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盧嵇從來沒見過夏秉的這個兒子。夏秉結婚多年, 換了好幾任老婆,到了四十出頭才有了這麽唯一一個孩子,大概是太寶貝了,有點藏着掖着不肯拿出來見人。
不過夏恒年紀不大,說話做事卻顯得很有大人模樣,眼睛裏就閃着機敏的光, 似乎每時每刻都在觀察對面人的神态。
盧嵇對他只是客氣, 說了一句節哀。
夏恒神态戚戚, 幾乎跟要憋不住眼淚似的, 不過倒也沒真的掉下眼淚來,否則盧嵇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盧嵇:“其實本來是想讓令堂帶着車隊更體面的回去的。只是那兇手還沒有抓到,不知道那人會不會還想要殺你, 只能想着盡量低調。這三輛車上都有徐老手底下最精英的兵随行,你可以放寬心。”
夏恒擡起頭來:“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找到殺了我爹的兇手?”
盧嵇:“這些年刺殺發生的太多, 往大了說可能是外國派來的, 往小了說甚至可能是某個心中生恨的學生。真正能破的刺殺案太少了, 要是說為了給個交代随便抓人, 那誰都能做到。然而徐老和你爹爹也認識不少年了,是真的想把北京翻個底朝天也找出這個人來。”
夏恒擦了擦眼睛:“我只想讓那殺手償命。”
盧嵇硬着頭皮跟他和顏悅色的說話,畢竟這幾年徐老和東北的張家父子關系不睦, 大戰遲早都要發生,他自然想盡力籠絡勢力,特別是像閻百川這樣在山西站的屹立不倒的人物。可以跟他小争小鬧,但絕不能離心。
夏家跟閻百川的關系, 好比周梓玉和徐金昆的關系,都是幾十年一起混的鐵兄弟,要是再連閻百川沒少抱着逗過的夏恒都命喪在天津,徐金昆就真是洗不清了。
到時候閻百川翻臉,再投靠張家父子,就可謂大戰一觸即發了。
盧嵇轉達着徐金昆的意思:“之前你閻叔提的意思,徐老那邊同意了,想要的東西到時候都會送到。外界都覺得或許是徐老會殺你爹,可是說到底那不就是裝甲車和炮臺的事情麽,大家吵一吵倒有可能,怎麽可能因為這個動手殺人。反倒是可能有人早就挑撥山西和京津的關系了。”
夏恒心裏道:夏秉這回死的倒是還有點用處。本來他談不下來的事兒,一死反倒成了。
夏恒比盧嵇矮了不少,他擡起頭來,微笑着點了點頭:“我知道。我也想不出來你們會殺我爹爹的理由。再說我要是真覺得是你們動的手,怎麽可能過來讓你們送我回山西。”
而另一邊,江水眠可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她渾身被夜霧的濕冷浸透,兩只手發僵。瞄準鏡的準星對準了夏恒的腦袋,然而她每一次呼吸,都會讓瞄準鏡的準星微微偏離,這一偏離,就多次落在了夏恒身邊的盧嵇身上。
她手指已經不敢放在扳機上了,生怕自己一個恍惚開了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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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槍法絕不夠好,這樣開槍,怕是八成要打偏。一旦打偏,打中盧嵇的可能性可就太高了。她甚至想,如果此刻趴在這裏的人是盧嵇該多好,他一定會輕輕一笑,毫不猶豫的開槍,那顆子彈連一厘米都不會錯開的打入夏恒的太陽穴。
然而她此刻只想知道,盧嵇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夏恒說有人會接應,護送他離開天津。這個接應人難道就是盧嵇?
她覺得自己已經不能亂想,只能死死盯着夏恒,期盼盧嵇跟他說完話之後能離開他一段距離。然而很快的,盧嵇拍了拍他肩膀,夏恒朝盧嵇帶來的幾輛軍車走去,栾老也從轎車上走下來,顯然他們是要換車,乘坐軍車回山西。
盧嵇倒是沒有一直送到車前,而是站在車燈那裏對他招了招手。
江水眠看到夏恒剛走出幾步去,立刻手指搭在了扳機上,她手指僵了太久幾乎都要不能打彎,但她知道——就是現在了!
