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江水眠顫抖了一下, 像是一個激靈似的醒過來。
夏恒道:“我讓李颠留下來,一會兒送他去醫院。今日開車回山西,您一道去吧。”
栾老半天才把眼神從宋良閣身上移開,道:“我去幹什麽。”
夏恒:“給山西當一段時間教習,我記得你刀法不錯,那邊還想着搞個大刀隊呢。”
栾老心裏生出幾分無力感, 他也知道自己沒有什麽餘地, 道:“那就走吧。”
夏恒很親昵似的走過來扶着他:“說是最近京津有危險, 有人在西江口接我們, 也不遠,都是城外這一條道上,一會兒就到了。”
栾老深深望了宋良閣一眼, 道:“好,走吧。”
江水眠看着夏恒帶着幾個人和栾老走出了這家倉庫, 還留了三四個夏恒的手下看着宋良閣, 李颠則從倉庫門口走了進來, 他靠着摞起的貨架, 他似乎不敢看宋良閣,轉臉對着那幾個手下,道:“你們還真打算敲斷他的另一條腿?事兒就算了吧。”
江水眠看着宋良閣躺倒下去閉着眼睛, 好像聞所未聞,對自己的命運也并不關心。
她知道其實給他吸幾口大煙,都算得上某種憐憫,如果他腿斷了還長時間沒有接受治療, 那種疼痛壓根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大煙鎮痛效果很好,也是常用藥的材料,在這個軍隊中官職越高吸得越厲害的年代,在這個每條街上都有大煙館的城市,吸大煙并不是多麽出奇的事情。
然而她知道他戒掉大煙有多不容易。宋良閣結婚之後染上了一點,但那時候只是平日裏抽一袋,跟喝酒嚼槟榔似的當個愛好,他妻女死後,煙瘾才爆發的厲害。他在盧峰出事死了之後,決意戒大煙,短短幾個月就戒的差不多,這是多麽驚人的毅力。
盧嵇說,1913年他跟宋良閣一路尋真兇的那半年,就是他親眼看着宋良閣戒了大煙。從最早停了之後涕淚橫流渾身發抖,甚至發起狠來把酒店裏的浴缸桌子都統統砸碎,到後來強戒到鼻子牙龈流血,吐一口唾沫都是血紅的,他也沒再碰一下。
盧嵇雖然跟宋良閣認識的早,但中途曾經因為宋良閣吸大煙又殺性大,對他态度冷漠過幾年。但就在那幾個月裏,他也似乎明白盧峰為什麽這麽多年來最信任宋良閣。
他真的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這也是盧嵇當時離開時,肯放心把江水眠交給他的原因。
江水眠蹲在橫梁上,兩腳發麻,雙眼發燙,她覺得自己漸漸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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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心裏,宋良閣也是最強大的那個人。
好多年前,她還不那麽信任宋良閣的時候,他拿着刀,一只腳将吃着西瓜的她,連人帶着小馬紮勾到他身後來,摸了摸她腦袋,擋在她前頭,她心裏就篤定了一點:這個人肯定會保護好她。這個亂世不論是什麽樣的,這個人肯定不會要她吃苦。
事實也确實如此,就因為宋良閣的存在,江水眠甚至幾次忘了自己是處在一個動蕩的年代。
然而掰掰手指,六年過去。這個只會打架殺人的沉默寡言的家夥,也長成了一個全能的老爹。
在白婆住到家裏來之前,他學會了洗衣縫補,生火做飯,雖然衣服洗不幹淨,做飯缺油少鹽,但江水眠也不是個愛抱怨的性子。後來漸漸地,他學會拿個馬紮坐在院子中間,用兩塊鐵條和一把釺子勒緊裂縫的大水缸,在外頭細細刮一層泥補好;他學會了判斷即将下雨的天氣,一根竹梯子搭上去,檢查是否有裂瓦,家裏會不會漏雨;他也會灰頭土臉的扛了兩棵石榴樹苗來移植在院角,會用青磚壘一處防水淹的小柴房,會給怕冷的江水眠修了個北方人家才用的小矮炕。
