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第二天一早,沈歆就跟着林芝和沈澤琨,把程梳雅推到火化室。
途中沈歆雙耳嗡鳴,也不知道誰給她遞了把傘。她打着那把黑傘,為程梳雅的棺木擋住陽光,看着工作人員接手了推車,推進了火化室裏。
隔着一層玻璃,沈歆看見了靈柩裏的人最後一眼,也是她從皁鎮趕回潠市之後,見到的第一眼。
她在想,林芝之前想讓她回潠市,會不會正是因為程梳雅的病情,如果她回來了,會不會能多看程梳雅好幾眼?
天熱得厲害,屋外地上漫起的熱氣像是浪潮,卷着煙塵洶湧地滾過。
沈歆渾身涼到發僵,五髒六腑好似吸進了寒氣,久久才能吐出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像是從冰層裏爬出來的求生者,渾身一個哆嗦。
回去的路上,沈歆一直沒有說話,她又戴上了帽子,帽檐低得近乎要把臉全遮住。
車開進車庫,三人相隔不遠地往屋裏走,門嘎吱一聲關上。
那一個響聲,就像是把沈歆緊繃的神經鋸斷的最後一下拉鋸,她驀地摘下帽子,擲在了玄關的木架上。
沈歆呼吸很重,頭痛欲裂,她也沒怨誰,只是有點氣自己。
林芝扭頭看她,疲乏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怔愣,但還是沉默着沒有說話。
那帽子跌了下去,蓋在林芝無心收起的鞋上。
先開口的竟然是沈澤琨,沈澤琨說:“沈歆,你冷靜一點。”
沈歆的情緒頓時像開了閘,從心口囫囵地往上湧,逼至嗓子和眼鼻,她那眼眶倏然就紅了,眼淚洶湧而出。
“你們上次讓我回來,是因為奶奶的病情嗎。”沈歆終于哽咽着問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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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琨說不是,他定定注視着沈歆,像是能透過她那雙泛紅的眼,看到她心中起伏不定的波瀾。他說:“沒有要瞞你的意思,奶奶病了很久,你知道的。這次搶救發生得也很突然,你奶奶她……只希望我們把好消息告訴你。”
沈歆彎腰把帽子撿起,遮住了被眼淚打濕的臉,雙肩微顫着。
“如果我回來……”她啞聲。
“沈歆,沒有如果。”沈澤琨打斷了她,又說:“奶奶一直聽任你的選擇,她支持你的所有決定,你不需要覺得愧疚,或是別的什麽。”
林芝拉住沈歆的手,使得那頂帽子緩緩下移,露出沈歆哭腫的眼,說道:“因為這件事,也許你覺得自己應該回來,但奶奶覺得,你不需要回來。”
“她怎麽說。”沈歆捏着帽子的手往下一垂,擡起手臂蹭去模糊了視線的眼淚。
沈澤琨沉默了一陣,說道:“讓你繼續走,走好自己選的路,別陷入迷茫。”
“哦。”沈歆故作輕松地應了一聲,又問:“還說什麽了。”
沈澤琨用極其疲憊的語氣,說着打趣般的話:“你以後如果還會出現在舞臺上,讓你記得刻進DVD裏,給她燒過去。”
沈歆哭着笑了一聲,這的确是程梳雅會說的話,她的奶奶随性慣了,生病前那日子過的,是別人想象不到的潇灑自在。
林芝又說:“讓你轉學的事,奶奶本來是拒絕的,但我那時候覺得,你的心思根本不在學業上,在其他地方花了太多時間,所以想讓你離袁宙那群小孩遠一些。”
沈澤琨靠在櫃子上,顫抖着手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根煙,點上後仰着頭緩緩抽了一口。
林芝往客廳走,一邊說:“後來她知道你沒有鬧着回來,多半是願意在那裏的,沒有和我們提過讓你重新轉回來的事,也說過讓我們別逼着你。”
沈歆沒說話。
林芝坐下,扭頭看着沈歆說:“繼續走吧,像你奶奶希望的那樣。”
沈歆昏昏沉沉地上了樓,打開了久未踏進的房門。
她正想看手機的時候,才發現手機早沒電了,翻找了好一陣才找到備用的充電線。
其實沈歆有想過,在開機的那一瞬,能不能見到許多信息蜂擁而入的場面。可在接連不斷的提示音響起時,她卻好一會才回過神。
