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盧嵇攬着江水眠走下了車。直隸省長和警署署長站在下頭, 剛剛聽見車裏的槍響, 吓得帽子都被汗濕透, 這會兒見着盧五爺除了下巴上紅了一塊, 其他都還好着呢。
盧嵇走到車站的站長室去往北京打電話,徐金昆怕是很快就會到六國飯店, 去找那位帶着十五塊總統玉玺的如夫人。
江水眠站在凝視着掌心裏一道發紫的鞭痕, 轉過頭去。
老黎正在扶着李存異從車上下來, 他把那棍子夾在胳膊下頭,一只手拎着高凳子, 站不穩的時候就凳子放一下,讓他能撐着身子。
已經交出了玉玺不再是總統的老黎正在跟他說些什麽,他搖頭大笑着說了幾句,拍了拍老黎的胳膊。江水眠雖然沒見過宋良閣當年跟盧峰的相處,但李存異和老黎就像是他們老了之後的樣子。
江水眠擠開軍警,忽然朝李存異走去。李存異轉頭看向她:“怎麽了?我正好要在天津留一陣子, 至少還是要陪着老黎。”
江水眠請他到一邊來,倆人遠離人群站在煤油燈下,她低聲道:“聽說您多少年連徒弟都不帶了, 但我只是想問, 您知道這幾年天津發生的事兒麽?”
李存異灰白色眉毛動了動:“略略聽聞。北京不少武行都已經不怎麽和天津來往,不過也有些湊熱鬧的, 早就搬去天津了。”
江水眠垂眼:“我無意找您來告狀,但中華武士會當年可是您創立的。雖說當年也是燕支部做前身,來來往往多少年, 都沒少跟政客扯上關系,可現在已經到了肯去□□辦事的地步了。”
李存異似乎不知道這件事,但也不算太吃驚:“他們當年能肯要那份錢,這會兒肯定也要做事了。不過我當初交給小栾的時候,也就看開了。他必定能讓武行有前所未有的繁榮,能走入民衆視野,成為救國強體的招牌,但肯定也會招惹上很多破事兒,遲早到他自己也控制不了。不過,更多時候也是相當一部分武人自己的選擇,跟他關系也不一定有多大。”
江水眠:“其實我沒有想那麽多,我就是想……報複回來就是了。只是想着武林這個樣子,您是否會想着出來主持一下公道……至少是管管事兒。”
李存異卻開口道:“你知道麽?其實有時候,沒有說哪一個人、哪一類人适合帶領武行,但有的時候,浮躁的勁兒已經到了頭,總要有個更冷靜……或者說不講情理的人,來将事情往回約束。”
江水眠愣了一下。
李存異卻笑了笑:“當然,你的報仇,當然也是讓他們知道代價。不過,我聽說我那這幾年吃的肥腸滿肚的徒弟,前幾日又去了醫院,狀況不太好。往後武行會怎麽走,在我看來,你複仇之後,大概只有回老路。”
江水眠本來是希望他能出面,但他顯然沒這個打算,還把問題抛給了她。
江水眠微微收起笑容:“我不知道您想指的是誰。但這與我又有關系麽?我只要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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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異很寬容一笑:“我只是這麽一說。不過我這個快入土的人,還是想做一點事情的。我知道你來找我聊是什麽意思,這公道,你肯定會讓我在合适的時候出來主持。如果到了時候,你可以找我。我這段時間,還是會跟在老黎身邊,你找到了他,就是能找到我了。”
李存異轉身,凳子撐着身子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拿細棍很輕的點了點她肩膀,就像是拍拍她似的。他是在清末長大的老一輩,大抵不會輕易觸碰小輩的女子,心裏一點期許大概也只能這麽表達了。
江水眠看着他背影。聽說栾老也跟他有不和過,相像的師徒少說都要有點矛盾。他卻看得開,對這個他呆了幾十年的武行看得開,對這個一邊進步一邊倒退的時代也看得開啊……
江水眠跟盧嵇回到家的時候,天都亮了。
盧嵇下巴上已經腫起來了,他坐在客廳裏拿着冰塊敷着,江水眠坐在對面,一邊給他摁着,一邊打哈欠。
盧嵇左手拿了個小鏡子,一直在照自己被打成屁股下巴的臉,晨光從打開的窗子裏照進來,大理石的地板映的天花板發亮,他道:“你看你這就困了,好幾回我夜裏出去,都是幹這些事兒的,只是未必有今日這麽兇險罷了。”
江水眠累的好幾次差點倚在他懷裏了,一只手撐在他腿上,盧嵇幾次從鏡子裏看見她那只手,隐隐能看見紫腫的邊緣,就想伸手去摸摸。可剛才江水眠就不讓他摸,他手背上已經挨了她一下子了。
江水眠拿着冰袋,微微挑了挑眉毛:“你這有幾回了。哪有你這樣的,天天讓我救。”
盧嵇撇了撇嘴:“畢竟我強于槍法,還那麽有錢,還那麽好看——要是什麽都讓我成了最厲害的,那要你幹什麽?有的人至少還能當個飯桶,你連飯都吃不了多少,一大碗米飯,你好幾次就吃個尖尖——”
江水眠把冰袋一摁:“少廢話,你今天怎麽都要頂着這個下巴去上班了。”
盧嵇:“我就說讓婆娘打的呗。你要是睡的話,下午三點多鐘能起來麽?”
