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雍親王最終還是改寫了結局。
按照他昨晚說的, 朱麗葉提前醒來阻止了羅密歐。
同時也采納了我的建議,沒有把神父改成反派。
可見,表面上看起來強勢霸道, 動不動喊打喊殺,實際上他有容人納谏的氣度。
一整天的工作非常繁忙, 三個主事都只把活給底下人一交代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所有的細節問題全都堆到了我這兒,我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匆忙間也不知道誰遞給我一個餅, 三兩口就吃完了。
大家都是第一次幹這個活兒,配合得張牙舞爪, 我說話說到嗓子沙啞, 走路走得腳底板磨破, 白襪子上血跡斑斑。
不知到了什麽時候,昇平署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秋官,咱們可以走了嗎?”
哦, 還有八福。
晚上照例不能騎馬坐車,八福帶來了軟轎。
上轎前我打了個哈欠,結果一路上八福一直找話和我說, 一開始我還禮貌地回複他, 後來意識到他是怕我睡着了叫不醒, 趕緊和他保證絕不睡着, 這才得了片刻清淨。
一頂八擡的青鼎大轎和我們一同在王府門前落地。
我看它規格很高,擔心沖撞了王府貴客便沒有立即下轎, 想等他們先進府。
大轎旁随行了一個武夫打扮的青年男子, 他熟門熟路地敲開門去了門房。
門房與他相熟,客氣地迎出來, 邊走邊道:“王爺和福晉尚未回府,你們先在前廳喝茶少待,等他們回來,我立即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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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拱手抱拳,爽朗一笑:“有勞有勞!”
而後敲了敲轎窗:“妹子,下來吧。”
聽到有妹子,我把轎簾掀得更開一些,好奇地看過去。
這一眼果真驚豔!她看上去和敏秀格格一般年紀,雖然穿着滿人的衣服,卻白淨纖細,正是‘閑靜時如嬌花照月,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像極了古畫裏的傳統美人。
不過從他們的待遇來看,主不主,客不客的,這麽晚了來王府做什麽呢?
等她施施然進了雍王府,我惹不住問八福:“剛才那個美人是哪家的姑娘?”
八福道:“我只認識前面那個是四川巡撫年羹堯。王爺從貝勒受封和碩雍親王時,依例獲得鑲白旗的部分佐領,當時年大人所在的旗分佐領也包括在內,由此成了王爺的屬從。王爺很賞識他,前幾年他往府裏跑得勤,這兩年外放,來的少了。”
哇哦,赫赫有名的年羹堯!
他現在正當壯年,卻已成為雄霸一方的封疆大吏,怪不得一身凜然霸氣,在人人讨好的王府門房面前收放自如,毫不拘謹。
那他這次帶來的妹子,豈不就是日後雍正最寵愛的女人嗎?原來他喜歡這種類型啊!看上去就腹有詩書,溫和恬淡。
可惜她并沒有因為得寵而幸福,接連生了那麽多孩子,一個也沒保住,兄長還和丈夫對着幹,她後半生或許一直處在痛苦當中。
回想方才的驚鴻一瞥,我心中有些唏噓不忍。
我和八福進了王府,也在前廳等着。
我領導依舊給我留了飯,還是四小蝶菜肴,菜品翻新了,配的是一碗稀粥一個豆包。
不知是不是餓得狠了,這一餐空前美味。
吃過飯,王爺還沒回來,我等得不耐煩,又怕自己睡着了叫不醒,便去門口轉一轉。
年家兄妹就在隔壁房,房門開着只隔了半塊布簾,卻連半點交談聲都沒傳出來。
我在月下轉了幾圈,剛要回去歇歇腳,忽見年小姐站在門口,正定定地看着我。
我主動與她打招呼:“晚上好!”
她彎彎的柳葉眉微微一挑,眼神下意識地躲避,下一秒卻又移上來,對我微微一笑,聲音十分溫柔:“你是和傳教士一起來的秋姑娘吧?我聽說過你。”
我湊上去,玩笑道:“啊,難得有姑娘沒把我錯認成男人,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近距離看,她美的驚心動魄,眉眼鼻唇還有尖尖的下巴,每一處都像工筆大師用細細的筆尖精心繪制出來的。不被現代人喜歡的溜肩,配着這張臉,強化了她身上惹人愛憐的柔弱感。
連我都忍不住挺直腰背為她擋住臘月的寒風。
她伸出白玉一般的食指,很認真地指着我的脖子,腼腆道:“這裏。”
我摸着下巴故作失望,“還以為是我靓麗的容顏呢……”
她溫婉地笑了,“你當然靓麗,但容顏是你身上最不值得誇耀的優點。”
“那什麽才是?”我自己嗓子啞着,卻禁不住總想逗她說話。
她的眼神再次躲閃了一下,像含羞草一樣。
就在我以為她不再答我,想找個別的話題的時候,她開口了。
“勇敢。”
我雙手托着腮,像個小迷妹一樣看着她,“哇,你真的偷偷了解了我很多耶,不會是想和我做朋友吧?”
