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公元1715年 4月29日康熙五十四年農歷三月十八日 晴
“信天主教的?快滾!”
“不好意思, 我們這裏不收瘸子。”
“不識字?那去識字班啊!啧啧,這麽大了,和三歲稚童坐一起不丢人嗎?”
“就算學好了又怎樣, 朝廷不讓瘸子考科舉,當官的也不收瘸子幕僚!沒出路的!別浪費錢了!”
一個月, 我和朗詩寧帶着滿月跑遍了京城每一個學堂, 沒有一家願意收他。
天氣漸漸熱起來,我們仨口幹舌燥,還要給人家陪笑臉, 換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冷嘲熱諷。
“姐,我不想上了, 你別求他!他不配!”滿月受盡屈辱, 還要顧及我的感受, 不敢表現出一丁點失望。
他知道,為了讓他上學,我提前退掉客棧, 死乞白賴地要回了預付的半個月房費,還當掉了管亦君送我的掐絲琺琅火鐮盒,甚至沒敢收八福送來的驢車——養不起。
好不容易湊夠了半年的學費, 滿心歡喜地送他去學堂, 迎來的卻是這幅局面。
其實這個時代參加科舉根本不限制年齡, 什麽時候上學都不晚, 也沒有明文規定不允許殘疾人參加,這些學堂拒絕我們, 最根本的理由還是因為那場論道。
盡管皇上給我封了官, 文官儒臣們不再從明面上讨伐我,可他們的怨氣早已蔓延到了基層文人這裏。
我最先感受到這股怨氣, 其實是在翻譯院。
那是我剛從貝勒府出來不久,攜禮去翻譯院拜訪直系上司和同事們。
雖然我不需要坐班,但既然在翻譯院挂職領俸,就不能什麽都不幹,否則更被人诟病嫉妒。
我想着,沒有外務接待的時候,或可做些基本的文書記錄工作或檔案整理工作,為部門分擔一二。
翻譯院轄署理藩院,平時就在理藩院辦公。
之前我無官無職接待女公爵的時候,和其中不少司員、筆帖式們打過交道,雖然當時他們對我也不熱情,起碼是客客氣氣的,這次卻直接無視我。
甚至有的門房門口還張貼着‘女人不得入內’字樣。
頂頭上司——員外郎馬振幹脆連門都不給我開。
所以,在幾個學堂連續碰釘子之後,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是被針對了。
于是我去找楊猛幫忙,畢竟他是文人,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結文群四而二尓吳久以四棄更是漢人,由他出面,往最普通的學堂裏送一個孩子應該是很簡單的吧?
他也一口答應下來。
沒想到第二天便收到吏部調令,去福建一個荒僻的地方當知縣!
緊接着,年前與我在致美齋同桌吃飯的人,也紛紛被調離禮部,最好的一個去了天津,卻從文轉武,成了專門巡查水旱災區的宣撫使。
不用想,肯定是十四幹的,這個公報私仇的混蛋!
我去過貝勒府,可貝勒府的大門再也不肯為我開放。
我又去了雍王府,雍親王亦避而不見……我知道,一個七品芝麻官的去留根本不值得他操心。
月中,楊猛無奈出京南下。這一去幾千裏,歸期不知。
除了承諾幫他照顧好玉梅姐弟,及他癱瘓在床的妻子,我什麽也做不了。
他敬我一杯酒,灑淚城門,嘆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秋官,既然世事難料,那就不要為一時的困難折腰,堅持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無愧于心即是最好的結局。”
我這個人,恰恰就是這樣的性格,不肯服輸,越困難越想辦成。
之後,我又想了很多辦法。
譬如将滿月打扮的幹淨齊整,讓他自己去敲學堂的門;甚至試圖重金賄賂某個家裏很窮的先生,可惜還是低估了文人的團結,這些學堂早就串通一氣!
我們不死心,一家一家的嘗試,今天這是最後一家,可惜結局和預想的無差。
“總會有辦法的。”我拍了拍滿月的肩膀,勉強笑道:“大不了我親自教你!”
說完這句,腦中叮得一聲!仿佛鬧鈴響起,叫醒了沉睡的大腦,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鑽牛角尖了!
為什麽非要學四書五經呢?這都什麽年代了,儒學能救國嗎?起碼在滿人的統治下不能!
我讓滿月上學的初衷,并不是為了讓他出人頭地,而是讓他開闊眼界和胸襟,長本事為社會做貢獻!
