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在去車站的路上,宋川兒說:“我剛剛看到那丫頭了。”
“誰?”沈歆問。
“陸念啊。”宋川兒又說:“她那個模樣……”
“她模樣怎麽了。”沈歆那頭盔有點沉,擡手提了一下,“不挺好看的麽。”
“不是。”宋川兒的聲音夾雜在風聲裏,顯得有點含糊不清:“我是想說,她那模樣很像以前去修理廠找我們問話的時候,又倔又委屈,怪可憐的。”
他一頓,問起:“你那天晚上為什麽不讓我說啊。”
沈歆沉默了一陣,才慢悠悠開口:“她可能不是那麽清楚,但自己琢磨了這麽久也該琢磨出個大概了。現在別跟她講這些,她有個很重要的考試。”
宋川兒哦了一聲,“還是你想得周到。”
到車站的時候,宋川兒看着沈歆走遠,那姑娘背着個從學校帶出來的包,其他什麽也沒拿,似乎挺潇灑的,也很從容,他忽然喊了沈歆一聲。
沈歆回頭,疑惑地望了過去。
宋川兒抿了一下幹燥的嘴唇說:“說實話,挺想像騎自行車上山那天晚上一樣,喊你一聲姐。”
沈歆笑了,說道:“那你喊。”
“姐!”宋川兒還真的喊出來了。
沈歆繼續往車站裏走,背對着進站口,擡起手揮了揮。
皁鎮的車站比沈歆想象中的要幹淨許多,來往的游客很多,取票口竟排了不少人。
Advertisement
沈歆看了眼手表,距離發車還早,她想了想進商店買了塊面包,拍了張照給陸念發了過去。她知道這時候陸念必定不會看手機,又買了瓶水,像是在記錄行程那樣,也給陸念拍了過去。
寫日記一樣,她在對話框裏打字說車站人多,沒幾個可以坐的位置,自己正靠着柱子站。在發出去之後,她轉身還把身後那大圓柱拍了下來。
沈歆在車站裏轉了一圈,拍到了不少照片,全給陸念發過去了。
發完明知這會兒看不到回應,她會有點落寞,打開班群查看起課表,看到第二堂竟然就是自習課,心想陸念大概會去計算機室聽網課吧。
其實等待的時間比想象中的要流逝得快,沈歆坐上車後,困意劈頭蓋臉襲來,像是好不容易過了個關卡,動也不想動了。
沈歆眼皮沉得很,剛閉上眼,手機突然震了一下。她垂下頭解鎖,看到陸念打過來一張照片。
又是張難得的自拍,比陸念上次在夜裏拍的那張要清晰許多。
陸念大概是看到了她發過去的那堆廢話,還有一些沒有意義的照片,才給她回了一張自拍吧。
沈歆看陸念的名字下顯示着“正在輸入中”,便握着手機等了一陣。
陸念:是自習課,我在計算機室,準備聽網課
沈歆回了個好字,轉頭對着車窗拍了一張,說車要開了。
陸念:你要注意安全,到了告訴我一聲
過會,陸念又發來“行嗎”二字。
怎麽會不行,沈歆發了個從溫玟那裏偷來的貓貓揮手表情包,打字讓陸念趕緊聽網課去。
陸念:嗯,開始聽了
鄰座是個挺瘦的青年人,看起來像是有心事,剛坐下每一回目光就發空了,像是随時都能發呆的樣子。
沈歆坐了一會,窸窸窣窣地把面包拿出來,再看一眼,忽然覺得邊上那人有點眼熟。
那人的目光慢慢聚焦,好像也認出沈歆了,緊皺着眉頭說:“你是……”
沈歆面無表情地看他,緩緩把手臂環了起來。
看見沈歆那防備的姿态,青年擺手說:“我不在車上動手。”
一頓他又匆忙改口:“不是,我不打女孩子。”
沈歆微微挑起眉,這就是上次在網吧裏打攪陸念看網課的人,她差點沒想起來。
“也不是。”青年擡手捋了一下臉,焦灼得捶胸頓足的,又連忙說:“我不打人!”