江水眠往後撤了幾分,盯着他笑道:“行了,快說,又要使喚我去做什麽?”
盧嵇笑嘻嘻道:”咱們回來晚了,我讓魯媽送朝雨去教課了,晚點你去接她回來吧。順便幫我查個人。”
江水眠皺眉:“查誰啊,你當我是你的細作了?我動動手也就算了,還要幹情報工作?”
盧嵇無奈:“不是……你記沒記得咱們以前接她回來的時候,看過一封信。我記得那封信的署名,是遲林。然後這幾天跟她聊起來,她在我面前提了好幾次遲林這個名字,我一查大學的名冊,才知道遲林居然不在北京了,而是現在做南開的先生。對了,你之前去南開的時候,沒見到這個遲林麽?”
江水眠一下子繃緊身子。她眼瞎也瞧得出來,那個遲林絕對還記得徐朝雨,緊張的都不好意思看她,而徐朝雨也顯然對遲林上課很感興趣,她想去教書,跟遲林或多或少也有點關系。
不過她卻沒在盧嵇面前提過遲林。
一是徐朝雨也都沒跟遲林說過幾句話,二是經歷過姜觀的事兒,盧嵇肯定對自家妹子各種護犢子……
她大概就是沒想到徐朝雨就是單純的高興就表現出來。
不過要是盧嵇知道她見過了遲林還不說,還慫恿他送徐朝雨去講課……她也要成了吃裏扒外的家夥了。
江水眠立刻搖頭道:“沒見過啊。我只見了嚴校長。”
盧嵇也沒多想,點頭:“你這次去接她,能不能去打探一下這個遲林。朝雨也去教了幾次課了,說不定她見過了呢。”
江水眠只能硬着頭皮:“好吧……我去學校裏看看。不過你也知道,我只是個外人,估計沒辦法知道太多。”
盧嵇連忙點頭:“你就查查是個什麽樣的人就行了。哎這年頭文人,一個個都恨不得女學生裏好一個,報社裏好一個,去日本留學好一個,回頭再回老家娶一個。哪有幾個好人——就算是有好人……哎,反正我覺得她現在挺好的,她整天傻乎乎的,別讓別人騙了。”
江水眠心道:老宋看我就是這種感覺,你現在懂了吧。
然而另一邊,徐朝雨卻幾乎一躍成為了南開的明星講師。
當然,這跟她的長相,還有難得的女先生的身份都有些關系,但跟她講課的課題,和她曾經在國史圈內頗為有名的文章更有關。
八裏山校區為了在校園內外名聲大噪的徐朝雨,開了最大的一間階梯教室講課。但擠來的人顯然比主任遲林想的要多得很。
若說南開本校的學生能交得起私立的學費,穿着打扮還是可以的。那其他學校的學生,可真是什麽群魔亂舞都有。女孩兒們窮一點不講究一點,也就頂多穿着不合身的衣裙,不太會打扮;男生不講究一點,那簡直就是冬天的破棉襖掏了棉花就繼續穿,破的都露出胳膊肘來,腳上還蹬的鞋也是腳趾都頂了出來,在混上幾個不洗頭的——
為了這場大講課,遲林可都換了一套西裝來的,就是他胸口的領結太誇張,層層疊疊的如同莎翁劇裏的貴族。他本來打算把頭發往後梳,可能是梳到一半又覺得自己背頭不好看,想改成三七分,然而頭油抹的太厚,三七分了怕是都要貼在腦袋上,他又早上臨時燒了熱水洗了頭,結果到現在學生們都快要進場了,他還頭發濕着。
但這些都是小事兒,最主要的是他沒有一雙皮鞋。
他也打算去買鞋了,只是皮鞋并不是什麽便宜的物件,他掰着指頭算了算,買雙鞋夠自己三個月的買書錢了,自然不樂意,打算回來問那些老師們借一雙。卻沒想到他真是遲大腳,竟然沒一雙合腳的。今日腳上這雙,還是他強從生物科的一位老師那裏搶過來的,強行塞進去,如今站在門口,大概體會到了幾分人魚公主的痛苦。
但遲大腳痛并快樂着,他正在門口檢查所有男生的着裝,保證別有一些太過分的,污了徐朝雨的眼。進門的地方,更是貼着一張巨大的白紙:所有的女生坐在前四排,所有的男生只許往後坐。如果抓到男生坐在前四排,當場讓他自斷長處做女生。
男生們嘟囔着性別歧視,還跑去告了副校長,等副校長來了,他還振振有詞“女生個子大多嬌小,不會擋着後面人的視野”“徐先生看見前面都是男的,會緊張的講不好課”“最重要的是徐先生是富家大小姐,怕她被那幫子天天不洗頭上課還脫鞋的小子臭昏了!”