她臉頰緋紅,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房間,似乎是想看看她哥的反應,門簾沒有給她任何反饋,她便朝我輕輕搖了搖頭,垂眸道:“不敢奢望。”
我屈膝,從下往上看着她的眼睛:“你望一望我嘛!”
風吹起她的長發,她抿嘴笑着扭開臉去。
我有種預感,這一幕将在我腦海裏停留很久很久。
“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不适合做朋友!”忽然布簾撩動,年羹堯從裏面走出來。
我直起身來,不欲給她帶來困擾,朝年羹堯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吾妹出子書香門第,自小讀《女誡》、《女訓》,熟背宋明理學,德才兼備,端莊守禮,從不與狂浪輕浮之輩交往。”
身後年羹堯卻不依不撓,追着我諷刺。
年小姐難堪地咬了咬唇,卻始終不敢忤逆她哥半句,只能逃回了屋裏。
雖然我很憤怒,但也忌憚他是個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的狂徒,忍氣吞聲沒有反駁,只快步回到房間。
但他這個人好勝心強,沒能從我這兒獲得霸淩快感,竟追進屋裏來,指着我的鼻子罵:“你打扮的不男不女,刻意接近吾妹,究竟懷的什麽腌臜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來大清的路上,和傳教士們共處一室幾個月,那可都是六根未淨的真男人!澳門有一整條街的青樓就是專門伺候這幫假和尚的!長途漫漫,你們就……”
我忍無可忍,抓起桌上的茶壺扔了過去。
他堂堂的一個帶軍打仗的将軍,輕易就躲了過去,卻猝不及防地被身後一股大力踢中了膝蓋,重重地往前撲去。
“誰!”他趔趄了一下穩住身形大吼一聲,一回頭又被當胸踹了一腳。
十四貝勒臉色鐵青:“狗奴才!在外面風光了幾天狂的你不知姓什麽了!你這個儇佻惡少,自劣根能起就狎妓鑽洞,比陰溝裏的老鼠幹淨不了多少,還自诩風流,我呸!自己是蒼蠅,看誰都像屎!你睜大狗眼看清楚,這個秋官,是爺的老師!在雍親王手底下給娘娘們辦差!你這一盆子髒水下去,連帶着本貝勒和雍親王,甚至娘娘們都澆得渾身臭,你該死!”
年羹堯脖頸上青筋暴起,雖跪在地上,卻不服氣地說:“貝勒爺明鑒,天主教的假和尚們最善蠱惑人心,他們有一種蒙汗藥,只要将浸泡過藥水的帕子往人口鼻上一捂,人就像失了魂一樣,盡受其擺布!您和王爺許是不知不覺中了她的藥,奴才衷心一片,就算掉腦袋,也不能看你們再被她欺瞞!”
“好啊,威脅本貝勒!”十四氣勢洶洶地出門喚來剛果兒,從他身上取下佩刀,拔了刀鞘便朝年羹堯劈去。
“老十四!”一直默默不語的雍親王攔了他一下:“這是我家,不是衙門,不要在此動私刑!”
呵呵,昨天是誰在這兒對我要打要殺的!
年羹堯一聽雍親王向着他,更來勁了:“主子,那些傳教士各個年富力壯,路上對着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怎麽可能忍得住!他們肯定不幹淨,不信你找個嬷嬷來驗一驗她身!要真如我所說,再不能讓這等髒貨接近娘娘!”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雍親王。
他頑固的精神類疾病——多疑,很明顯複發了,看表情就知道很想聽年羹堯的!
十四發瘋一般撞開他,舉刀就劈!
就在這時,一道倩影橫劈過來,擋在年羹堯身前,凄聲哭道:“求主子們開恩!”
是年小姐。
我真沒想到纖弱優雅的她,能在關鍵時刻爆發出這樣的潛力!
十四生生剎住手上的力道,連帶自己被巨力慣得打了兩個趔趄。我毫不懷疑,剛剛他沒留半點餘地,切切實實想要殺死年羹堯。
年羹堯久經沙場,聞慣了血腥,經這九死一生,竟毫無懼意,還趁機給雍親王推薦他妹子來:“主子,奴才都是為了主子好,絕無半分謊言。剛才這個不男不女的東西,還刻意接近我這有情有義的妹子,要不是我及時喝止,我這單純善良的妹子可能就着了她的道了!”
年小姐垂頭抽泣着不斷搖頭,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我冷笑道:“年羹堯你可真夠無恥的!只有任你欺淩擺布的女人才可喘氣,其他都該死是嗎?你讨厭我只是因為我不是安于後院的傳統女人,我做了男人才能做的事兒,你感覺你們拜屌教受到威脅了是吧?你生怕其他人也跟着我學,你生怕你這個完美無瑕的妹妹不再甘心當你往上爬的棋子!你憑什麽剝奪她的人生!就憑你長了個屌??那玩意武則天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一點都不稀奇!我的私生活不勞你操心,你這樣的爛貨都能為國效力,我為什麽不能?!”