聽他這麽一喊,前後排和過道那一邊的齊齊看了過來。
青年連忙低頭,用手遮着臉,當時在網吧裏都沒覺得丢臉,這會兒倒是不敢見人了。
沈歆說:“你上次……”
青年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在憋笑一樣,沈歆看得直皺眉。可在這人擡起頭時沈歆才覺得自己誤會人家了,這青年眼眶紅了一圈,一副想痛哭卻又忍着的樣子。
沈歆貼在窗前,盡量把二人距離拉遠。
過了會兒,青年說:“上次在網吧,你們和老板娘串通好的吧。”
沈歆沉默了一會,說“是”。
青年倒是沒生氣,只是聲音聽起來悶悶沉沉的,他說:“我就知道。”
沈歆看他拿了根煙出來,冷聲說:“車上禁止抽煙。”
青年把煙往兩指間一夾,雙臂撐在腿上,說道:“沒抽,我就這樣拿一下。上次那事對不住,我脾氣不太好,那天我女朋友跟我鬧分手,我就找了兄弟去網吧開黑,我……”
其實沈歆想說,分得好,但看青年那模樣好像挺難受的,就沒說。
“後來還是分手了,她嫌我脾氣差,說話急,自以為是。”青年把手裏的煙給擰折了,手指有點兒顫,又說:“我也知道,但我想去潠市找她,再見一面。”
沈歆猶猶豫豫地說:“你不會打她吧。”
“我不打人!”青年急得臉紅脖子粗,說道:“我真不打人,我是不太會做人,但我不打人。”說着,他把袖子一挽,露出大片青紫的痕跡,往沈歆面前比劃了兩下。
沈歆頭也貼到了窗上,生怕那一拳會揮過來。
青年說:“你看,我前天被打成這樣,我都沒還手。”
“為什麽被打。”沈歆問。
青年支支吾吾說:“我喝上頭了,調戲了兄弟的妹妹。我沒做什麽啊,我就說了幾句,然後被兄弟打了一頓,接着就決裂了。”
“活該。”沈歆沒忍住。
青年往包裏掏了一陣,掏出了一盒發圈,還有一個發夾,啞聲說:“我去潠市不是找她複合的,我想把這些還給她,跟她說我以後不喝酒了,會學着做人,再把脾氣改改什麽的。”
沈歆嘶了一聲,聲音壓得很低地說:“你改好了再說吧。”
青年把東西裝了回去,好一會沒說話,過會兒才問:“你不是學生麽,今天該上課的吧,你這是要去哪,潠市?”
沈歆嗯了一聲說:“回家一趟。”
青年一愣,呢喃:“回家啊,還是大城市過來的。”
沈歆沒吭聲,還使勁兒往窗上擠,對這人的防備心壓根沒法減輕。
青年想了想說道:“你那個朋友,就那個丫頭,你幫我跟她道個歉吧。”
聞言,沈歆舉起手機,鏡頭正對着青年,說道:“你說吧,我拍下來給她發過去。”
青年目光閃躲了一陣,還是紅着臉字正腔圓地道起了歉。
那視頻很快別沈歆發了過去,沒想到陸念回得還挺快。
陸念:你離他遠一點
沈歆笑了。
長路漫漫,火車行經漆黑的隧道,在山上攀爬而過,終于在下午時抵達潠市。
快到站時,沈歆聽見鄰座那人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她包裏那面包沒吃,拿出來遞了過去,她估摸着自己回家後應該也沒什麽心情吃了。
那青年讪讪地接了過去:“謝謝。”
沈歆笑了一下說:“你這人是挺爛的,但以後學好點吧。”
任誰聽見這種話都不可能高興,那青年憋了一口氣,然後點頭又道了一聲謝。
沈歆在路上時便給林芝發了定位,在出站後直往停車場走,走了一陣便看見了一輛通體漆黑且沒有熄火的車。
車牌也很熟悉,是沈家的車。
沈歆徑自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從後視鏡裏看到司機昏睡的臉,嘆了一聲說:“開車吧。”
那司機驀地清醒,回頭看了一眼,問道:“不好意思,不小心睡着了。”
“沒事。”沈歆說。
司機開着車離開停車場,擡手把冷氣溫度調高了點。
沈歆又對着車窗拍了張照,給陸念發了過去,說自己上了車,正在回家路上。
但在出了停車場後,沈歆發覺這不是回家的方向。
沈歆扭頭往窗外看了一眼,這哪是回家的路,分明還離家越來越遠了,她意味不明地說:“李伯,吃了幾個菜啊,喝上頭了?”