女生們自然齊呼萬歲,占據了前四排的陣地。
魯媽一把年紀也做回女生,遲林獻殷勤的給了她個好位置,又讓人端了茶杯拿了墊子來,魯媽哪裏知道遲林的事兒,心裏還直誇他。
徐朝雨講了兩次課,雖然聲音太小,有些拘謹,不少學生還接受不了她講課的方式,但她至少已經能站在很多人面前了。她剛剛一直在教室外頭的樹蔭下準備,這會兒看着時間差不多,也抱着講義有點怯生生的走進了教室。
一打眼過去,玻璃天井陽光燦爛的大教室裏,足足坐了好幾百學生,還有不少人就坐在座位之間的臺階上或站在教室後頭。
幾乎是她一進門,教室內陷入一陣寂靜。
有不少人已經見過她了,但幾乎每次望向她,都會讓人有一瞬間的走神。
她今日打扮的很傳統,穿着件杏白的長褂子配着百褶長裙,頭發編了辮子在後頭,只掐了兩個珍珠發飾,但是魯媽沒有給她盤頭發,她說二小姐還是未嫁的小姐,用不着盤頭發裝老成。到小臂中段的寬袖在她放下書的時候,露出一截圓潤的手臂,上頭只帶了白玉镯子。
徐朝雨不太敢看那麽多人,卻聽着不知道誰小聲道:“……你說書裏講寶釵臉若銀盆眼如水杏,是不是也就是這樣了……”
今天講課要用到投影儀,她會畫點小畫,拿顏料在玻璃畫片上畫了些今日要用的圖,但不太會用,正猶猶豫豫怎麽弄,人魚公主遲大腳強忍着每走一步的腳疼,連忙從門邊走了過來,低聲道:“你抄板書,我來給你弄這個。”
徐朝雨幾次上課,他都随着,一是給她建議,二是當個助教,她也對他有幾分習慣了,抿唇笑道:“那……謝謝你。”
幾百個學生就幹瞪眼,看着後脖子的頭發還在滴水的那位知名的遲先生,站在新晉仙子徐朝雨旁邊,倆人低聲說這些什麽。
徐朝雨一緊張,頭上也冒了一層細汗,道:“我……我好緊張啊。我一直說話聲音特別小,也老改不了,以前家裏都不讓我大聲說話的……可這麽多人,他們聽不見怎麽辦啊。我是不是要說一句,再往後走幾步,去跟他們再說一遍。”
她傻乎乎的想了這麽個辦法,遲林心道:那你非要累死不可啊。
遲林得意一笑,他從講桌下頭掏出一個連夜用紙板做的喇叭筒,放在眼前,對着屋裏幾百個學生,扯出了大賣場的嗓門:“同學們注意了注意了!咱們徐先生,嗓子不太好,所以一直說話不能大聲。不過就算是她大聲說話,大家也不可能都聽得見!我呢,就把她說的內容,這樣再喊給大家,行不行!最後一排的同學,能不能聽見我說話!”
最後一排的男生自然也想聽見徐朝雨開口,結果沒想到千裏迢迢跨越半個天津來,還是聽見遲林的破鑼嗓子,一群男生在後頭沒氣兒似的哼哼兩聲,就算回答了。
徐朝雨被他的嗓門吓了一跳,或許也沒想到還有這個辦法,她笑起來,忽然拿過遲林的喇叭筒,對着學生,用她能發出來的最大音量,聲音有些發抖也有些激動道:“感、感謝大家今天能來這裏。我、我姓徐。”
她小時候是徐家小姐,嫁了人是姜太太,發表文章的時候用化名,除了盧嵇,沒有人會說她的名字,提起她很喜歡的自己的名字。
這會兒,她卻能在幾百個人的面前介紹自己,就像是歷史上真正功成名就的女人,不再做某氏,終于可以在史書上連名帶姓的刻下自己的名字。
她咬了咬嘴唇,笑道:“徐朝雨。渭城朝雨浥輕塵的,朝雨。”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再改錯字,今天卡文了,所以拖了一會兒。
下一章還有這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