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江禦, 你該醒了。
這樣圓滿的、歡愉的、以為可以一生一世都不分離的,原來都只是一場夢,只是一場夢啊……
是夢, 就總是是要醒的。
這怎麽會是一場夢呢?怎麽會呢?
那些真實的記憶在江禦的腦海中頃刻間盡數複蘇,江禦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沈銜鶴,他好像聽到自己胸腔裏那顆心髒緩緩碎掉的聲音,一片、一片、一片,零零灑灑落了一地, 最後全都塵封進茫茫積雪之下, 不見天日。
他終于知道他師兄為什麽動用了禁術,也終于知道他究竟錯過了什麽。
過去的許多年裏, 他救過那麽多的人, 美麗的、醜陋的、聰明的、愚蠢的, 甚至連那些讨厭的,他也救過。
可他師兄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在哪裏呢?
他師兄做下決定以身為殉的時候, 他又在哪裏呢?
他晚了一步,遲了半月,一子踏錯, 滿盤落索。
于是,他得到最慘烈的報應。
他驀地想起逝水境裏聽到的那句唱詞,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在應驗了,他果然要失去他了。
江禦擡起手, 縷縷情絲落入他的掌中,他合上手掌, 只要把它們盡數斬斷, 從此他的師兄後再不會愛他了。
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不過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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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就是, 沒那麽圓滿罷了。
江禦将自己的滿腔悲痛悉數壓下,不敢叫他師兄看出絲毫端倪,他靜靜地注視着身邊的沈銜鶴。
一簇簇煙花在頭頂的夜空盛放,轉眼又凋零,就像這場夢一樣。
江禦喉嚨幹澀,試了好一會兒,才發出一點聲音,他輕聲叫道:“師兄……”
沈銜鶴轉過頭來看向江禦,他的眸中倒映這一片輝煌燈火,目光溫柔而多情,他沉浸在這場美夢之中,一無所知。
他問江禦:“怎麽了?”
江禦看着他的眼睛,剎那間幾乎要落下淚來,他多希望這場夢可以永遠不要醒來。
他低下頭,問沈銜鶴:“師兄再親我一下,好嗎?”
周圍行人來來往往,繁燈如晝,鼓樂聲、叫賣聲、嬉笑打鬧聲,馬蹄噠噠聲,還有煙花點燃時的轟響與凋謝時的嘆息,各種聲音混在一起,繪成眼前這幅熱鬧的人間,沈銜鶴抿了抿唇,看看左右,他對江禦道:“這裏人太多了吧。”
作為一宗之主,在外人面前,沈銜鶴還是比較矜持的,而且這個時候說不定還有弟子藏在人群裏偷偷看他們。
江禦嗯了一聲,沒有強求,他垂下眸,握住手中的情絲,腦中花見月的聲音催得愈加緊了。
就到這裏吧,他想,做了這樣的一場夢,未嘗不算是得到了一樁小小的圓滿。
只是倘若真的得到圓滿了,這顆心為什麽還是那麽痛?是不是要随着這些情絲一同剜去,才會好受一點?
就在江禦要把那些情絲盡數斬斷時,沈銜鶴忽然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路邊的樹叢後面,他仰起頭,在江禦的唇上親了一下,就像江禦同他表明心跡的那個早上,陽光很好,陣陣蟬鳴,就只是輕輕碰了一下,很快分開。
江禦愣在原地,此處燈火闌珊,月色卻分外明朗,他師兄一身天青色長袍,眼角眉梢都是溢出的綿綿情意。
沈銜鶴放開他的手,以拳抵唇咳了一聲,對他解釋說:“我總覺得今晚要是不親你這一下,師弟你會哭出來。”
江禦怔怔看着沈銜鶴,他知道他此時最好是接着他師兄的話開個玩笑,再對他笑上一笑。
可是他笑不出來,他若是笑出來了,怕是會比哭還要難看的。
見江禦不說話,沈銜鶴笑着問他:“要不師兄再親你一下?”
