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這堂課兩個課時, 講的效果還是很好的。
雖然徐朝雨知道自己的講課方式确實有點奇怪。她每次都是進了屋, 先把上下可以推動的四面黑板都寫滿了考證的條目和事例, 也有學生們想要抄了當筆記, 她連忙回頭道:“不用抄,這些你們記了也沒意思, 都是古籍上的原文, 都可以找到對照, 我只是寫下來,上課的時候好用。”
今天講的是唐代禮制是如何繼承前朝, 光是抄這些條目,她就抄了将近小半個小時,全程也一句話沒說。
有些學生聽說過,這位史學女先生也是個舉止奇異的主兒,有幾個學生要不是因為來的路太遠,都有點想走了。他們倒是勉強堅持到徐朝雨抄完了, 她這才搬了個凳子坐在桌子旁邊,道:“你們能瞧出來今日講的是什麽了吧。”
這會兒那些本來心浮躁起來的學生才看起來,半晌道:“先生是從北朝的淵源開始查證?”
徐朝雨臉上露出笑容:“正是, 比如這一段《北史》四十四篇《崔光傳》中雲, 崔光乃清河出身,曾随慕容氏南渡, 居于青州之時水——”
她手裏沒拿講義,背對着黑板,也說的一字不差。
她自稱這都是很初學者的內容, 但下頭的學生卻有點頭大。對她來說簡單,那是因為她通讀或雜或精的各類史籍,這些東西早在她腦子裏,怕是給她一個助手,她都不用離開板凳,随手指着書架都能讓人幫她翻書。就像現在在課堂上,她張口就道:“《舊唐書》四十六篇《經籍志》史部儀注類《後魏儀注》五十二卷,有常景所撰修之五禮,可以此來明《隋志》之淵源……”
學生哪裏想到這位年輕的女先生,仿佛心裏修了一座圖書館。
她條理又清晰,這樣把有邏輯關聯的條目都列舉出來,其中人物關系挑明,仿佛她都不用細講,學生們都可以真的明白她想說的內容。學史的大都犟,但她這樣的講法,幾乎任何一個史學者都要心服口服。
徐朝雨講到後來,已經不太看講義和黑板,就是站在一旁,講述如何整理紛雜的線索和史料。在二十多歲已經有一派自己的方法,她真可謂前途無量了。講起來也仿佛不是在講制度,而是在講延續舊制度的每一個決定者背後的考量。
只是可憐了人肉擴音器遲林,後排的學生們要是有一句聽不見就有點着急,催着要也是他們曾經尊敬卻又嫌棄的遲先生大聲點。他喊到第二節課下課,嗓子都啞了,徐朝雨給他遞了好幾次水,他就一只手拿着搪瓷杯子,一只手拿着喇叭筒,什麽貴族圍巾也拽掉了,就跟大甩賣似的站在第一排喊話。
等到下課的鈴聲在校園裏響起,不少外頭走動的學生也聽見了遲林的喊聲,湊在大教室外頭的窗子那裏看。不少學生紛紛湧到前頭,男生還有點不太好意思,女孩子們可沒那多麽想法,湊上來叽叽喳喳的找徐朝雨說話。
徐朝雨哪裏見過那麽多人圍上來,也有點慌了,拽住了連忙跑上來的遲林的西裝外套。她倒是也知道女孩兒們都是好意,她們臉上也都是青春好奇的神情,讓她都覺得自己年輕了不少。遲林道:“哎,你們回頭能不能一個個問,真要是覺得好,那就報國史課,就好好寫作業啊!”
這年頭的校園外到處還守着死板的規矩,但是在校園內,一切的等級都是用來被推翻的,女孩兒們都貼過海報嘲笑嚴校長,又哪裏懂規矩,伸手就想推開遲林,笑道:“徐先生要不要喝咖啡,我知道校門外有特別好的咖啡廳。我們還想問好多事兒呢,今天我們一起請咖啡,徐先生再跟我們講一講吧!”
遲林心道:你們想得美,我都沒約她喝過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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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朝雨被擠上來的一撥撥人驚得縮在遲林西裝後頭,小聲道:“下、下一次好不好——”
遲林覺得那一只手輕輕的拽住他,他心裏忽然冒出了千百萬個比喻,好比草原上領頭的駿馬被某位姑娘的索圈套住了脖子,好比雷雨交加的夜裏被一雙手從身後抱住——
他大腦裏噴薄而出的全是從古至今的豔詩,從南到北的情歌,狂浪拍岸,瀑布飛瀉,他激動地脖子都紅了,忽然吼道:“講了兩個多小時了!你們就不能放先生歇一會兒!都回去!想聽下次再來!”
學生們悻悻而歸,面露嫌棄:“遲先生,我們又不是來聽你的課。再說了,徐先生又不常來,我們以後見不着怎麽辦。”
遲林:就是因為我也不怎麽能見到,所以才要把你們這幫小子先趕走啊!
