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廚子站在旁邊, 看着鍋裏熬得老雞湯,在盧老爺手裏的長勺下翻滾冒泡。
廚房裏常年炖着小火的老湯,随時取用做菜,他這會兒臉上的表情恍惚着,動作卻麻利的很。這廚子是從盧家帶來的,盧老爺可以走到哪裏不帶着魯媽孫叔, 但廚子是一定要自備。
他用漏勺從老雞湯大瓦鍋底下撈了幾塊雞肉上來, 拿筷子挑掉本來也快煮軟碎的骨頭, 用小勺勺背将雞肉壓碎, 澆了一點打勻的蛋液,撒了一點蔥花,然後用撇了一大勺滾燙撇油的雞湯倒進碗裏, 碎雞肉蔥花和沫兒一樣勻稱的蛋花從湯底滾了上來。
盧老爺就放了點胡椒撒了點鹽做調味,轉頭問道:“廚房裏還有什麽能吃的主食?”
廚子抓着圍裙道:“呃, 這會兒離天亮還早, 還沒開始準備, 就是提前蒸了些芋頭。”
盧嵇拿勺子柄蹭了蹭鬓角:”芋頭也行吧, 她挺愛吃的。”
他從蒸鍋裏撈出幾個小火溫蒸的芋頭,涼水洗淨剝了皮,廚子正要去拿糖, 盧嵇擺手:“別了,她不愛甜。”他拿臼子将芋頭壓成泥,從水缸旁邊泡幹木耳和幹香菇的碗裏各自掏了兩個,剁碎成末, 加一點碎雞肉,放半勺醬和少許醬油,大火炒勻,放了半勺帶雞油的湯,勾一點薄芡,然後将打鹵似的汁兒澆在芋頭上。
盧嵇看着廚子把兩道臨時趕出來暖胃的小吃放在托盤上,道:“人家在西餐廳裏吃土豆泥,我這兒湊合着給弄了個打鹵芋頭泥吧。哦對了——”
盧嵇轉身從放食材櫃子下的筐裏掏出一把秋棗兒來,拿筷子一個個捅掉了核,裝個小盤裏,也放了過去。
盧嵇看着托盤上還算像個樣子,道:“你送上去吧。”
廚子一驚:“啊?”誰家有廚子上去送飯的理兒?
不過他想着剛剛老爺的失态,估計也是不想上去露臉,接口道:“要不我上去給其他哥兒們,讓他們送去給江小姐?”
盧嵇一想別人走進她房間裏都難受:“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吧!哎呀養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
廚子:“……”
盧嵇端着盤子上樓,廚子聽了半天也沒聽見腳步聲,一偏頭,盧老爺從地下一層就開始蹑手蹑腳了。得了,這速度上五樓估計飯也涼了。
江水眠左等右等,總算看見大宮女盧煥初低眉順眼的捧着托盤上了樓。這頓飯吃的江水眠還是很滿意的,她看他襯衣袖口挽起來還沒放下就猜是他親自下廚,于是做個十分合格的食客,把一碗湯喝到幾乎要舔碗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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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平時盧嵇看見她這個吃香,早就笑的跟個傻子似的了。可他卻呆呆的坐在床沿,對着江水眠的拖鞋發呆。他忽然伸出了腳去,比了一下自己的鞋和她的拖鞋,呆呆說了一句:“怎麽這麽快你就長大了……”
江水眠:“???”
這話你可以留到我結婚的時候在婚禮上挽着我胳膊老淚縱橫的說的。
盧嵇喃喃:“我也老分不清,我到底有沒有覺得你是個小孩子……”
江水眠心裏縮了一下,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盧嵇:“唉……你從小就不像個小孩子……”
江水眠生怕他說出什麽她不太想聽的話來,從被子裏踹了他一腳,盧嵇一驚回過頭來,江水眠:“你剛剛念叨什麽呢?”
盧嵇伸出手習慣性的要去摸摸她腦袋,江水眠望向他的手,本沒有什麽別的意思,盧嵇卻把那種眼神當做防備,連忙縮回手來。江水眠沒想到他有縮回手去,她覺得心裏有點怪,但總不能拽住他的手就跟一個求撓癢的貓似的,把腦袋往他掌心裏湊吧。
盧嵇把手縮成拳,放在身邊:“哎呀,我老糊塗了,腦子裏都在想那個女記者的事兒。”
江水眠:“這件事會怎麽辦?”
盧嵇:“會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私底下我會告訴老黎和徐金昆,徐金昆估計會對壓價态度更堅決,但是面上他還需要跟美國交好,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情撕破臉。老黎……估計他會更軟弱吧,不過我希望能說服他,讓他心裏生起幾分對美方的敵對來,最好能在這件事情上站在徐老那邊。”
江水眠:”要是能抓到克裏斯汀就好了,那就算是有證據了。”
盧嵇收回托盤來,把放着小棗的盤子放在她腿上,道:“不能叫證據,叫籌碼。如果能抓到克裏斯汀,我就能把價格壓得更低。如果我再受個重傷,只要沒死,連過幾年那批真正大頭的交易,也能讓我們這邊占盡優勢。”
江水眠一愣:“你就不能對外界說美國那邊就因為價格談不攏就要殺你麽?要是真重傷了,你還不讨回公道?”