江禦伸出手一把将沈銜鶴攬入自己懷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氣,仿佛要把他整個人嵌入自己血肉之中,他的嘴唇貼在沈銜鶴的耳邊,低聲說:“我愛你,師兄。”
“我好愛你啊,師兄。”他說。
沈銜鶴不知道江禦是怎麽了,他只能擡起手,拍拍他的後背,對他說:“我也愛你。”
江禦的淚水終于再也忍不住決堤而出,幸而他師兄不會看到,他仰起頭,望着夜空中那一輪慘白的月亮,帶着淺淺嘆息道:“我知道,我該早些知道的,對不起,師兄。”
“嗯?”沈銜鶴有些困惑,他想看一看江禦的表情,卻根本掙脫不出他的懷抱。
江禦心底一片冰涼,握住情絲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顫抖,他閉上眼,萬千情絲在他手中悄然斷裂,流光簌簌,散落在腳下的草叢間,轉眼消散,再找不見半點痕跡。
沈銜鶴手中的福簽随着那些情絲一同掉落,長街上熙攘的人群寂寂,無一聲響,煙花停駐在蒼茫夜空,變成星辰,時光之河停止流淌,此間萬物都凝固在了這一刻。
江禦已是淚流滿面。
他們兩個都沒來得及去看,那掉落的福簽背面是另一句簽文。
願君千萬歲,無歲不逢春。
……
紫金香爐裏的渡情香還在燃燒,屋中煙霧缭繞,一盞殘燈搖曳,忽明忽暗。
花見月叫了江禦半天,如今連聲音都暗啞了幾分,到最後一點渡情香都燃盡了,江禦終于從夢中醒來。
他是坐在榻上入的夢,醒後一睜眼就能看到他的師兄,江禦伸出手,想摸一摸他師兄的頭發,卻是一口血先噴了出來。
花見月聽到聲音擡頭看去,發現短短的幾刻鐘過去,江禦的鬓前竟是生出斑駁白發,她驚駭道:“江禦,你這是——”
江禦若無其事地擦去嘴角的血,又把地上的血跡全都抹去,擡頭問花見月:“這樣就夠了嗎?還要做什麽嗎?”
“……應該夠了吧。”花見月點頭道。
其實花見月也不确定,這斷情爐之前倒是用過幾回,只是那些人要麽在夢中貪得無厭不知滿足,要麽就是過得太快活,最後舍不得斷情了,真靠這斷情爐修成無情道的,花見月還不曾遇見過。
花見月見他臉色煞白,極為難看,又多問了句:“江禦,你要不要運功調息一下?”
江禦搖頭,目光落在沈銜鶴的臉上,他道:“不用,我沒事。”
這哪裏是沒事的樣子?花見月心中長嘆一聲,想說一聲他們這是何必,又想若不是被逼到處境,江禦是萬萬不會用這樣的法子。
究竟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江禦仍舊坐在榻邊,低頭凝視着沉睡中的沈銜鶴,夢裏夢外的回憶在他腦海中交錯,不斷折磨着他,可他這一顆心好像已經疼得麻木了,沒有知覺了。
更闌人靜,月照中天,許久之後,榻上的沈銜鶴從夢中轉醒,睫羽微顫幾下,睜開了雙眼,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兩顆極美麗極珍貴的琉璃珠子。
江禦緊張地看着他,說不清自己是在期待什麽,又或是恐懼什麽。
沈銜鶴看到江禦,依舊叫他:“師弟。”
他聲音冰冷,毫無起伏。
他終于成了無情無欲的死物。
這本是江禦希望的,如今是否也算得償所願?
窗外夏蟲止語,殘月如夢,江禦看着他師兄空蕩蕩的眼眸,胸口處長久的麻木過後,迎來更大的悲恸,萬箭穿心,肝腸寸斷,永無盡頭。
好半晌後,他輕輕應道:“師兄,我在。”
作者有話說:
願君千萬歲,無歲不逢春——唐·李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