徐朝雨抓着遲林的西裝,探出一點腦袋來,小聲道:“你們可以給我寫信,寄到學校來。學校會給我送到家裏的。如果有什麽疑問,我都會給你們回信的。”
等到所有的學生都走了,遲林才松了口氣,他轉過頭來,也覺得自己做的不太好,剛想道歉,徐朝雨卻捂着胸口松了口氣,笑道:“謝謝你呀,吓死我了。他們這些孩子真是年輕,沖過來感覺跟……要吃人似的。”
遲林趕緊笑:“孩子們都是求知若渴,習慣就好了。啊,跟你來的那個大姐睡着了。”
徐朝雨轉臉看向第一排睡覺的魯媽,捂嘴笑道:“難為魯媽聽我講這些,她肯定覺得特別無聊。一般人也不會喜歡這些東西啦。”
遲林:“你又不是一般人,剛剛坐的這一屋子人,未來都不是一般人。哎,你別叫她,估計累了,讓她歇一會兒也算是體諒人家年紀大了。這會兒食堂估計有點下午加餐,你要不要去吃一點?”
遲林可都是算好了時間的,徐朝雨果然摸了摸肚子,她長了這樣一張臉,卻做如此孩子氣的動作。她笑道:“确實……有點想吃東西。我給魯媽留個紙條吧,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吧。不過……”
遲林腳疼的厲害,還在裝一派淡定,他的眼鏡兩側還挂着老奶奶用的那種眼鏡繩,背着手收斂起了自己的天性,貼心道:“怎麽了?”
徐朝雨小聲道:“我怕……我做事不妥當,又丢人了。我哥讓魯媽跟着我,就是怕我做錯了事。”
遲林搖頭笑道:“應該不會吧,他估計就是擔心你,找個人照顧你而已。你能做什麽傻事,都已經在幾百個人前講了兩個小時的課了。再說……總有我給你墊底兒呢。”
徐朝雨這才放松下來,她拿鋼筆寫了個紙條,壓在魯媽旁邊,一步三回頭的跟遲林走出門去。
遲林一直沒機會給她好好介紹一下校園,可走出去了之後,已經腳疼的一瘸一拐了,徐朝雨似乎也很緊張,欲言又止的不知道想說些什麽,對他并不算熱情。
天氣也熱,他的西裝也難受。
這會兒正是別的老師上課的時候,校園裏人很少,他們走到生物科外頭的院子那裏,陽光燦爛,地上的草綠的紮眼,遲林忽然停住了腳步,道:“你等我一下。”
他坐在樹下的長椅上,忽然脫鞋,兩只穿着襪子的腳放在了草坪上,松了口氣。然後幹脆連西裝外套也脫了,把半幹的頭發随手一揉,嘆氣道:“對不起,我真裝不下去,我快難受死了,我真想回去換條褲子。還有鞋,這鞋是我借的,小了。我剛剛那段路走的就跟剛纏足似的。”
遲林想來想去,他覺得讨老婆固然重要,但他本性如此,實在裝不下去。日後暴露了,豈不是更有騙人之嫌。這會兒就算是徐朝雨讨厭他,那就只能說倆人真沒緣分,強扭不來。
他以為徐朝雨會露出一些吃驚的神色,但她卻笑了:“我一路都提心吊膽的……說你今天怎麽改了性子,是不是我記錯了,都不敢跟你說話呢。原來還是你呀。”
遲林愣了一下,大笑着學她稍顯稚嫩的說話方式:“還是我呀!”
他伸長腿,攤在長椅上:“我有段時間被房東趕了出來,又找不到合适的住所,辦公室都堆了我的标本,沒有睡覺的地方,我就睡過這個學校裏每一條長椅。幸好天津少雨,否則我就要去墊着報紙睡走廊了。啊……夏天真好,草坪踩着好舒服。”
徐朝雨偏頭看他,忽然也坐在長凳上,本來攤開手的遲林連忙坐的規矩幾分,她竟然彎下腰去,也把木根緞面的鞋子脫掉,兩只穿着針織襪的腳,也踩在了草坪上,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又踩了踩草坪,轉頭驚喜道:“好舒服呀!我還是第一次踩在草坪上!這個鞋有點太硬,我也是、也是累了。”
她有點微微臉紅的窘迫,最後一句的理由聽起來确實現編的。
遲林轉過頭去。她說她從來沒有踩過草坪,就像是個封閉幾十年第一次走出家門的孩子,亦或是常年失明、頭一回恢複視力就看到了彩虹的人。她為了草坪驚喜不已,甚至彎下腰去,伸手撫摸了一下青草,看着草葉穿過她指尖。
遲林道:“是小時候不讓你脫鞋踩草麽?”