他把生活過的井井有條無比認真。把以前所有不會做的事情為了她一一克服。
再到後來,這個家夥吹着哨子在操場上當過體育老師,也有帶他去上海一家家找能收她的中學,養了兩匹馬每周來回兩趟的跑着接送她。
她還記得來回将近一百五十裏路,要騎馬四五個小時,有幾處風鏡不錯的地方是他們常常停留的地方。夏天的時候宋良閣會帶她繞一點去幾個小湖,教她如何釣魚和用弓箭射鳥,他随身帶瓶胡椒面,帶瓶鹽巴,江水眠還穿着中學的校服,兩個人就在湖邊烤火吃了戰利品;冬天的時候他常常只帶一匹馬,讓她坐在前頭,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件巨大的棉襖把她裹在他身前,再加上圍巾棉帽,江水眠每次都在他懷裏憋得難受,卻也從來沒有雪花飄到她身上過。
她甚至一直到在此之前也覺得沒有什麽事情足以讓宋良閣皺眉,沒有什麽武人能贏過他,更沒有什麽他想做做不到的事兒。
江水眠輕輕的吸了一下鼻子,拿手背使勁兒的揉了揉眼睛,她記不清自己上一次真心掉眼淚是什麽時候了。但這不是哭的時候,她只是想讓不争氣的眼睛快一點能看清眼前,然而就當她揉了揉眼睛低頭再往下看去的時候,竟看見宋良閣睜開眼來,愣愣的望着她。
四目相對,宋良閣一時間面上似乎想笑想哭想嘆,這輩子經歷所有情感,五味陳雜在這一眼。他不想讓江水眠見到,但又想見到她。
他又驚愕揪心,想罵她一句為什麽要來。
然而她曾經寥寥幾句吝啬的表達,她難得露出的一些依依不舍,讓宋良閣覺得都可以記一輩子。卻都不如這一秒他看到她蹲在那裏偷偷的抹眼淚,用力的擦淨臉。宋良閣一瞬間覺得她真的成了他孩子,像是小孩子哭鬧任性背後最深最本能的依賴和愛意,他們一定上輩子真的血肉相連。
宋良閣似乎生怕周圍人注意到他和江水眠的對視,眼眶泛紅,偏過頭去。
江水眠看見他似乎沉思似的撚了撚手裏的煙杆,心裏竟也一下子安定下來。他一定在想辦法,如何做才能讓他們倆一同出手還能殺死所有人。
江水眠幾乎破涕而笑,一下子冷靜下來了。是,她也不信他會被打倒。
就算要他會消沉,那也不是在現在。
那幾個人就站在宋良閣身邊對李颠笑道:“您不知道吧,夏小爺早之前就跟我們商量好了,不論他面上答應栾爺什麽,宋良閣都是要死的。您不用管了,栾老這樣一走不知道幾個月回來,誰會管他死活。”
那幾個人把槍別再後褲腰上,伸手就要拽宋良閣,江水眠卻沒想到李颠一下子站出來:“夏恒已經答應了,你們這是要置他于不義麽?”
幾個手下笑了:“不義?有的人将義氣是因為他沒有別的本事,只有靠義氣才能結交朋友;但到夏小爺這樣,有沒有義氣誰也不能怎麽着他。我們只聽命辦事兒,李二爺我勸你最好讓開。”
李颠不忍低頭看宋良閣,可他不打算讓開。
他見過宋良閣的功夫,也見過他徒弟的本事。武行多少年能出得這樣一個鬼才,就要被暗算的死在這種無人的碼頭?
李沛走了,還說要夏恒照顧他。
哥難道以為他很想待在夏恒這種人身邊?
他要走,要離開這些人,要離開視他為廢物的哥哥,也要離開這個把天津武林當做玩物的夏恒。不管李沛跟夏恒這兩個武藝都相當不錯的人對待武行是什麽态度,但他雖然武藝不佳,卻曾經真心向往過武林。
幾個人看見李颠居然拔出刀來,忍不住笑了:“李二爺,我們這可都帶着槍呢,你真的要跟我們鬥?我們幾個是不敢殺你,畢竟要給夏小爺面子,可是制住你也沒那麽難。”
李颠其實拿刀的姿勢都不太好,但竟然生出幾分硬氣來:“那你試試!”
