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她叫她“阿萊”。
人不能随大流,別人覺得好你就撲上去,那是笨蛋行徑。
所以,人要建立自己的一套規則,有自己的一套審美,做個特立獨行的人不是什麽壞事。
褚笙萊從小就明白這些道理,以至于她的欣賞和別人的欣賞,總是不太一樣。
不過眼下,聽到林伽青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她卻想着,不管是誰,不管是不是特立獨行的人,應該都會覺得這道聲音好聽吧?
她收了心神,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
林伽青聽她不說話,又喊了一聲,“阿萊?”
褚笙萊被叫“萊萊”已是極限,林伽青這一招簡直要命。她忽然渾身抖了一下,不知是被秋風吹的,還是被林伽青給膩歪的。
“我,我在。”褚笙萊難得結巴,“你是林伽青對吧?眸心的?”
林伽青聲音柔柔,“嗯,是我。聽說活動昨天就開始了,我原本還在等你聯系我,但是手機一直沒有動靜,以為你忘了,所以先聯系你了。”
“啊……”褚笙萊抓了把自己的自然卷,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啊,我們課太多了,天天筆記作業趕着,不小心就給忘了。”
解釋完,她又補充道:“我絕對沒有忽視你的意思,今天下午也是,我滿課,沒工夫看手機。”
林伽青覺得她可愛,“嗯,我理解的。”
褚笙萊頓了一會兒,巴巴的,“嗯,理解就好,哈哈。”
兩聲尬笑逗笑了林伽青,她緩了一會兒,放輕聲音,“阿萊,你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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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笙萊又抓了兩下頭發,“可愛?是吧,別人也這麽說的。”
通常情況下,當你誇別人不知道誇什麽的時候,誇可愛就對了。褚笙萊自認為自己優點很多,可惜膚淺的世人不懂欣賞。
林伽青笑了兩聲,“和你說話好有意思。”
褚笙萊蹲得腿麻,站起來抖了兩下腿。說實話,她不太清楚這種電話裏應該說些什麽,活動裏沒有具體要求,但也不能次次尬聊吧?
唯一的要求是,每次通話都要半小時以上,提交材料的時候都要發截圖上去為證的。
褚笙萊腦筋飛快轉着,有什麽話題是能不冒犯林伽青,又讓她覺得有意思,還能讓她們繼續聊下去的呢?
就在她苦苦思考的時候,林伽青替她做了選擇,“阿萊,這是我們第一次通電話,可我不太清楚要說些什麽。你知道的,我眼睛不太好,可以的話,我能提一個要求嗎?”
褚笙萊求她趕緊提,“你說,什麽我都做。”
林伽青一愣,笑着重複了一遍,“什麽都做?”
褚笙萊正在琢磨她這個複述的意思,林伽青已經開口了,“我好久沒看新聞了,都不知道這個世界變成了什麽樣子,你幫我念新聞吧,好不好?”
念新聞?
那豈不是動動嘴皮子就好。
“好,非常好!”
褚笙萊覺得自己真是有眼光,茫茫人海,選了林伽青這麽有眼力勁的。
她點開人民-日報的網頁,“我挑重點給你念,至少最近半年的大事,保證你一件不落。”
林伽青笑得用手掩唇,“好,謝謝阿萊。”
褚笙萊松了口氣,萬萬沒料到林伽青會這麽好相處,一點都不符合她對于殘疾人的想象。又或是,她本就狹隘了,認為殘疾人都是陰沉的、低氣壓的,以偏概全了。
後面的二十幾分鐘,褚笙萊字正腔圓地給林伽青念了最近半年的大新聞,國際上的,社會上的,經濟的,政治的,文學的。
林伽青安靜聽着,時不時搭兩句話,還能發表一下看法。
褚笙萊覺得這個形式可太方便了,要是之後每一次都是這樣,給林伽青念點新聞、小故事什麽的,可就太輕松了。
寫什麽信,見什麽面,當個電話友不好嗎。
看着半個小時快到了,褚笙萊慢慢收了聲,念完最後一條,松快道:“念完啦。”
林伽青耳尖,敏感,解讀出了另一層意思。
【完成任務,可以交差啦。】
她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感覺,只是不太痛快,很想稍稍折磨一下褚笙萊,讓她更加重視和自己的交談。
臨結束的時候,褚笙萊想說下一次依舊打電話,林伽青卻問:“阿萊,下一次聯系是什麽時候?”
褚笙萊想了想,“我記得,要求是每周聯絡一次,那應該是七天之後。”
林伽青應答:“好,那就七天後見,我會聯系你的。”
褚笙萊一頓,七天後,見?
沒問出口,林伽青已經開口道:“今天很謝謝你,阿萊。我有些累,先挂了,晚安。”
褚笙萊只來得及回了一句,“好……晚安。”
臉上的面膜精華早已幹透,褚笙萊捧着手機犯懵,她這是被別人帶節奏了吧?還給帶進去了?
不是打電話麽,怎麽就成“見”了?
覺得好笑,又覺得好氣,褚笙萊把手機揣回口袋裏,彎腰擰開水龍頭,用力搓了搓臉蛋,洗幹淨了之後,難得照了下鏡子。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尤其是鏡中自己的眼睛,想着,看不見,是種什麽感覺?