徐朝雨點了點頭:“好像不只是我,好多女孩子都不讓脫鞋亂踩的。可我就不明白,為什麽大家誇贊歷史上那麽多狂士,什麽荒唐事都做過,大家卻都稱贊真性情,我卻連踩一下都不行。”她站起來,提着裙子開始在草坪上亂走,旁邊有個池子,她又坐在池子邊,本來不敢似的,後來又生出一點叛逆似的下定決心,忽然伸手拍了一下水面,去吓池子裏的魚。
前一段時間遲林養過一只魚鷹,那貨吃他每天從菜市場買的好幾斤飯菜還不夠,還到學校池子裏亂吃,噎的站在草坪上嗓子眼都塞不進去,仰着頭卡着都不肯吐出來。南開幾個池子撈出來估計上百斤的錦鯉全讓它吃的不剩下,就只有幾個年長的王八縮在角落不肯出來。遲林又被告狀,不得不自掏腰包買了點廉價魚苗,然後把自家魚鷹送去河邊自生自滅了。
這會兒徐朝雨逗水,把那安家了還沒幾個月就吃的堵滿肥腸的菜場鯉魚,驚得從水裏跳起來,她大笑着拍水,忽然轉頭看向遲林:“啊……我是聽他們說了好多你的事情。還查了查以前的舊報紙,上頭寫了好多你的笑話呀。你平時都是這樣麽?你每天都過的這麽開心麽?”
遲林以為還能瞞住她,顯然她已經知道了。遲林臉上有點挂不住,又想着自己都在大家閨秀面前脫鞋了,還有什麽事兒幹不出來,他道:“其實也沒有啊,不過……我确實有點沒心沒肺的,只有因為半夜玩非洲鼓,讓房東趕出來的時候……才感覺生活艱辛吧。”
徐朝雨垂下頭去,用手撥了撥水面,笑道:“真好。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活的這樣開心,這樣肆無忌憚。今天有學生在那兒說起寶釵來,我倒真覺得我自己像寶釵了,倒不是說性子如何,就是長大了會守禮了,心裏總是懸着一份憂慮敏感,拼命想讓自己變得‘合适’。或者說得體。”
池塘邊,偶爾有幾個學生走過去了,她們也那麽肆意,伸手撿了個石頭,在水面上打了個水漂,隔着小橋喊道:“遲先生!您可別玩魚了!給我們生物科解剖留點實驗品吧!”她們說罷,又笑成一團,三步一回頭的跑走了。
遲林望向徐朝雨的後頸,忽然道:“我幸運,有能力又不用承擔責任罷了。你也有一樣的幸運,當然也有一樣的能力。我也不是沒吃過苦吧,就是我覺得那不叫吃苦。而且,你來國史科教書,會被我帶壞的。張狂,最容易被傳染。”
徐朝雨忽然轉過頭來,有點急切又有點斬釘截鐵:“那就傳染我吧!我——我想要不看別人的眼,我就是想要……像你一樣。”
遲林之前與她作為筆友,通信了大概有半年多,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卻也能感覺到她冷靜克制語氣下,那點赤誠,那點想要打破一切的沖動。他好幾次都想問她的身份名字了,但卻被她幾句話略過。
而好幾次,遲林都覺得,她想要說些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事情,或又寫了她自己的名字或住址,然而最後到他手裏的,都只是一行行被墨水塗黑的痕跡。
這些日子,他終于知道了她身份,去查一查以前的事情,并不難。
徐朝雨忽然一句:想要像他一樣。就仿若在河對面唱歌卻不肯看他的少女,忽然有一日拎起裙擺沖入水中,把溪水踩得水花四濺,大笑大叫着喊着他的名字,朝他跑來。
徐朝雨擡頭道:“我嫁過人了。我都跟他結婚過四五年的。”
她像是看他的反應,卻又不在乎他的反應,就是要說出口似的。她要硬着頭皮,要死杠上那些所有人都不敢說的事情。
遲林忽然身子一松,兩手插在兜裏,笑道:“我知道啊。”
徐朝雨語氣更低更确定:“是我殺了他的。”
遲林笑:“我知道。其實——我把之前校長的那兩條金龍魚吃了大半,從來沒吃過這麽貴的魚,沒想到味道還一般般。”
徐朝雨愣了一下:“這事我知道的。”
遲林:“還有,我是故意炸的以前燕京大學的廁所,我就是煩他跟我說話那個口氣,那種官僚。”
徐朝雨咬了咬嘴唇,笑的面上生光,眼裏閃閃,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眯了眼睛:“我知道呀!”
遲林誇張的舒了一口氣:“哦,你知道就好。我就怕你覺得我是什麽好人。”
徐朝雨頭一回忘了笑不露齒的原則,咧開嘴笑了一下,卻又一努嘴,低下頭去,使勁吸了一下鼻子,聲音努力想壓的平靜:“我知道的。你給我寫過信。我在《九歌》裏夾着的。那是我最喜歡的書。”
遲林以為她哭了,一下子慌了,連忙掏兜想去找帕子,半天也只有一塊兒他平日裏擦汗的帕子,還是拿舊枕套自己改的,他實在沒勇氣把這玩意兒遞上去。
卻看着徐朝雨擡起頭來,她眼淚終究沒掉出來,在眼眶裏潋滟,嘴上卻有萬分開心的像那些女孩子似的天真笑意,她貝齒顯露在陽光下,吸了吸鼻子笑道:“我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都對對方很有好感的。
朝雨應該也想起了一點以前的事兒。
正好朝雨講北朝,提一句清河崔家,記挂一下我家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