宋良閣似乎也沒想到李颠會站出來,忍不住擡眼瞧了他一眼,江水眠覺得再沒有這個時機比現在更好了,她忽然從橫梁上跳了下去!
李颠眼睛一花,看見一個人影猛地出現,就在他眼前兩條腿盤住了那人的腦袋,猛地一使勁,人卻朝後一彎倒挂過去,拔出□□一陣亂開槍!與此同時,宋良閣撐着箱子猛地直起身來,擡手就扣住身邊最近的那人,将煙杆一頭插在他脖頸前側!
李颠一愣,江水眠猛地一盤腿連帶着那人倒了下去,他只聽着咔嚓一聲,那張臉夾在江水眠的膝彎裏斷了氣。只是江水眠倒吊着開槍的槍法卻不太行,開了五槍,只打死了一個。一共四人,瞬間倒下去三個,宋良閣似乎站不住,跌倒在了木板箱上,站在最靠後的那個人哪裏想到這樣的變故,連忙拔槍,槍口對準的就是李颠。
李颠頭皮一涼,他從來沒有刀片面對過槍口,事到如今他躲也躲不開,還不如直接沖上去!江水眠倒在地上,剛拔出自己身上的短刀來,就看着李颠居然隔了四五米就徑直拿刀沖向了那開槍的手下!
她起身已然來不及,也不知道是他天生命大還是那手下被突發變故吓得夠嗆,一槍居然打飛了,然而李颠已經箭步沖上去,擡手就是一刀,血光四濺。剛剛還打算起身救他的江水眠松了一口氣,低頭檢查了一下這剩下的四個人裏面還有沒有落網之魚,确認都斷了氣,這才連忙跑到宋良閣身邊。
剛剛蓋在他身上沾滿血的外套掉了下來,露出了他的左腿。江水眠看得出來小腿中段已經錯位,不過并沒有流血,外套上的血跡似乎來自于他身上其他傷口。
江水眠連忙過去扶住他,宋良閣也再站不起來了,癱坐在地上,頭暈的厲害。
李颠把地上幾把槍全繳了,褲腰帶上別了一圈,跑過來道:“走吧,快帶他去醫院。如果我沒算錯,這條腿斷了快有十個鐘頭都不止了!”
江水眠扶着宋良閣站起身來,他卻沒有再看她,甚至一個字都沒有多說。
她心裏忽然感覺到宋良閣是不希望她看見他這樣子的,他甚至覺得愧疚,覺得無顏去面對于她。
江水眠個子太小,扶不動他,還是李颠過來背起了宋良閣。然而宋良閣不知道是不願被人背着還是說他太累了,閉上了眼睛,一直到李颠将他放在了車上。這輛車是夏恒留下來給那些手下的,江水眠替他合上車門,看向了李颠:“你能送他去醫院麽?”
李颠愣了一下:“你不去?”
江水眠斜背好那杆槍:“我要去找夏恒。他剛走沒多久,我應該追的上的。今日放他走了,再想殺他不知道要幾年。”
李颠:“你、你一個人?你怎麽殺得了他?”
宋良閣斜坐在車內,忽然睜開眼來:“眠眠,我們回家。”
江水眠搖了搖頭:“夏恒要回山西了。這一切都因為他,我對什麽武行的事兒不關心,他要折騰什麽也與我沒關系,但他弄斷你一條腿,我就要把他四肢都折了拎來見你!李颠,你開車走吧。我自己有辦法。”
江水眠說罷,轉身就朝碼頭門口跑去,整個靜悄悄的碼頭夜裏都沒幾處亮燈,她就從倉庫門前這一點光亮中瘋跑進了黑夜裏。宋良閣打開車門,朝她跑走的方向驚叫道:“眠眠!你給我回來!”
江水眠越跑越快,她受不了宋良閣臉上的表情,更受不了夏恒就可以這樣離開天津!她咬牙到後齒發酸,兩只眼睛卻似乎更酸,她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但似乎跑的太快,眼淚被吹掉,臉上生疼。
把車停在外頭等着江水眠的那個警衛員,幾乎等到快睡着了,忽然看到一個人影趴在車上,江水眠氣喘籲籲的拉開車門,道:“你知道西江口在哪兒麽?是不是離這兒很近?”