盧嵇搶了她一顆棗吃,笑道:“我們不是你們武林,沒什麽公道可講。利益就是公道。就是臉面,名聲也大多都是跟利益挂鈎。我名聲不好,可做事信譽好,這樣的形象對我來說最有好處。你像有好多革命家,他們沒有錢也不需要做事,就只需要好名聲才能籌措到活動資金,所以完美的名聲對他們來說就是利益。”
江水眠想起好多年前盧嵇痛苦的坐在上海酒店的沙發上,說“只想要一個公道”,如今卻已經接受了很多事情。她想了想:“武林也沒什麽公道。為了利益的人也不在少數。”
盧嵇:“不過克裏斯汀的事情一出,我要在北京再留一段時間吧。你也陪陪我,回去差不多也到老宋辦完事兒了,你跟我在北京,他也好放心。”
江水眠剛要點頭,卻發現盧嵇說完了這話卻在小心翼翼的觀察她的反應。
他在幹嘛啊?盧嵇覺得她還會不同意?
江水眠遲疑道:“嗯好啊。”
盧嵇松了口氣,似乎又不可置信似的瞧了她一眼。江水眠臉上神色确實很正常,她還問道:“那我們過幾天都要做什麽呀?”
盧嵇:“基本都是一些,你懂得,社交活動。等你好了,要不要去參加一下北京這邊官員小姐們的聚會,年紀都跟你差不多,她們也都讀書很多,可能會打球下棋,你去試試呗,如果不喜歡就回來。也不能老在家裏憋着。”
江水眠點了點頭:“嗯好,我累了想先睡了……”
盧嵇端走盤子,走了出去。他住在同一層,跟江水眠共用一個小客廳,等他回身進屋要給江水眠關燈的時候,臉趴在門邊,忽然道:“要是你不願意,我可以睡樓下的。”
江水眠從床上擡起頭來,看見盧嵇半邊臉藏在門後頭,還一副自己做了虧心事兒得樣子垂着頭。她莫名其妙:“你睡樓下做什麽?樓下的房間不是讓你當書房了麽?”
盧嵇似乎忍不住唇角勾了勾,但又壓下去:“沒,我怕你嫌我呃……夜裏打呼嚕……”
江水眠:他當自己是雷公麽?打呼嚕能打到整個樓跟着抖麽?
她也不知道他怎麽了,但江水眠又不覺得自己來個大姨媽能讓盧嵇有什麽态度轉變,她也不太敢猜,道:“不要緊。你關燈關門吧,我睡了。”
盧嵇老老實實關上了門。
江水眠翻身,眼睛睜大着亂想:不會盧嵇一下子覺得他是大姑娘了,不能像以前那樣的态度了,要跟她保持距離了?
他……到現在才意識到這個問題,也太遲鈍了吧!
不過江水眠心裏又有點難受了,瞎他媽撩的混蛋,現在了又覺得是把她當小孩兒了?!他要是真的想保持距離,那她就能讓這個距離保持道上千公裏,最好再保持一輩子!
江水眠心裏一陣亂七八糟的想法,可能剛剛睡過去一會兒了,也睡不安穩。甚至有點咬牙切齒起來,卻又覺得也怪她自己,既然是演小朋友就演的清心寡欲一點,中了他套路還不是因為她自己不夠堅定!
或許過了很久她都沒睡着,江水眠聽見了外頭客廳裏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盧嵇換了拖鞋正輕手輕腳的走出來。就算是房子裏住滿了人,她覺得自己也能認出他的腳步聲,然而卻沒想到他的腳步是往她房間裏來的。
江水眠繃緊脊背。
盧嵇做壞事兒的本事實在一般,他擰門把手的聲音實在太響,江水眠有點恨鐵不成鋼。正想着,他悄悄走進來。江水眠不用回頭都能想象到他弓着後背的樣子。小客廳裏開了臺燈,屋裏映進來一點微弱的光線,盧嵇輕手輕腳,幾次心裏萌生退意,奈何這樓裏的地板不給面子,發出微弱的嘎吱作響,每響一聲他都恨不得臉上跟着抽一下。
盧嵇甚至想着爬進來算了。
江水眠想着盧嵇要是幹出什麽出格的事兒,她就反手把床頭的水杯砸在他頭上。屋裏很暗,盧嵇半天摸索到了床頭櫃,适應了一會兒總算看清屋內,也看清了背對着他的江水眠。江水眠心裏繃成一股弦兒的時候,忽然感覺一雙手,摸了摸她頭發……
然後盧嵇似乎低低的發出了一聲傻笑。
江水眠:……
就這個?!
盧嵇弓下腰去,特別輕的親了一下她的頭發,傻笑道:“……晚安。”
江水眠捂着心口瞪大眼睛,心裏大喊:幹什麽啊你!大半夜在我裝睡的時候還不忘了撩人,你夠了吧你!你再這樣下去我要打爆你的狗頭了混蛋!