應該,會很害怕吧。
那林伽青可真野,不僅不害怕,還很豪放,一通電話下來,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幫誰。
論起表現,不像是視力正常的褚笙萊在幫視障的林伽青念新聞,倒像是性格開朗活潑的林伽青用溫和的聲音與言辭,一步步引導着褚笙萊這個僞自閉症患者走出陰霾。
總之是,很有意思。
褚笙萊輕輕勾了下嘴角。
群裏發了記錄文檔,用來留存每一次參加活動的記錄,用以之後當作申請學分獎勵的證據和材料。
褚笙萊洗完臉,回了宿舍,打開電腦,把通話記錄的截圖傳了上去。
良久,她看着“活動記錄”,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麽說明,她和這個對接的視障人士,講了半個小時的新聞。
最後,她如下寫道:“第一次與林伽青通話。應林伽青個人要求,為其朗讀了人民-日報半年內重要新聞,涉及國內外多個領域,增長了林伽青對于時事的了解。”
和實際情況沒有出入,還顯得很正經,褚笙萊為自己胡編亂造的好本事感到自豪。
宿舍熄了燈,褚笙萊終于躺回了床上,滿腦子都是方才打語音時林伽青的聲音。只看到“林伽青”三個字時,她想過這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名字這麽好聽,許是一個溫柔的人。
事實上,林伽青确實很溫柔。
她叫她“阿萊”。
還沒有人這麽叫過褚笙萊,別扭過後,是一點點新奇,比江山月的“萊萊”要新奇許多。
可能在未來,老師、同學、同事,會有很多人叫她萊萊,可是喊她阿萊的,應該只有林伽青一個吧?
褚笙萊覺得,一定只有林伽青一個。
這人可真有意思,吐露的聲音,說的話,喊出口的稱呼,全都讓她失眠了。
昏暗的宿舍裏,林伽青握着手機,側躺在柔軟的床鋪上,難得的沒有胡思亂想,心緒意外的很平靜。
出事以來的四年,她也不是沒笑過,但那都是在熟悉的人面前的強顏歡笑,又或是在學校裏僞裝起來的假面,為了證明她很好,她沒有崩潰。
第一次接觸到的陌生人,叫褚笙萊。
為了拉近距離,為了下意識湧起的想讨她喜歡的念頭,她格外親昵地叫她“阿萊”。這麽親密、這麽特別的稱呼,肯定沒有別人喊過吧?
褚笙萊,或許會因此對她留下一些不錯的印象?
林伽青像是感覺到安慰似的,踏實地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昏暗一片。
一個沒見過面、不知相貌的人,僅僅是可能會對她留下一些特別的印象,光這一點,她就已經覺得慰藉了。
下一次聯系是一周後,林伽青腦中盤算着,那個時候,她應該見一見褚笙萊的。
她還是不喜歡用手機,眼睛壞了之後,她越發不能理解世人愛捧着手機的行徑。
屏幕裏的世界有什麽好,真實的觸摸,面對面的對話,肢體相碰的感受,不都比小小屏幕裏的畫面來得真實嗎?
第一次和褚笙萊聯系,她感覺很好,至少,她不會抵觸下一次聯系。
所以,林伽青決定,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見一見自己喜歡的陌生人。
那麽,見到褚笙萊的第一步就是——她要離開眸心。
隔天,學校的廣播依舊響了起來。林伽青難得睡了會兒懶覺,很快又爬了起來,在播音員指揮大家離開宿舍去教室的時候,掀開被子下了床。
今天,應當就是考試出成績的日子。
林伽青有自信滿分通過,她的學習能力毋庸置疑,那是什麽都帶不走的。先前實在是沒勇氣去面對這個世界,只想躲在眸心這方小天地,所以才每每都考了不及格。
想考不及格,也不容易。
畢竟首先要知道正确答案是什麽,然後還要正确地避開它們,才能成功地考到不及格。
可林伽青都做到了,不管是不及格還是滿分,她都游刃有餘。
這樣的感覺,給了她稍稍的寬慰,至少腦子還好用,她并沒有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到了教室,林伽青來得晚,險些沒早飯吃。
宋姐給她留了吐司牛奶,親自送到她桌上,這才返回講臺宣布成績。
“這次考試,大家都考得很不錯,全班合格。”宋姐語氣裏透着輕松,“林伽青同學甚至考了滿分,很值得表揚。”
班上響起一陣誠心的掌聲,畢竟聰明到哪裏都是優點。
林伽青咬了口吐司,嘴角慢慢揚起了一些弧度。
“全班合格,就意味着,大家都可以離開這裏了。”
“說實話,和大家相處了一年,甚至是兩三年之久,我很舍不得大家離開。”宋姐有些感懷,嗓音微梗,“可眸心并不是适合久待的地方。大家都是從外面來的,學會了一些東西之後,還是要回到外面的,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中去。”
“我知道,大家學盲文,學怎麽做個盲人,其實用不了那麽長時間。更多的時候,大家是在逼着自己去适應,适應視力障礙這個問題,适應不像從前那麽健康的自己。”
“我想說的是,不管怎麽樣,你們都還是從前的自己。眼睛不頂用了,或許你們不再能看到這個世界,可人類的神奇之處就在這裏,我們不只有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四肢,都是我們去感受這個世界的渠道,眼睛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所有的生命都是燦爛的,我希望你們離開眸心之後,也能繼續做那個燦爛的自己。最後,希望大家能直面這激流勇進的世界,直面人生設下的重重難關。”
“只要心髒沒有停止跳動,一切就皆有可能。”
教室裏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是誰拍了下手掌,大家都慢慢鼓起了掌來,掌聲經久不息。林伽青安靜坐在座位上,垂着眸,從熱鬧的掌聲之中,分辨出了細微的啜泣聲。
大家都是命運跟前的勇士,勇氣這種東西,被命運多傷幾次,也就強大到無人可敵了。
林伽青想,她應該已經準備好了。
【作者有話說】
看到這裏的朋友,本人珍重地求一條評論,讓我知道有人在看……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