這一個月以來的憋屈由此迎風而散!
我心中豁然開朗,拉着朗世寧和滿月快步往回走:“走,回東堂!以後我教你數學、法語,郎世寧教你繪畫,羅懷中教你醫學,戴唯德教你天文學,杜德美教你化學,你就争當中國的達芬奇!”
朗世寧開懷道:“你終于想通了,我早就想提醒你,只是怕你誤會我看不起中國的文化。”
滿月明顯興致不高,看起來對這些學科并不感興趣。
在國人眼中,這些都屬于旁門左道,只有儒學才是真正的學問,只有科考才是正經出路。
但他還是不忍心讓我失望,蔫巴巴地問:“誰是達芬奇?”
夕陽下,我興奮地同他講着,“達·芬奇是一個意大利人,他學識淵博,擅長繪畫、雕刻、發明、建築,通曉數學、生物學、物理學、天文學、地質學等學科,是人類歷史上少見的全才。他沒有做過官,但他所學所長,推動了很多學科的巨大進步,給世人乃至後世幾百年的未來人留下了無盡寶藏!”
滿月想了又想,還是很迷茫。他沒讀過書,只能從淺薄的見聞中尋找類比:“像唐伯虎那樣的嗎?”
“不,大約相當于春秋時期的墨子,南北朝時期的祖沖之,北宋的沈括,以及前朝的宋應星。”我正要列舉達芬奇的具體成就,身邊一輛匆匆駛過的馬車忽然停下,一張熟悉的面龐出現在車窗裏,微笑着招呼我:“秋大人,步履匆匆要去哪兒,我送你一程。”
說來也巧,我和瓜爾佳葉蘭偶遇了好幾次,也搭了幾次順風車,沒想到今天又遇上了。
我湊近同她打了招呼,笑道:“今兒不能坐你的車了,有朋友一起。”
郭絡羅家的馬車自然不是誰都能坐的,我總不能把朗世寧和滿月扔在這兒。
葉蘭看了看朗世寧,又看了眼滿月,揶揄道:“這倆,沒事?”
我尴尬地揉了揉眉心。
十四驅逐禮部官員的行為,使得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致美齋事件’又被挖了出來,尤其在貴族階層,傳的沸沸揚揚。
其實所謂的‘尊師’也就只有平民相信,權貴階層裏,誰都知道教廷把我送給十四的意圖,所以十四才不能接受我的出走行為。
對他來說,這叫‘奪妻’之醜,是權威和尊嚴被雙雙碾壓的恥辱。
前幾日,九貝勒名下最紅火的商號起火了,價值萬兩的囤貨燒的一幹二淨,據說就是他幹的。
九貝勒氣勢洶洶地找上門,被他打得鼻青臉腫扔出來。連充當說客的十貝勒也被潑了一身茶。
據說,是因為九貝勒無意間嘲笑了他一句,但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九貝勒的生母——宜妃,朝中廣泛流傳她對我封官起了很大作用。
幾個當初讨伐我最多的文官因為各種各樣的小事兒被言官追着罵,有一個老大臣生怕晚節不保,竟提前致仕還鄉了。
雍親王也間接遭了害,對他争權至關重要的下屬,四川巡撫年羹堯,因為一個騙子,被革職了!
說起來根本不叫事,這個騙子冒充三皇子誠親王的親信,在全國各地招搖撞騙,到了四川,年羹堯好吃好喝得供着,給銀子給馬匹,好好送走,轉頭就被人舉報了。
中間不知十四怎麽操作的,反正很快騙子被問斬,年羹堯被革職留任。
短短一個月,十四把朝堂和北京攪得天翻地覆,皇上不僅沒罵他,還命內務府将宮中專享的鮮菜每日供一份給貝勒府!
在他一系列洩憤行為中,我所遭受的——水缸裏泡狗屎,被窩裏放死耗子,半夜被流氓敲門,總聽見女鬼哭,學堂吃閉門羹這些,簡直就像兒戲。
我深信,如果不是在離開前,給了他一點點希望,現在我肯定被他弄死了,甚至爛在出租屋都沒人給收屍!
雖然他把我放出來了,卻用雷霆手段隔絕了一切可能靠近我的異性。
在楊猛等人被遠放之後,我現在去翰林院藏書閣,都能獨享一整間藏書室!
連安東尼也屢次三番提醒傳教士們尊重中國禮節,不可以靠我太近,更不能有肢體接觸!