她把瞄準鏡對準夏恒的軀幹。這樣命中的幾率稍微高一些,而且只要他受了傷,總要去醫院的,她就還有機會潛到醫院裏去。就算到時候夏恒的病床邊圍滿了保镖,那也比他就這麽離開就好!
一陣風吹過,墨綠色的草葉如浪般起伏,這片山坡面朝曠野和遠處銀緞般的河流,蛙聲稍歇,月光為一切打磨出潤光來。江水眠覺得自己心跳漏了半拍,四肢發涼,猛地扣動扳機。
槍口亮光一閃,光亮過後,她仿佛看見那顆飛出去的子彈上也映着月光。
砰的一聲驚人的槍響回蕩在山谷之間。
夏恒半跪在地上,身邊一陣喧嘩,無數人拔出槍來大喊大叫,他驚得後脖子一身冷汗。夏恒回過頭去看,他前一秒經過的位置的車門上,赫然一個冒煙的彈孔。若不是他剛好往前邁了一步,那顆子彈絕對要穿過他心口。
是誰?!
他心知肚明,壓根就沒有什麽刺殺夏秉的殺手,那這個人是誰?
難道是那個眠眠?!
江水眠望了一眼瞄準鏡,心裏沉下去,那群人大亂,但顯然夏恒沒有死,車門上只有一個幹幹淨淨的槍眼,沒有任何血跡。
以她的水平,在深夜靠着這種老舊的瞄準鏡,去槍殺移動中的目标,不中才是應該。
她連忙向後拉杆,将手裏捏着的子彈按進槍膛,那警衛員不知道遠處的人群中就有盧嵇,還在問道:“打中了麽?!”
江水眠沒說話,她手哆嗦着連忙上了膛,知道自己錯過了最佳的機會,但她還想再試一次。然而她再度看向瞄準鏡中,卻看着盧嵇拔出槍來,朝夏恒的方向奔去,一把扶起他來。盧嵇經驗豐富,他聽着槍聲也知道具體是哪個方向,面朝着江水眠的方向,擋着夏恒,讓人拽他上車。
隔着瞄準鏡,江水眠幾乎覺得盧嵇和她四目相對。
一群士兵朝江水眠的方向擡槍,似乎盧嵇喊了一句什麽,他們并沒有開槍。
或許是盧嵇知道他們手裏的槍的射程根本打不中江水眠。
江水眠心一橫,她猛地一拉槍栓,對準了夏恒躲進去的那輛軍車的車窗,就是賭一把,又開了一槍!玻璃在車燈的光線裏炸開,盧嵇連忙身子一矮,似乎有玻璃渣子掉進他脖子裏。他連忙拍了一下車門,那輛車的司機猛地朝後倒車,幾輛軍車同時發動,引擎蜂鳴,似乎以護送夏恒為首要任務,帶着夏恒的人和栾老打了個彎,在地上劃出刺耳的摩擦聲,飛速朝西駛去。
那警衛員在江水眠身邊驚道:“他們發現我們了!你快下來,我們開車逃!”
江水眠沒有動,她看着盧嵇對身邊的人打了個手勢,他們離開道路,邁進草叢,朝江水眠所在的方向包抄而來。
江水眠放下了槍,看向那焦急不已的警衛員,道:“你嗓門大麽?”
警衛員:“啊?”
江水眠:“你家盧老爺要來抓我們了,你喊幾句,別讓他們開槍。”
那警衛員呆滞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登時後脖子冷汗滾下去,他連忙站到車旁,死命喊道:“不要開槍!我們放下武器了,不要開槍!是自己人啊!”
