,咋會走丢呢?“多此一舉!”他想。
洪興場,對于蔣元慈他們來說,就象是家門口,再熟悉不過了。一條彎得象撮箕屁股一樣的街,總起來也就百十來步,這頭去大塘鋪,那頭去蒲江城,頂上生出一條杈兒,朝向四坪場,去火燒廟陳家營。
場上除了一座廟子還算高大巍峨寬敞之外,木柱板門泥牆青瓦黑不溜秋的兩排街房夾着幾塊石板,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讓人感覺轉不過身又還擔心随時會倒下來。
廟子是哪年哪月什麽人修的,沒有人說得清楚。讓人印象深刻的不是廟宇的宏偉與金壁輝煌香火茂盛,而是廟門前那兩棵遮着半個場鎮的黃桷樹。一提到洪興寺,人們馬上會說:“哦喲,曉得,曉得,那兩棵黃桷樹……”廟門上有一塊金扁,“洪興寺”三個大字,雖已蒙塵,卻仍金光熠熠。或許,洪興場就因此而得名吧。
蔣維銘帶着蔣元慈蔣文洲他們一群娃娃,從上場口經過洪興寺門前,沿着有些凹凸的石板小街,穿過下場口“九仙茶館”旁邊的牌樓,進了關帝廟。這地方蔣元慈以前上學時無數次地從旁邊經過,但從來就沒在意,更沒有進去過。現在站在門前,他心中突然間湧起來一陣好奇,忍不住擡頭看了看:“關帝廟”三個字好象剛剛被人清洗過或者是剛剛刷了金粉,閃閃的發着光;門前的兩個石麒麟也越發神氣了。一副對聯也添上了新漆:“福世彰忠勇靈赫千秋丹心昭日月,安民顯聖恩義傳萬古浩氣壯乾坤”。
蔣元慈知道,關帝廟供奉的是三國人物關羽。《三國演義》他看過不止一遍,也為裏面的人物激動過。劉備以仁義統三軍,諸葛亮運籌帷屋決勝千裏,張飛勇猛而心細,關羽一身忠肝義膽。但這與袍哥有啥子關系呢?
對這些問題,他以前也曾想過,但終究沒有放在心上。今天,他站在關帝廟的門前,心裏突然生出一絲凝重來。幾個穿得破濫卻朝門裏指指戳戳的人,黢黑的手拉了拉蔣元慈,臭氣哄哄地問道:“你是新來的?”蔣元慈沒理他們,擡腿跨進門去。
院子裏擺着幾十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他的大哥蔣元海,二哥蔣元清,三哥蔣元祥,還有上碥碥下碥碥的蔣元禮、蔣元義、蔣元君、蔣元臣也坐在後面。有幾個人提着銅壺來回的摻水。蔣維銘剛進去,所有的人都轉過臉來抱拳拱手口中叫着蔣大爺。蔣維銘拱手笑着一一與人答禮。這些人蔣元慈大多不認識。但看到他們對他老爹那份尊敬,心中有些震動。他感覺到,他老爹蔣維銘是洪興場德義堂不一般的人物。
蔣維銘快步走到前面的兩張桌子旁,一一拱手打招呼,文三兄大成兄俊文兄,兄弟來遲,待慢待慢。大家也都拱手答禮,久仰久仰,氣氛熱烈而親切。
相互客氣一番之後,有人便站到大殿前大聲喊道:“吉時已到。哥老會蒲江德義堂洪興堂口單刀會現在開始!”