現在京城裏敢和我近距離接觸的只剩下小孩和女人,以及朗世寧。
他不放心我一個人帶着滿月出門,堅持要跟着。
“好了,不逗你了。”她笑了笑放過我,“天色晚了,這倆爺們沒什麽好擔心的,你就跟我走吧!有個事兒要跟你說。”
我只好上了她的車。
雍親王囑咐過我,不要去捧我的地方,所以我從未參與過貴婦聚會,盡管葉蘭邀請過我多次。
不過我和她這個人還是很投脾氣的。
“你的行李要回來了。”
剛上車,她就告訴我一個好消息!
“十四爺這兩天想開了,不想再睹物思人,讓人把你的東西打包扔出去,十四福晉知道你與我要好,就把東西送我這兒了。”
我心裏一喜,這位爺總算發完脾氣了!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徹底把我放下了呢?
“恐怕沒那麽簡單,你先別掉以輕心。”葉蘭看透了我的想法,直言道:“我聽娘娘說,十四爺從小就偏執,得不到的東西寧可毀掉也不讓給別人。康熙三十五年,四爺随皇上征讨噶爾丹,從戰場上得了一只極兇悍難馴的海東青,費好大勁馴服帶回北京,八歲的十四爺看中了,非得要過來,磨着德妃娘娘去讨要。四爺當時年輕氣盛,正纏手,怎麽舍得給他?何況還怕傷了他,就回絕了。十四爺便趁他出宮辦差,支使太監把那海東青烤了,當晚送到了四爺餐桌上。”
我倒吸一口涼氣。八歲啊!才八歲就能幹出這種事兒!
在他的描述中,四爺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但他從沒說過自己小時候幹的事兒……居然這麽變态。
失敬了十四爺!原來我對你的了解太片面!
“不過你也不用太害怕。畢竟你是皇上親封的前殿女官,他多少有幾分忌諱。何況他要是想害你,早就動手了。你只要不急着嫁人,慢慢等,他有了新歡,自然就把你忘了。”
我道:“我就沒想過嫁人。如果單身能保平安,我願意單身到老!”
她撇撇嘴道:“就算你再灑脫,一旦遇到喜歡到骨子裏的人,也免不了想和他生兒育女!但願你遇到的晚一些吧。”
呵呵!這個時代的男人,等他們學會尊重女性、忠貞不移,我都入土了!
送到家門口,葉蘭再次提起讓我給她兩個女兒當老師的事情。
這一次我沒有拒絕,因為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教一個是教,教三個也是教,教一群更好!
歐洲各國都有教會學校,清末北京上海也辦過教會學校,為什麽康熙盛世不可以有?!
既然現在有很多貴族女孩想走我的路,為什麽我不趁這東風,幹脆辦個教會學校呢?
我試探道:“如果你同意讓她們來東堂上課的話……”
葉蘭當即搖頭,旋即又道:“我再和家裏商量商量吧。”
“好,慢慢來吧。”我也知道,開辦教會學校的難度非常大。
首先,皇上不允許傳教士向除他和皇子以外的人傳播科學知識。
其次,目前天主教正處在風口浪尖,我自己也還沒打開局面,此時興學,一定會引發全社會的關注甚至讨伐。
再次,貴族也好,平民也罷,并不認可我想傳播的知識,招生是個難題。
最後,辦學需要很多很多錢!
但是,為國家儲備科技人才這個想法,讓我熱血沸騰,越想越覺得必須得辦!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檢查了下行李,很好,除了錢,什麽都沒少。
十四把我所有錢都扣下了!
接回驢車、請個傭人的夢想再次落空!
夜半,幹渴,卻沒有熱水喝,水缸裏甚至有只死老鼠……
再加上腦子裏一直想着辦學的事兒,我睡不着了,幹脆爬起來彈琴。
剛摸熟了以前最愛的一首曲子,院子裏忽然傳來了清晰的敲門聲。
半夜被流氓敲門的事兒我都習以為常了,現在已能按部就班地撓醒金毛抱到門口,讓它‘惡犬狂吠’!
但這次我走到院裏,卻發現敲擊聲來自右邊的牆壁。
你們想象不到沒有路燈的夜晚有多黑。
黑暗裏,敲擊聲有節奏的繼續着,我只覺得一股麻意從尾椎骨次溜溜竄到後腦勺,腿都吓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