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淪陷
淪陷
改容換面并非易事,看起來那樣薄的刀片鋒刃那樣利,削皮磨骨,凡是由醫者碰過的地方,一寸一寸,舊容換新貌。用過麻沸散後不會感到太明顯的疼痛,但淩柏見會感到冷。銀針是冷的,刀刃是冷的,就連醫者那只手也是冷的。
迷迷糊糊中淩柏見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于是冰冷的手被溫暖包裹着,雖說起不到太大作用,但聊勝于無。他不能說話,只能屈指回應對方。
淩柏見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他的聽力在麻沸散的作用下被減弱。整個過程他與外界之間的聯系只有那只手,他所能感知到的只有那一點點微末的暖意。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淩柏見感到有人給他的臉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紗布。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在屋內響起,他聽不真切,大約是囑咐傷口要好好養之類的話。
醫者改容已經結束,淩柏見以為那只手的主人也該離開了,卻不想那只手一直沒有動過。又過了好一會兒,在他險些進入沉睡之際,那只手忽然撤回了。原本被暖着的手驟然失去暖源,他只感覺心頭空落落的,可卻在下一刻,手背挨上了一個溫暖柔軟的東西。
這是一個吻,淩柏見非常确定。
對方的唇一觸即分,緊接着淩柏見感到自己額頭上沒有動過刀的部位也挨上了一個吻。隔着一層紗布,那人停留了很久。淩柏見能感知到對方的鼻息透過紗布灑在他的皮膚上,伴随着一小塊布料被液體浸濕的觸感。
是淚吧,淩柏見猜想。他莫名從這兩個吻和一滴淚中感受到了悲傷和痛苦,原來不只他一個人難過嗎?
自從淩家出事後,淩柏見從牢獄流轉到那見不得人到地方。一夕之間名門望族的貴公子被人碾進泥裏,認識他的人都會為他的遭遇感到難過。很多人見到他的時候都會不自覺流露出諸如同情、憐憫、可憐之類的情緒,他早便習以為常。但在此時此刻,他面對伊杳的悲傷顯得有些無措。
你在難過什麽呢?身居高位的你助我一把,我便不會這麽痛苦。淩柏見一邊控制不住懷揣着惡意地認為伊杳在惺惺作态,一邊又覺得自己當真侮辱了對方,替對方感到不值。人的感情複雜糾結,淩柏見被諸多念頭拉扯着,不得安寧。
對于淩柏見那張臉的恢複後續,伊杳毫不吝啬給他使用最好的藥材和最貴的補品,醫者每日一步不離精心照料。足足養了一個多月,那張臉徹底恢複後,伊杳才徹底放下心。
“新容貌……”淩柏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些細細長長的傷痕已經消失不見,新長出來的皮膚光潔柔軟,摸不出同之前的臉有什麽分別,他斟酌着字句,問了一句,“如何?”
“你可以自己看一眼鏡子。”伊杳給出建議,旁邊的人聽見後立即将梳洗臺上的銅鏡取來。
淩柏見脫口而出:“不必了。”他扭頭不看鏡子,揮手示意那些人都出去。
等屋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伊杳也想走出去,卻被淩柏見叫住。黃昏時分的暖光斜斜落在伊杳臉上,一道光将筆挺的鼻梁劃分為兩個部分。這個角度看起來,伊杳的眸子如同琥珀一般晶瑩剔透。淩柏見同伊杳對視,隔着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他低聲說了一句話。
“什麽?”伊杳沒聽清楚,朝着淩柏見走了幾步,那道光便從他臉上朝後移。他在朝堂浸淫多年,喜怒哀樂不輕易浮現在面皮之上,性子也越來越沉。适才有那光照耀着,看着才沒那麽悶。
現下伊杳走到了屋內暗處,那些起到緩和作用的光芒及不到這邊,整個人仿佛也随着光線的明暗交替而發生了變化。
“你那天……”淩柏見拉住伊杳的手,帶得伊杳朝自己的方向又走了兩步,“吻了我。”
話音剛落,淩柏見的唇迅速在伊杳的手背上挨了一下。沒等對方反應過來,他說了一句:“是這兒。”然後他勾住伊杳的脖子踮起腳,在伊杳的額頭上落下一吻,吻後嘴唇沒有離開,貼着那一小塊皮膚對他說。
“還有這兒。”
溫軟的唇因為說話而開合,唇瓣在皮膚上蹭來蹭去,酥酥麻麻的感覺幾乎在那一瞬間傳遍了伊杳的四肢百骸。他微微睜大眼睛,不自覺放慢了呼吸。他應該立刻推開這人,可他不願。正如那日雨中行步,他不願對淩柏見口中訴說的愛慕之詞進行反駁。
在淩柏見撤回手要後退時,一直沒有動作的伊杳攥住了他的手,他說:“你聽話些。”
“好啊。”淩柏見偏着頭笑了笑,“要怎麽樣才算‘聽話’?”
伊杳沒有回答,他知道淩柏見心知肚明,不想同他多費口舌。可淩柏見卻是不依不饒,追着問:“如何才算聽話?離你近了,你要說我不愛惜自己,離你遠了,你自己反而要對我做一些讓我多想的動作。伊杳,你讓我好生為難。”
淩柏見的指尖從方才落吻的地方開始,依次劃過眉骨、鼻梁、嘴唇,最後停在下颏。他的手指捏住對方下颏稍微使一些氣力,與此同時嘴唇送上前去。
這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吻,唇瓣只是碰了兩下便分開了。伊杳看着淩柏見閉着眼,淚水從他那纖長的睫毛下溢出來,一時間手足無措,只能定定地盯着淚珠從眼下徑直落到地面,發出微弱到幾乎難以被耳朵捕捉到的聲響。
猶豫了片刻,伊杳的拇指替淩柏見拭去臉上的淚痕。他的動作很輕柔,可淩柏見在他的動作之下正細微地顫抖。
“伊杳。”淩柏見的聲音帶着難以掩飾的哭腔,他睜開眼睛,更多的淚水奪眶而出,落到伊杳還沒收回的手指上,“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
這一剎那,伊杳感到落在指節上的淚珠砸得他生疼。
幾乎是毫不猶豫,伊杳把淩柏見圈入懷中。等他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在安撫對方。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瘋魔了,被對方的一句話擾得心神大亂,失去了該有的理智和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