那警衛員連忙掐掉煙開動車:“不遠,就在離這兒十裏地。不過那不算個地名,就是個道口,能不進天津城區轉上西去的車道。”
江水眠:“那就走!快點!你剛剛看到有車開出去了吧,我們就去追。”
那警衛員連忙一腳油門踩下去,車飛一樣駛出碼頭。這路上哪裏有路燈,兩側蒲葦朝路中間歪倒着,好像無數的侍衛架起長戟阻擋他們潛行。白絮在黑夜中透出隐隐藍光,黑暗吞噬了這條路,路燈一開,仿佛除了眼前照亮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了。
半扇月亮高懸,雲也漸漸散去,車一路颠簸的讓江水眠幾次撞到了頭,她去只死死盯着眼前。
那警衛員似乎隐隐感覺到事态緊急,車撒缰狂奔,江水眠問道:“現在距離西江口還有多遠?”
警衛員道:“快到了!”
江水眠:“別開這麽快了,降下速度來,把車燈關掉!”
警衛員連忙踩了一腳剎車,降下速度來,一伸手關掉了車燈。江水眠眨了好幾下,才看清眼前。他們已經行駛到一片緩坡的山道上,兩側不再是蒲葦,而是不知深淺的平坦草叢,夜空和地面連成一側,肉眼可見的唯一光亮只有月亮,這條路是系在這片廣闊坡地的唯一裝飾。
車慢慢往前駛去,發動機的聲音也悄悄壓低,他們開到了這條路的一個小坡頂,忽然可以看見更遠的路,江水眠道:“你看那裏,是不是有亮光?”
這條路再往前一段,遠處有幾點光亮,照亮了一截道路。
警衛員:“好像是車燈。”
江水眠想了想,忽然指向道路之外的山坡:“別走車道,能不能開上山去。”
警衛員臉上有點犯難。
江水眠:“我知道有可能會被石頭撞傷底盤,但我現在命令你,開到山上去。不要打開車燈。我們開到那個小坡頭上去。”
既然是命令,他自然服從。那警衛員一轉方向盤,開上了山坡。幾次他都以為這輛車可能上不去坡了,然而坡度顯然恰到好處,再陡一分都要難辦。一轉頭,卻看着江水眠将車窗降到一半,把一杆□□架在了車窗上,用瞄準鏡朝車燈的方向看去。
山坡上有這一年最後一陣蛙鳴,車左右颠簸嘎吱作響,半人高的草叢不斷擦着槍杆而去,他終于把車開上了坡頭,江水眠道:“可以,這個位置剛好!”
他還沒開口,江水眠下了車,草叢一下子淹沒她大半個人,她一腳踩在車窗上,爬上了車頂。
那警衛員剛下車,就看見趴在車頂上的江水眠道:“沒帶三腳架不行啊。你的帽子,把你的帽子給我。”
警衛員把自己的硬質帽子遞給她,江水眠端住了槍,趴在車頂上,道:“從現在起,你不要說話。”
江水眠調了一下瞄準鏡,他們沒有開車燈把車開到這個山坡上,實際距離他們就只有幾百米了。五倍鏡也足夠中景使用了,如果倍數再高視野也就太小了。
江水眠看到了兩輛轎車停在路面,他們對面則是三輛軍車和一輛轎車,車燈交彙在一起,有些人站在車旁,也有幾個站在兩方車燈共通照亮的那段路上。
江水眠手抖得幾乎看不清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在狹窄的視野範圍內盡量尋找夏恒。她很快就找到了,夏恒穿的淺色西裝被車燈反射的發亮,他正站在車前和其他幾個人在聊天。
江水眠将槍口微微上移,對準了他的腦袋,在這種距離下瞄準,對江水眠來說仍然十分困難。她也從來沒有接受過狙擊的訓練,狙擊最重要的熟練和手感她統統沒有,她就是打不中腦袋,也想着給他軀幹來上一槍。
然而她卻忽然手一抖。
在那瞄準鏡的一點點視野裏,她清楚地看見盧嵇站在夏恒的身邊,離他很近,一邊與他說話,一邊還很關切似的拍了拍他後背。
作者有話要說: 過兩章左右大概就會切回十七歲的時間線。
在那之後估計就不會往前切了,這條線寫的也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