有溫玟發來的,還有袁宙他們,就連一些很久沒有聯系,但又聽說了程梳雅去世的人,也紛紛找了過來。
但未讀最多的,還得來自陸念。
陸念發了一溜的信息,起先是像她之前報行程那樣,說自己在哪,正在做什麽,到後面時不時就問她一句還好麽。
沈歆才緩過來,在看見“還好麽”的那一瞬,心口好像又被锉刀刮了一下,什麽痛心、不舍、難過和後悔,還有覺察到旁人好意時湧現的暖意,混在了一塊兒,順着那刀口往外鑽。
陸念發過來的最後一條消息是在七個小時前,早讀正要開始的時候。
沈歆回了消息:我在家了
她想着陸念這時候應該在午睡,就把手機扔在邊上,想閉眼躺一會。
手機剛放下,便嗡地動了。
陸念:好呀
沈歆一愣,還以為陸念課上玩手機了,點開日歷看了一眼,才發現今天原來是周末,她昏昏沉沉的,已經弄混了時間。
沈歆:在家裏嗎
陸念:嗯
對方那一問一答的模樣,和小朋友沒什麽兩樣。
沈歆想起來,她之前把出租屋的鑰匙和車鑰匙一并給了陸念。
沈歆:在你家還是我家
陸念:你家
沈歆一愣,沒來由地高興了一下。她給陸念打了個電話,音量放到了最大,然後把手機放在耳邊,沒拿在手裏。
她說:“我躺在床上。”
然後陸念應了一句:“我也在床上。”
沈歆突然很想向陸念說一些關于程梳雅的事,但她太累了,聽到陸念聲音後沒多久,她就睡着了。
沈歆睡了四個小時,醒來時想看看時間,才發現通話竟沒有結束,時間還在不斷地增加着。
電話那邊很安靜,只是偶爾簌簌一聲響,像是翻頁聲。
沈歆坐了起來,喊了一聲“念念”。
然後電話那邊的人“嗯”地應了一聲說:“我在看書。”
沈歆鼻子堵得厲害,伸手摸向床頭,扯了一張紙,說:“你怎麽不挂電話。”
手機又靜了許久,然後陸念說:“我想你來挂。”
房門忽然被敲了兩下,林芝在門外喊了沈歆的名字。
沈歆把手機一捂,壓着聲說:“那我要挂了。”
電話那邊的人不由得也放輕了聲音說:“好,拜拜。”
沈歆走去開了門,看見林芝紅着眼站在門外,那狀态并沒有比四個小時前好上丁點,她抿了下嘴唇問:“怎麽了?”
林芝也在打量沈歆的神色,她慢聲說:“別睡了,起來吃點飯。桌上有菜,湯也還是熱的,我和你爸出去辦點事兒。”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是奶奶的事,你去嗎。”
沈歆随即明白,林芝又在退讓,在嘗試着讓她參與到決定之中。她只是短暫地愣了一下神,轉頭說:“你們去就夠了,我……”
“那你一會如果有時間,去清一下奶奶房間的東西吧。”林芝擡手按了一下眉心,說道:“這些事交給外人來做,總歸不太好。”
“好。”沈歆點頭。
在林芝順手關了門後,沈歆才走去床邊穿上拖鞋。穿上鞋的一瞬,一陣突如其來的暈厥感使她身形一晃。
沈歆胃裏也翻滾得厲害,連忙跑去洗手間吐了個昏天黑地。她這兩天沒吃什麽東西,吐出來幾乎都是水。吐完後倒是舒服了很多。
漱完口,沈歆就捧着水開始洗臉,擱在盥洗臺上的手機忽然震個不停。她眼前霧蒙蒙的,沒看清來電人是誰,沾着水的手指往屏幕上一點,接通了電話。
因為開着免提,傳出手機的聲音顯得格外大。
“你還好嗎。”竟然是陸念的聲音。
此前那通電話才挂斷沒多久,沈歆完全想不到陸念會主動打過來。
她扯了抽紙抹臉,随手抓了抓頭發,往鏡子裏看了一眼,這時候的她蠻難看的,因為徹夜沒睡,臉色很差,眼圈也狠明顯,整張臉上寫滿頹字。
可能因為沈歆沒有應聲,陸念自顧自地說:“你好像不太好。”
沈歆本來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好起來了,可聽陸念這麽一提起,頓時丢盔卸甲一般,整顆心好像被挖出一個洞,不知道該用什麽填補。
“怎麽突然打過來了。”沈歆鼻音極重地問,她又說:“擔心我嗎,你要是說不,沈姐可要鬧了。”
陸念很小聲地說:“擔心,很擔心你。”
沈歆倏然吸了一下鼻子,擦幹了手後把手機拿起,取消了免提。她沉默了很久才說:“我奶奶走了。”
過了一陣,手機裏傳出陸念過于微弱的聲音:“對不起。”
沈歆頓時笑了,紅着眼笑,笑得不倫不類的,又說:“你跟我道什麽歉。”
陸念好不容易憋出了個“我”字,然後又沒下文了。
“她人很好。”沈歆低着聲說。