“呀呀,這就是蔣大爺的三公子?好啊好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個圓滾滾穿綢衫的人滾到蔣元慈面前,滿臉堆笑着說。
“記住,這是管事李子興李三爺!”蔣元海跑過來推開圓綢衫,小聲對蔣元慈說。“哪個?”“上面那個!”蔣元慈瞟了一眼圓綢衫,旋即轉向李三爺去。
管事三爺李子興歪出左腳,側身前傾,擺了個騎馬樁式,豎着兩根大拇指,拱手作揖道:“全體肅靜,執事者各執其事,務宜慎重。”然後面向前面兩桌上的人道:“小弟才疏學淺,江湖禮貌不周,漢留儀注不熟,倘有尚咐不清,申登不明,稱職有錯,安位不恭,萬望各位拜兄不吝大教。小弟當即更正,務請海涵。”兩張桌上的人都拱手答禮:“哪裏哪裏,好說好說”。
前面兩張桌子上坐着的,有幾個蔣元慈認識。杜文三沒得說的,那是他大哥蔣元海,二哥蔣元清的師傅,他早就熟得很了。那個肖大成,是蒲江城裏赫赫有名的袍哥總舵爺,是威風八面的人物。張俊文,聽說是團防局長。他只是沒想到,洪興場德義堂一個小小的堂口,能請得動他們。
李子興接着唱道:
“德義堂吾兄大令下,滿堂哥弟聽根芽。令出開香非戲耍,猶如金殿領黃麻。只為滿清興人馬,無端搶我大中華。揚州十日遭殘殺,嘉定三屠更可嗟。把我人民當牛馬,視同奴隸毫不差……”
唱畢,便從龍頭大爺起,依次唱名,各就各位:
“恭請德義堂洪興場堂口劉邦秀劉舵爺就位!”
一個身材稍瘦,但精神健旺的老者站起來走到大殿前,很有威儀地站在中間。
“恭請坐堂蔣維銘蔣大爺就位!”
話音落下,蔣維銘整了整衣冠,邁步走上前去,在劉舵爺左邊站下。“他是……?”蔣元慈懵了。這麽多年來只知道額爹蔣維銘是一個春夏秋冬搖着撥浪鼓走鄉串戶的貨郎挑子,卻從來沒聽說他還是袍哥坐堂大爺!這實在是大大地出乎意外!蔣元慈看了看身邊的蔣文洲他們,那些小子們也正張嘴瞪眼回不過神來。
“恭請執法張大爺就位!”
這個人蔣元慈認識,他是對面張家碥的張家朋。他上去後站在劉舵爺的右邊。
“三排、五排、六排、十排弟兄,按排就位……”所有的人立即按自己的排位迅速站滿了大殿前的壩子。“其餘人等站十排後面!”蔣元慈蔣文洲他們站到最後面去了。
“上香!”李子興喊道。旁邊便有人把一柱香遞到劉舵爺手上,劉舵爺雙手舉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插進武帝關公面前的香爐裏。後面的人都跟着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第一把,仁義香,”李子興道,“敬獻春秋積石山左伯桃舍身取義!”
左伯桃舍身取義的故事蔣元慈知道。傳說春秋時候,西羌積石山左伯桃由于家境貧困,父母雙亡,努力讀書成了大才時已五十歲了。他得知楚元王為振興國家招賢納才的消息後,攜一袋書前往楚國。到了雍地,嚴冬雨雪天黑,到一茅屋求宿,見一四十多歲的書生,家貧屋破,卻有一床好書。經互通姓名,才知道這人叫羊角哀,也是滿腹經綸的志士。二人志趣相投,相見恨晚,便結拜為兄弟,帶了一點幹糧一同前往楚國。奔波數日,幹糧已剩得不多,而離楚國還有相當的路程。左伯桃想,這些幹糧若是一個人吃,還勉強到得了楚國。如兩個人吃,路上都會餓死。于是,他決定犧牲自己而成全羊角哀。便故意摔倒,讓羊角哀去搬個石頭來坐。當羊角哀抱着石頭回來時,左伯桃已脫光了全身衣服裸卧雪地,只有一口氣了。左伯桃讓羊角哀把自己的衣服穿上,把幹糧帶走,速去求取功名,說完就死了。羊角哀到了楚國後,獻上了治國方略,被楚元王封為中大夫,賞黃金百兩,綢緞百匹。羊角哀卻棄官不做,要去尋找左伯桃的屍體。找到了屍體後,羊角哀給左伯桃香湯沐浴,擇吉地安葬,并自己住下來守墓。一天羊角哀做了一個夢,夢見有許多惡鬼糾纏毆打左伯桃。羊角哀醒來後,提劍到左伯桃的墳前說:“兇鬼可惡,吾兄一人打不過他們,讓小弟來幫你的忙!”說罷自刎而死。這天晚上,狂風黑雨,雷電交加,墳地裏喊殺聲大作。天明時,左伯桃附近的墳全爆開了。楚元王知道後,給他們建了一座忠義祠,以旌表其舍生取義的精神。
劉舵爺把第二柱香插進香爐裏。
“第二把,忠義香。敬獻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飯同吃,有衣同穿;不要官,不要銀,不要新袍和美女;挂印封金;千裏走單騎護皇嫂,過五關斬六将;弟兄情義,天下無雙!”