李伯的神色也很疲倦,欲言又止着,過了一會才說:“夫人讓我把您送去那邊。”
“哪啊。”沈歆的心猛地一跳。
李伯踩着油門,朝映在後視鏡裏的人影看了一眼,啞聲說:“一會您就知道了。”
沈歆胃裏空得有點難受,如今心跳得飛快,有點頭暈腦脹。
半個小時後,車停了,沈歆困意全無,在車裏坐得筆直,定定看向窗外。
車是沒開回家,也沒去酒店,在殡儀館門口停了。
沈歆下車時差點沒站穩,兩眼花了大片,過了數秒視線才清晰起來。
“來這幹什麽,什麽意思。”沈歆回頭問司機,她心火燒得急,語氣也有點咄咄逼人的意思。
司機使勁吞咽了一下,露出一副沮喪的神色,擺手說:“我帶您進去,夫人在裏邊等您。”
沈歆腳踩棉花一樣往裏面走,穿過一群胸口別着白花的人,指甲直往掌心摳。她一擡眼,就看見林芝和沈澤琨站在正中間,正面對着一口靈柩。
三腳小鼎裏的香被續上了,煙袅袅散開。
林芝聽見聲音便回了頭,雙眼通紅地招手說:“過來。”
沈歆從未見過林芝這麽憔悴的模樣,林芝的聲音裏是裝不下的疲乏,那種悲恸和倦怠已經盈滿而溢。
沈歆僵住了,從沒想過林芝讓她回來是因為這樣的事,可那裏邊躺的人是誰。
“沈歆。”林芝喊了一聲。
沈澤琨這才回頭,向來溫潤的人像是被磨出了棱角一樣,眼神沉得像深井一樣,叫人看不見底。
沈歆走過去後,終于看清了靈柩裏的人,是程梳雅。
上一次提起程梳雅,還是在陸念面前,沈歆藏不住得意的馬腳,讓陸念知道她奶奶曾經被稱為國手。
程梳雅年輕時相當厲害,只可惜沈歆只見識到她後來天天奔着公園去的模樣。
那會兒她年紀還小,走路都不太走得穩,被程梳雅抱着去公園下棋,她出手,程梳雅出腦子,程梳雅讓她把棋下哪,她就下哪。
祖孫倆在外面能待一整天,然後程梳雅手機還沒電了,林芝和沈澤琨急得差點報警,後來在鄰居那打聽到,程梳雅還在公園裏坐着。
後來沈歆長大了一些,沈澤琨和林芝讓她看書,程梳雅就會在那兩夫妻出門之後,悄悄把沈歆帶出去。兩人在街上吃吃走走,到了公園又是下一下午的棋。
沈歆學得很快,但志不在圍棋,程梳雅也沒強迫她學,問她喜歡什麽,她說想跳舞,程梳雅還瞞着林芝和沈澤琨給她報了舞蹈班,明明一把年紀了,還要跟着轉圈。
可以說,在沈家,程梳雅是唯一一個無條件支持沈歆所有的人,程梳雅會覺得,堅持喜好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畢竟在程梳雅的這一輩子裏,她也一直在堅持這麽一件事。
程梳雅對大多數事情都很随性散漫,從不循規蹈矩,唯獨在下棋上,她能把心一沉就是幾十年。她好像這輩子就完全是為自己的喜好而活,以至于被帶着長大的沈歆,也過得極其随心。
林芝把點好的香遞至她面前,說道:“給奶奶上香。”
沈歆回過神,雙手發顫地接住,在把香插進鼎裏時,手背被旁邊的燭火燙了個正着。
“今晚守靈,明天把奶奶送走。”林芝說。
“好。”沈歆渾身力氣像被抽空了,勉勉強強能站直身。其實她早知道程梳雅身體不好,只是沒料到,程梳雅會走得這麽突然。
她忽然朝林芝和沈澤琨看去,嘴唇戰巍巍開合着問:“奶奶走前提我了嗎。”
“提了。”林芝回答。
沈歆想問程梳雅說了什麽,可眼淚一股腦往外湧,一句話也說不出。
守靈的當天晚上,陸念給沈歆發了許多信息,只是沈歆沒有看。
一班不少人問起沈歆的事,畢竟早上時沈歆說了肚子疼,然後就找方燃請了假,都以為她是生病了。
陸念晚自習時沒去計算機室,屈起的手肘微微越過兩張桌子并起的界線,撘在了沈歆的桌上。
溫玟轉頭問:“沈姐真病了啊?”
“不是。”陸念搖頭。
溫玟又問:“那是怎麽了,她請了幾天假啊,我發她消息她都沒回。”
陸念想說,她後來發過去的消息也沒有回複,但她只是搖了一下頭。
後桌少了人,溫玟怪別扭的,才坐正身沒一會,又轉了回去問:“學神你今晚怎麽沒去計算機室啊,方老師給的課聽完了嗎。”
“沒呢。”陸念心有點空,她估摸着自己就算去計算機室,也聽不下課,就這麽把手肘擱在沈歆桌上也挺好的。
溫玟哦了一聲,看陸念好像在走神,多半是因為沈歆的事,便沒有再問。
一整夜,沈歆沒合眼,就在靈柩邊上跪着,渾渾噩噩地想起許多以前的事,無外乎都是和程梳雅有關的。
程梳雅給她梳頭發,紮兩個丸子,送她去舞蹈室,在門外看她壓腿。
程梳雅還帶她去商場買舞鞋和裙子,那時候其實她還是學過一段時間芭蕾的,但後來她跟程梳雅說,更想學其他的舞種,程梳雅二話不說就帶她去報了其他的課。
程梳雅還替她挨了會兒罵,因為常常溜去練舞,她的成績下滑了許多,程梳雅硬攬了過去,說是因為自己想看自家孫孫跳舞。
後來吧,程梳雅開始生病了,林芝和沈澤琨因為這件事心亂如麻,又得為沈歆的學習費心,林芝心一狠,就把沈歆喊到跟前打了一頓屁股。
那是沈歆第一次挨打,挺疼的,到現在也還記得。
程梳雅……程梳雅說反正自己也活不久了,就想看孫孫跳舞,讓林芝和沈澤琨放她去跳。
然後沈歆就跳了很久的舞,拿到的獎都放在程梳雅那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