在想起關于程梳雅的舊事時,她根本做不到皺眉,因為程梳雅太好了,所有關于她的回憶都是溫暖的。但又因為想起失去了程梳雅,她舒展的眉頭又緊緊皺起。
沈歆開始說起程梳雅的事,關于圍棋、公園,還有舞蹈課和舞臺。她和袁宙他們第一次登臺時,程梳雅就在觀衆席上。
都六十多歲的人了,穿得比在場的年輕人還潮,脖子上還戴着根不知道從哪來大銀鏈子,跟着鄰座的人一會“EI”,一會兒“YO”的,精力旺盛得出奇。
後來沈歆還因為這件事被林芝罵了一頓,林芝說她明知道程梳雅病了,還這麽胡鬧。程梳雅哪聽得自己孫女挨罵,當即承認票是自己買的,地方也是自己找的,到那之前壓根沒讓沈歆知道。
陸念靜靜地聽了很久,也跟着吸了一下鼻子,像是聽哭了。
“你說。”沈歆卯了一口勁,顫着聲開口:“我怎麽不早點回來,我這樣是不是太差勁了,她對我那麽好啊。”
陸念還是沒說話,沉默的時間有點長,長到讓沈歆以為她挂斷了電話。
“沒。”陸念冷不丁開口,說道:“你現在就很好。”
“你想了這麽久沒開口,是不是憋不出話來誇我了。”沈歆擠出笑。
“不是。”陸念又說:“因為你真的很好。”
“行吧。”沈歆慢吞吞下樓,說了句前後沒什麽關聯的話:“好餓啊,我好想她。”
桌上果然有不少菜,飯和湯也還熱着,一副幹幹淨淨的碗筷擺在桌上。
沈歆拉開椅子坐下,把脆藕片嚼得嘎吱響,吃得鼻子有點酸。
“你才吃飯嗎。”陸念在電話裏問。
“早上沒吃。”沈歆說:“到家之後給你打了電話就睡着了。”
“嗯。”陸念嘀咕着說:“你沒說完就睡着了。”
沈歆扯了張紙巾,因為鼻子堵着,張開嘴深吸了一口氣。
陸念沉默了一會,翻着書頁問:“什麽時候回來。”
“等辦完事吧。”沈歆說自己也不清楚,過會兒又說:“我好想你。”
陸念在那邊說:“我也是。”
沒一會兒陸念就挂了電話,被沈歆催着寫卷子去了。
吃完後,沈歆順手把碗洗了,親手洗碗才想起來,她家是有洗碗機的。她扯了扯嘴角,擦了手往樓上走,在程梳雅的門外站了很久。
其實她不太明白,自己到底該用什麽樣的心情打開這扇門,收拾起來的東西又會被送去哪裏。
沈歆手一擡,掌心往門上按,過會兒還是把門打開了。那房間豁亮得刺目,讓沈歆忽地一頓。
房間的窗全打開着透氣,白色的紗織窗簾随風曳動,沒用完的液體熏香還在散發着香氣。
一切看起來好像和程梳雅還在時沒什麽不同,程梳雅雖然過得随性,但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整理得井然有序。
唯一的不同,估計是沒有程梳雅。
沈歆緊閉起眼,濃烈的難過像風刀霜劍一樣刮來,刮得她整個人好像都四分五裂了。
她慢騰騰往裏走,每走一步都能回憶起許多事情,比如她為了躲林芝和沈澤琨,在這張床上躺過,再比如她會坐在程梳雅的棋盤前,把圍棋當五子棋玩。
如今那圍棋盤還在桌上擺着,盤上卻未落一子。
她從雜物間找來紙箱,一件一件地清起程梳雅的東西,在打開櫃子時,看到了擺得整整齊齊的獎杯和證書,還有形形色色的獎品。
全是沈歆的。
沈歆猛地蹲下,抱起胳膊痛哭起來。
收拾到晚上,沈歆才整理出一個箱子,她左右看了很久都舍不得,都覺得不該扔。
林芝和沈澤琨回來的時候,她還在程梳雅的房間裏坐着,數個紙箱近乎要把房間填滿了,但裝滿的卻只有一個。
林芝扶着門在外面看她,很輕地叫了她的名字。
沈歆驀地回過神,問道:“辦完事了?”
林芝點頭,問道:“晚飯吃了嗎。”
沈歆本來想點頭的,但樓下哪有她吃過晚飯的痕跡,索性搖頭說:“還沒有,我不餓。”
林芝把手裏的食品袋提高,往後努了一下嘴說:“吃點,下去吃吧。”
但沈歆還是坐在程梳雅的床上沒動,望着腳邊的紙箱走了神。
“沈歆。”林芝又叫了她一聲,說道:“吃點吧,吃了洗個澡,早上回來的時候是應該要洗個澡的,這事忘記提醒你了。洗完,你……出去走走吧。”
她停頓了一下,将語氣放軟了又說:“袁宙他們知道你回來了吧,正好你也好一陣沒回潠市了,讓他們陪你一會。”
此前林芝哪會說這樣的話,沈歆聽得眼眶有點熱,胸口下一顆心一鼓一鼓,好像活過來一些了。
“出來吧,女兒。”林芝轉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