視線轉向雍親王,我目光冰冷:“女人能頂半邊天,哪個男人不是女人生的?與其搞性別對立,不如想想怎麽發揮兩性優勢,讓小家更富、大家更強,畢竟把日子過好,才是最實在的。您說是嗎?”
十四震驚地看着我。
年小姐不知何時止住了抽泣,連耳朵根都紅透了。
雍親王面色很不好看。
“年羹堯!怎麽又是你在鬧事!”這時門口傳來一聲嚴厲的呵斥。
我循聲望去,見是一位長相富态,身材微胖,渾身上下氣場強大的中年女子,她眉心有一顆紅痣,像觀音大士一般,所以無論語氣多嚴厲,表情都顯得很慈悲。
年羹堯嗖嗖嗖爬至她跟前,抱着她的腳砰砰砰磕了三個頭,哽咽說道:“福晉,三年未見,奴才想您和王爺啊!好不容有機會回京述職,帶着我那不懂事兒的妹妹來給主子們拜年!誰料,發生了點誤會,您幫奴才給主子們求個情,奴才知道錯了!”
福晉揚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毫不客氣地訓斥道:“你這個愣怔性子,非得吃大虧才改!”
年羹堯只管伏在她腳下嗚嗚地哭,“奴才知道錯了呀,奴才好不容易來一趟,只想着為主子分憂,一時心急看走了眼,主子們看在奴才忠心一片的份兒,看在曉玲年幼還需要奴才照顧的份兒上,饒了奴才這一回!”
“那是曉玲嗎?”福晉被伏在地上的年小姐吸引了注意力,走過去将她扶起來,“天可憐見的,怎麽吓得渾身發抖!”
與她耳語幾句,拍了拍她的後背,轉頭對雍親王道:“王爺可還記得曉玲,前兩年就出落得傾國傾城了。
這種局面下,再好色的王爺也不好意思看。雍親王直接擺了擺手。
好不容擡起頭的年小姐馬上深深地垂了下去。
福晉倒也沒強求她,只拉着她對雍親王說:“這兩個奴才我先帶下去處置,你們不是還有公事嗎,先忙公事吧。”
年羹堯聽着雍親王沒反對,回頭給他和十四磕了個頭,爬起來跟着福晉跑了。
我也是挺服他的。
堂堂一個從二品的封疆大吏,變臉可真快!狂的時候不可一世,姿态低的時候比孫子還孫子!關鍵是又有能力,又拉得下臉,品質還不好,真是一把危險的刀。
“四嫂可真會護犢子啊。我們家這個虧,就這麽白吃了?”十四過來一把拉着我,一起和雍親王對峙。
這次我沒有甩開他,只是默默在他手心裏把手握成了拳。
雍親王朝我們握住的手瞟了一眼,冷哼道:“你們吃什麽虧了?罵也罵回去了,他頭也磕了,你們還想怎樣?難不成,真要殺了朝廷命官?剛才那一下,要不是他妹妹攔着,你就鑄成大錯了!”
十四踹飛了旁邊的椅子,怒吼道:“我鑄成大錯?天下難道沒有公理了?”
雍親王輕飄飄地看着他:“公理是有,你們什麽關系,上了公堂,你說得清嗎?”
“我當然……”
“十四爺!”我拉了他一下,“雍親王說的對,我們沒吃什麽虧,他也很袒護我們了,他都沒有找人來驗我呢!”
雍親王眯了眯眼,想要說些什麽,被我快速截斷,“我是來給您彙報工作的,今日進度已圓滿完成。我可以告退了嗎?”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視線又在我滲血的鞋襪上停了一秒,而後卻冷冷道:“要是你敢慫恿十四貝勒對年羹堯或者他妹妹做什麽……”
我朝十四一笑:“貝勒爺,您真聽我的嗎?”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發自誠心地對他笑,他怔了怔,下意識地想點頭,緊接着切了一聲,扭過頭哼道:“你算老幾!”
我朝雍親王攤手:“您看!”
他擺擺手:“快滾吧,不要耽誤了明天的工作。”
十四又和他嚷嚷了半天。
出了前廳,我和十四開玩笑:“貝勒爺,如果你真的聽我的,我會問你要很多錢。”
十四蹙眉道:“你要錢做什麽?”
“買一艘船!萬一哪天在這裏呆膩了,我就乘船去新大陸,買一個種植園,當農場主!”
“那你這輩子別想攢錢!爺三無不時就派人把你的錢偷走!”
“過分了吧?”
“哎我說,你那些什麽拜屌教……這些粗俗至極的詞兒都是跟誰學的?以後不許再說了!”
……
雍王府外面沒有車也沒有轎,只有一匹馬。
十四才不管擾民不擾民的,他只管縱情潇灑!
翻身上馬,伸手給我,“上來!”
我伸手握住,借力爬了上去。
不遠處,有人放起了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