蔣元慈忍不住擡頭看了看,這是一座三間大殿,中間一道殿門。殿中金黃帷幔之中,關公關武帝微側而坐,手持《左氏春秋》,神情專注。關平周倉站立兩側。關帝頭上一塊大扁,“忠義伏魔”四個大字熠熠生輝;“精忠貫日”,“大義參天”的扁額挂在兩邊。殿門上一副對聯:“三教勁皈依正直聰明心似日懸天上,九州隆享祀英靈昭格坤如水在地中。”這些都是頌揚溢美之詞,蔣元慈想。
劉舵爺插上第三柱香。
“第三把,俠義香,”李子興道,“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将,無論夫妻、主仆、叔侄、兄弟、仇家,概結兄弟,忠義堂下,替天行道,光照千秋!”
“第四柱,半把香,敬獻秦叔寶和單雄信。叔寶落難,賣馬當锏,雄信百般接濟。雄信臨刑,叔寶割股,肉炙雄信下酒。雄信被斬,叔寶送葬,哭回半把香”。
“三把半香,所敬者,都是一個‘義’字,”蔣元慈想,“這袍哥還真是義字當先啦!”
李子興接着喊道:“敬香已畢,請弟兄們坐下。”大爺三爺們分列大殿兩邊坐下。其餘弟兄回到桌前。蔣元慈他們幾個坐在最後兩張桌子上。
“溫課開始!”李子興喊道,“凡我袍哥,必當尊文聖,敬武聖。文武聖訓,必當入耳、入心、入行。謹遵我德義堂會規禮儀,謹守紅十條黑十款,不得有違!……”
“哦?”蔣元慈心中一震,“紅十條黑十款?整得挺象一回事的嘛。”他老爹蔣維銘光怕還沒來得及跟他們說,他們當然也不知道。他看了看蔣文洲,蔣文洲也更是一臉茫然。
“下面,請坐堂大爺蔣維銘跟大家溫課。”
蔣維銘站起來,拿起一本手抄本,放開聲音念道:
“‘紅十條’,大家跟着我念:
漢留原本有十條,編成歌訣要記牢。
言語雖俗道理妙,總要遵行才算高。
第一要把父母孝,尊敬長者第二條,
第三莫以大欺小,手足和睦第四條,
第五鄉鄰要和好,敬讓謙恭第六條,
第七常把忠誠抱,行仁尚義第八條,
第九上下宜分曉,謹言慎行第十條,
是非好歹分清楚,牢牢謹記紅十條。”
念完紅十條,又念黑十款:
“出賣碼頭挖坑跳,紅面視兄犯律條,
弟淫兄嫂遭慘報,勾引敵人罪難逃,
通風報信有關照,三刀六眼誰恕饒,
平素不聽拜兄教,四十紅棍皮肉焦,
言語不慎名黜掉,虧欠糧饷自承挑。”
“還有本堂歌句子,大家一起來念唱!”大家便一齊高聲念唱起來:
“袍哥原來規矩大,在緣哥弟要詳查。
還有十款更值價,範圍謹守始堪誇。
漢留章法要文雅,不是山蠻野性家。
一不許前後把衣紮,二不許帽子戴歪斜。
三不許敲腳把腿挂,四不許口內亂開花。
五不許當堂把架打,六不許胡扯與胡拉。
七不許談言無上下,八不許吵鬧與喧嘩。
九不許栽瓜還逗把,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