盧嵇聽見這喊聲就有點奇怪了,只是他本來也不打算開槍。活捉住殺死夏秉的兇手實在太重要了,交個死人回去可什麽也證明不了。
然而越走越近,他卻看着月光下,一個帶着報童帽的少年抱着槍,盤腿坐在車頂,仰頭望着天上的銀河。越走越近,他幾乎以為只是分開一個白天,他就因為想她而看錯了。那少年留着過耳的短發,微微低下頭來,面無表情目光如水的看向盧嵇。
盧嵇站在半人高的草叢裏,幾乎傻了眼,七八支槍已經對準着江水眠,他失聲道:“眠眠?!”
江水眠一歪頭,道:“盧嵇,晚上好。”
盧嵇手底下那些人抱着槍背對着車站在外頭一圈,那警衛員也在其中,忍不住頻頻回頭,卻看着盧嵇将江水眠塞進車裏,也随手拉上了車窗裏的黑色簾子。車裏沒有燈,一片黑暗之中盧嵇覺得自己頭皮都要炸了,他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江水眠不是今天早上去找老宋麽?怎麽一到晚上就變成了殺手!
而且夏秉死的那天,江水眠全程跟他在一起,他連她半夜起來喝水都知道,怎麽可能是她殺的夏秉。
然而江水眠卻先開口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麽要保護夏恒?”
盧嵇愣了一下,車裏一片漆黑,他完全看不清江水眠的臉,卻聽出了江水眠咄咄逼人的口氣。他道:“夏恒他爹被人暗殺了,死的關口正好是徐金昆跟他爹鬧不和的時候。為了避嫌,我就必須趕緊護送他回山西。他要是死了,事情就麻煩了。”
江水眠半晌沒有說話。
盧嵇摸索了一下,抓住了她肩膀:“眠眠!你到底出現在這兒幹什麽?還有,我沒看錯的話,你拿的是我的槍?反了天了吧你!你什麽時候偷拿的?這是能帶出來玩的東西麽!”
江水眠一言不發,盧嵇兩只手握住她肩膀,看她居然不解釋,也有點氣了:“你說句話!江水眠,我是不是說了不要随便把槍帶出家門,我才教了你幾天?你就要出來殺人?這夏恒你認識麽?你殺他幹什麽。”
盧嵇真想揍她屁股兩下,這會兒手才摸到她脊背,忽然感覺江水眠渾身都在顫抖。他心裏一驚,剛想要問她怎麽了,忽然感覺兩只手抓住他衣領,猛地将他往後一推。盧嵇後腦一下子狠狠撞在了玻璃上,江水眠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摳出來的:“都是因為你!你放走他了!”
盧嵇:“……什麽?”
他話音剛落,忽然感覺她抓住他胳膊,居然湊到嘴邊不解氣似的狠狠咬了一口!盧嵇痛呼一聲,剛想喊着讓這個忽然發起瘋來的小家夥松口,江水眠牙關卻越來越沒有力氣,她在一片黑暗之中再壓抑不住,抽泣出聲,她松了口,在他看不清的地方痛哭。
盧嵇覺得自己心都要跳出來了,他見過江水眠小小年紀就開槍殺人,也見過她咬牙跟克裏斯汀拼個你死我活,卻從來沒見她哭過。他連忙伸出手去,摸到了那個一邊哭一邊發抖的小家夥,他将她抱進懷裏,連忙問:“眠眠——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做錯什麽了,你說啊!”
江水眠咬牙切齒:“我讨厭你!你為什麽不肯正兒八經教我!你為什麽不能更早的教我槍法!我要是……我要是早有你那樣的槍法,我就可以第一槍就打中他!”
她一邊罵一邊拳打腳踢,盧嵇心裏忽然恐慌起來,他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兒才讓她這樣。他忽然想到什麽,不敢确定似的道:“是宋良閣發生了什麽?”
江水眠一下子安靜下來,半晌她才在黑暗中道:“……夏恒打斷了師父的一條腿,如果我剛剛沒有去找師父,夏恒還想讓別人殺了他……”
盧嵇一下子明白了,他半晌才聲音微微發顫道:“我并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肯定想辦法留他在天津——眠眠,我真的不知道,我……”
江水眠聽見盧嵇也一下子慌了,心裏忽然道:她這是在幹什麽?這整件事情和盧嵇有什麽關系,就是沒有他盧嵇,徐金昆也會讓別人來護送夏恒。他只是夏恒計劃好的這一天中的一環而已,他也只是做了他不得不做的事而已。
她就是因為恨自己無能就要遷怒盧嵇?
