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自從十四翻牆進來過一次, 我花錢雇人在牆頭紮了很多荊棘,每天出門前,還會在門頂上夾一片樹葉。現在, 樹葉不見了。
我在門前站了足足五分鐘,才打消了去隔壁借一把切瓜刀的念頭。
在手指觸及門板時, 胸口仿佛壓着千鈞重擔, 連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
我真的很怕他。
這種怕不是因為生理上的創傷,而是因為在長期鬥争中失去了信心,只能被動承接各種蹂躏, 逃不掉,躲不開。
如果說最初令我不得不對他一忍再忍的原因, 是他的身份, 那麽現在, 已經純粹變成了他偏執的性格。
這種執着的糾纏,似乎最後只有一種出路:把我變成那只被送上餐桌的海東青。
這一次,他沒有藏在黑暗裏, 點了一根蠟燭,坐在昨天居生坐過的板凳上,慫狗金毛在他腳下趴着。
本來正盯着桌面上的一副畫, 聽到我開門而入的聲音, 和狗同時擡頭望過來。
看的出來, 這幾日他确實很忙, 瞧着明顯比幾日前憔悴得多,連眼神都疲憊無力。
我走到院中, 抱着老榆樹, 如臨大敵般看着他。
他從懷裏掏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擱在桌上,無聲地朝我勾勾手。
?
見我不為所動, 他又掏出一錠,放在旁邊,再次勾手。
我都迷惑了,這是什麽戰術?
很快,銀錠子擺了一整排,迷人的錢味蓋過空氣中的花香,直竄鼻腔。
但我是有定力的!
就算窮死,也不能要他的錢!這可是個随時會翻臉算賬的男人!
他冷冷一笑,從靴筒裏抽了一把匕首,接着拎起我家慫狗的耳朵。
慫狗不知危險,傻了吧唧地仰頭舔他的手腕。
他沖我挑挑眉,伸出三根指頭,十秒往下折一根……
我怎麽可能贏得了變态!
等我進了屋,他把金毛驅趕出去,指了指旁邊的凳子:“過來坐。”
今天改性兒了?居然沒讓我關門!
我慢吞吞坐過去,這才發現桌上放着朗世寧給我畫的半身相。
他伸手輕撫畫像上我的臉,輕嘆道:“要是你真的像畫上這麽溫婉就好了。”
接着毫無征兆地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溫和地看着我:“是不是偷偷剪頭發了?不準再剪了聽到沒!等我回來,要看到你梳畫上的發型。”
我拍開他的手,沒好氣地說:“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
“好,聽你的。”
今天他格外好說話。收回鹹豬手,坐得板板正正的,看不出半分惱意,眼裏只有濃濃的憂慮和不舍。
足足盯了我三分鐘,才一改纏綿不舍,嚴肅地說:“今天來,是跟你告個別,我要出趟遠門。”
看來出征已定!我沒有搭理他,苦苦思索該怎麽提醒他,俄羅斯間諜已經摸清了清軍的底細。
雖然我怕他,恨不得他從我的世界裏徹底消失,但從未有過害他的心思,一是因為現代社會二十年的法制教育不允許,二是因為若戰争失利,受害最大的,不會是他這個統帥,二是沖在最前面的千千萬萬個大頭兵。
“我就知道你不會問我去哪裏,幾時回。”他發了一句失望的感慨,但并未在這種情緒中沉湎,很快又道:“走之前,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太莽撞了,總是不聽我的話。年前得罪了文人,現在辦學的風聲走漏出去,中醫也恨你入入骨,我不在京城壓陣,他們對你不利怎麽辦?”
我心頭一跳,想的卻是,我領導會保護我的吧?
“你看起來聰明,但只會陽謀,對陰謀一竅不通。性子倔強,心腸又善,一不小心就會落入旁人的圈套。我知道怎麽囑咐都沒用,只能多為你籌劃些。”
別吧……我想說我也沒那麽廢物,他卻不容我置喙,面色嚴肅道:“你聽好。我已經買下了你隔壁的院子,明日趙嬷嬷和我從豐臺大營挑的八個好手就會住進去。你願意的話,可以搬過去,不願意也沒關系,趙嬷嬷會繼續照顧你的起居,那八個好手會保護你的安全。
另外,巡捕營都司高忠和順天府的通判徐立都是我的人,他們一個負責京城巡邏稽查,一個負責經濟民事糾紛、訴訟,雖然官不大,權力卻很實用,在京城也頗有些人脈。我已和他們打過招呼,要是有人找你麻煩,你就請他們幫忙。”
接着指了指桌上的銀子:“這些錢你留着,萬一遇上什麽事兒,可以上下打點。平日衣食住行就不要從這裏出了,我已給趙嬷嬷額外留了足夠的銀子,保你過得比在貝勒府更舒心。”
“我不……”
他眉頭一豎:“我是出去打仗的,你想讓我天天提心吊膽,就盡管拒絕。”
……
“要是我回不來了……”
“別煽情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肯定能威風八面地回來耀武揚威。”
他嘴角快要咧到耳邊,一把抓住我的手,雙目熾熱:“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
不是,你腦補了什麽??
我甩開他:“注意分寸!”
他乖順地點點頭,斂去笑意,徒留幾分傷感:“刀劍無眼,誰也不敢保證一定能活着離開戰場。有幾句話,我必須要交代。要是我回不來,你就為我守節,決不能嫁人!要是你嫁了人,我就變成厲鬼,日日糾纏你夫君!”