江水眠心裏也知道,盧嵇是習慣性每天給她念兩行故事或者是端一杯熱水到她床頭,揉一揉她腦袋,偶爾親一下她頭發,說一聲晚安。他這個習慣江水眠本來還适應不了,後來發現大概盧夫人就是在國外長大,他小時候受的教育就是這樣,她也就不得不習慣了。
今天正覺得他是不是想保持距離了,他又來這麽一招,江水眠想了半天,居然猛地轉過身去。盧嵇還正看着她軟軟的稍微變長的頭發傻笑呢,江水眠忽然轉過身來,他吓得倒退兩步,地板嘎吱作響,床頭櫃的水杯都被他不小心碰落在地——
那張臉上堪稱是惶恐驚愕,血色盡失:“眠眠……眠眠……我就是來、來說一聲晚安……我……”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啊!
盧嵇也不知道怎麽了,回屋躺下了想起來沒跟她說晚安,忽然就坐起來,也不知道別扭什麽,總覺得非要說不可。明明一面懷疑自己變态叔叔的人設已經坐實,一面又希望像以前那樣相處……
就算是眠眠真的傻也罷,就算是她還小不懂事也罷,他就是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眠眠實際上并不讨厭他,也不怕他。
江水眠轉過眼來,瞳孔被盧嵇背後門縫的微光映的像是玻璃珠,她眨了眨眼睛,竟輕輕一笑:“晚安。”
盧嵇被她窩在柔軟枕頭裏,眼睛微微一眯的這個溫暖又依賴的笑容烤的心都要化了,簡直就像個長途跋涉在雪野之中的人找見了燃燒的篝火堆,身上的落雪在火焰旁化作液體瞬間蒸發。他低頭慌不擇的去撿杯子,支支吾吾:“你怎麽也沒睡着啊。”
江水眠總不能說剛剛在糾結您老人家今天的奇怪舉動吧。
她忽然覺得也可能是今天太能打吓到這個慫貨了,讓他覺得她不是小朋友了。或許每個女人都有天生的裝的基因,江水眠渾然天成的眨了眨眼睛,簡直乖巧極了:“我……我不小心吃的太飽了。”
盧嵇沒想到是這個原因,心底松了一口氣,笑道:“早知道我不做那麽多吃的東西了。”
他掖了一下被子,轉身就要走,江水眠忽然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拽住了他手指。
她一只手就像是蹒跚學步的小孩子似的緊緊握住他食指,盧嵇肝顫了一下。明明在這一天之前,如果漿水面做這樣的動作,他絕對會笑着晃一晃手。
怎麽這一天就變了。一棒子敲醒之後,看什麽都意味不同了——
盧嵇呆呆轉過來,覺得心虛,心裏默念:多好啊,眠眠還是把你當親愛的鄰家叔叔,你還不知足啊!
江水眠也是心懷鬼胎想試探他,裝起可愛來如魚得水,晃了晃手道:“你怎麽了?難道是被那個克裏斯汀吓到了?不要緊呀,我要不是今天身子不好,她都碰不着你一根指頭。”
盧嵇搖頭:“怎麽會,我只是沒想到敢到這種場合來,也沒想到她這種身份會來刺殺。不過我感覺以後這種事不會少的。”
他感覺江水眠捏着他的手緊了緊,他立馬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讓她更緊張了,連忙笑道:“以後我肯定更小心,随身都帶槍。而且今天多虧了你,要是沒有你,說不定我早喪命了。”
江水眠聽了這話倒是挺滿意的:“嗯……那晚安。你要是吓得睡不着覺就跟我說。”
盧嵇心裏突突亂跳,嘴上卻漫不經心笑問:“我要是睡不着你打算怎麽辦?”
江水眠:打到你昏過去行不行。
她卻勾起一個甜甜的笑容:“我給魯媽打電話,讓魯媽給你唱搖籃曲好不好。”
盧嵇:“……可以了可以了,我保證我能睡好。”
江水眠終于松開他的手,縮回被子裏,盧嵇覺得那根手指就跟戳進了熱水似的發燙,說了聲晚安,趕緊走出了房間。最後一次回頭,江水眠很心安的合上了眼睛,轉身朝裏睡了。
他回去坐在了床上,盯着自己的手,忽然想到:說是怕女人,可他從來都沒有怕過江水眠,小時候天天抱着拎着也就罷了,這些日子裏也是各種熊抱,但他自己根本沒有在意過。反而說挺喜歡江水眠一臉嫌棄但并不躲開的樣子。
可另一方面,他對于其他絕大部分的女人靠近都覺得危險,就算是家裏魯媽端茶遞水的時候突然靠過來他都會猛地繃緊神經。今日克裏斯汀坐到身邊來,他條件反射的覺得要出事兒,強忍着不要躲開,結果居然還真的出了事兒——
那眠眠以後長成大姑娘了,他也不會覺得碰到她靠近她有什麽奇怪?
或者說眠眠現在已經算是個大姑娘了,他卻并沒有覺得有任何的不适……
到底是這毛病可以治?還是說這毛病只能她治?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戲精誕生伊始。
上次寫打戲榨幹了,要甜幾天才能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