盧嵇也一時六神無主,或許在他的印象中,從來都是宋良閣保護他們盧家兩兄弟,他也未曾想過那個宋良閣會被他人所傷。
他也心知夏恒這一路回了山西,山西已經被閻百川管制的如同自立為國,想要再對他下手就幾乎不太可能了。
江水眠聽見盧嵇有點語無倫次的說着,擡手一把抱住他脖子:“對不起,這件事跟你沒關系,這更不怪你,就是、就是我忽然有氣沒地方撒,我才說那樣的話……”
盧嵇忽然感覺江水眠的額頭抵在他頸側,她擡起手來捏住盧嵇胳膊,摸了摸那塊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的地方,低低道:“對不起……我只是很讨厭我自己。要是不來天津就好了,要是我沒跟你去北京就好了,要是我槍法夠好就好了,要是我的武功能遇佛殺佛就好了……”她聲音越來越低,盧嵇只感覺江水眠在他懷裏手腳都縮了起來。
他一擡手,能緊緊的将她抱在懷裏。
盧嵇想不到宋良閣受傷的樣子,也想不到江水眠哭泣的樣子。他忽然覺得這一天好像很長,有太多事情他都不曾知道;他又覺得這誰也看不見誰的車內,是留給江水眠最後的可以懦弱的空間了。
他伸手摸了摸江水眠的臉,她臉上濕漉漉的,卻沒有哭聲,他一摸,果然她緊緊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盧嵇:“眠眠,你想哭就哭吧。一會兒不要再在宋良閣面前掉眼淚。老宋若是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心裏會更加傷心的。”
江水眠只感覺他手指撥開她被咬的快出血的嘴唇,她伸手往上爬了爬,将腦袋深深埋在盧嵇頸窩裏,終于可以放聲。盧嵇聽見她哭聲裏夾雜着斷斷續續的話,她說的上氣不接下氣:“至少十個鐘頭了,骨折的最佳治療時間就是六個小時……我不想去醫院,我害怕那個醫生跟我說他要截肢……他都不肯跟我說話,不敢看我了……明明該是我不敢看他才對……以後該怎麽辦,他要是真的那條腿好不了了怎麽辦……他可是個武人啊!”
江水眠越哭,越覺得盧嵇身體漸漸繃緊,似乎他已經怒到冷靜了。她只感覺盧嵇的手捏住她下巴,将她臉挪出來幾分,伸手給她擦了擦眼淚,低頭親吻了兩下她臉頰,輕聲道:“眠眠,不要哭了,我們想辦法。我盡量派個人看能不能進山西到軍中去,找機會殺了夏恒。”
盧嵇話音剛落,卻聽着她哭聲漸漸平息下去,江水眠擡起頭來,吸了吸鼻子,兩眼如炬,沒有絲毫的光線,他卻仿佛能看見她瞳孔裏的反光,江水眠一字一頓道:“這件事情跟你沒關系。我要自己拿回來。“
他看不清江水眠的五官,只聽見了她近在咫尺的聲音,仿佛把每個字都烙在舌上,咬在牙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我二十年也不晚。不止他夏恒,還有那幫趨炎附勢的所謂武人。還有整個天津的武行。這是我一點點踢館贏下來的名聲,這是宋良閣的武藝配得上的地位,我都要拿回來!就算今年不成,明年不成,就算我要先照顧他,但我遲早能拿回來!”
盧嵇感覺她給自己擦了擦眼淚,她竟破涕為笑:“我忽然想,我自己好傻,前幾年一直對他直呼其名,後幾年就只叫他師父。也怪他容易滿足,聽見我叫他一聲師父便開始美滋滋得了。是我欠他一聲‘爹爹’,往後我不想再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事兒确實不怪盧嵇,他完全是個局外人,也是為了兩方不爆發戰争所以才要送走夏恒的。
主要是夏恒早就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