……我是不是得謝謝你不糾纏我??
我戴着痛苦面具,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要不你現在就殺了我吧,我感覺早晚要死在你手裏!”
“怎麽,你現在就有了想嫁的人?”他面色驟變,戾氣洶洶。
我破罐子破摔道:“有的話,你要怎樣?”
他嘴唇一抖,目光陰鸷,看得出來很想放狠話,卻硬生生忍住了。
軟下腔調,委屈吧啦地說:“我知道你是為了氣我。我這一去,可能不止三五個月,你就不能對我好點兒嗎?”
我站起來,圍着桌子轉了好幾圈,才平複下焦躁的心情,權衡利弊後,選擇以大局為重,“十四爺,你這一去,是為了大清江山,黎明百姓,我不會背刺你。我還要勸你,在戰場上接到任何關于我的壞消息,都不要相信。我有能力自保。”
他深深地看着我,溫聲道:“你和別的女人最大的區別就是格局開闊。我知道,你不稀罕我,我對你做的任何事,都讓你為難,我也知道你很怕我,但我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為我做的忍讓,我都看在眼裏,我也在努力改變,變得讓你不讨厭。”
這不是他第一次展現低姿态了,但這一次,我真的感受到了誠意。
一心軟,忍不住提醒他:“今天在翰林院發生了一件事,你關注一下。”
他展眉一笑:“我在那兒也是有耳目的,不過你能提醒我,我很高興。”
“那你會幫劉珏嗎?畢竟是他發現了這個事。”
他滿不在乎道:“幫他作甚?這種缺筋少弦的蠢貨,在官場這麽多年,連折子朝哪裏送都不知道,只會硬着頭皮往前沖,不吃大虧如何長記性?何況,他只是為了自己心中的正義,又不是為了我。”
這頓嘲諷簡直就像打在我臉上的耳光。
我臉上火辣辣的,心裏冰涼,“我比他強不到哪裏去。”
“你和他怎麽能一樣?你既把我牢牢把控在掌心裏,又抱得緊宜妃一系,若辦成了西學,還将成為大清朝第一批本土西醫的西席,受無數人敬仰。你是千百年來,太平盛世無人可及的女官。”
聽他把我捧得這麽高,我心裏并沒有特別高興。
劉珏雖然不适合做官,卻有幾分真才實學,而且是少數踏實辦事兒的人。這樣的人少一個,就會補充一個貪官污吏。
将來留給我領導的爛攤子就越慘烈。
十四已經兩天沒睡覺了,出了宮就到我這裏來,說了這麽一笑會兒,眼皮就開始打架。
他強打精神道:“澳門暫時去不成了,等我回來吧。想着你在等我,我會速戰速決的。”
“我不是,我沒有。”
他裝作沒聽見,展開雙臂,無賴地笑:“明天我就要開始點兵,走之前沒時間來看你了,讓我抱一下行不行?”
那是當然不行!
他沒強求,自我安慰道:“行,那就留個想頭,回來再抱。”
臨走要走了那幅畫,說要挂在行軍營帳裏。
我捏了捏眉心,只想快點打發他走,“随便你吧。反正我反對也沒用。但請你下次不要再從我這裏偷東西了!”
他詫異道:“偷你什麽了?錢不是給留下了嗎!”
“我的書!”
他嗤笑:“我偷你書幹嘛!”
不承認……
“行了,快走吧!”
他邁出一只腳又縮回來,“對了,你右邊的鄰居是你的大仇人,可小心點,別和他們來往。”
“大仇人?”
“論道輸了被趕出寺院的和尚!你別看他手無寸鐵弱不禁風,他的追随者可還不少呢!”
可不咋的,都是女粉絲!
公元1715年 5月14日康熙五十四年農歷四月初一日 晴
十四出征前,前天發生在翰林院的辱官事件還是被捅到了皇上面前。
公然與理藩院、翰林院兩個機構對立,當這個刺兒頭的不是別人,是我那不怕得罪人的領導。
他主張将理藩院尚書保泰和翰林院掌院大學士撤職,嚴懲受賄官員,涉事較深的,發刑部重責,同時重賞劉珏。
理藩院是皇親國戚的地盤,翰林院是清流的發源地。他這種行為,簡直相當于政治自殺。
皇上震怒,先将事兒放在一邊,一頓輸出,狂罵雍親王找事兒!
找事兒?
太荒謬了。
我相信以康熙這樣的明君,一定能看出問題的根本在于吏治松弛、貪污成風,但他卻選擇打壓真正為朝廷辦事兒的人,來息事寧人!
哪怕象征性地整頓一下這股歪風也行啊!他沒有!他甚至在朝堂上說,官員們只靠俸祿的确難養家,俄羅斯商人賺得都是大清子民的錢,拿點他們的也無所謂!
我領導在乾清宮外頭從早跪到晚,最後被剝奪了所有差事,讓他回家當個閑散王爺!
最終,只有幾個洩露機密的官員被罷官。
對,僅僅是罷官,連抄家都沒抄!贓款都不帶追回的!
劉珏的下場,則和我預料的最壞結果一樣:被冷漠忽視了。
這件事在朝野內外引發巨大的轟動,但輿論的風向卻是稱贊皇帝仁慈。
去他的仁慈吧!我讨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