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林伽青。
桐蔭路28號,有一所很特別的學校。
清晨六點半,學校廣播裏準時播放起輕緩的起床音樂,還伴着播音員溫和的聲音:“親愛的同學們,又是新的一天,大家早上好。今天是十月三十一日,天氣晴,最高溫度27度,同學們可以穿一件短袖,外面套一件薄外套,以防着涼。”
“今天的早餐有核桃包、蛋卷、豆漿和牛奶,同學可以根據需要,在進到教室後按需領取。時間還早,鈴聲未響,同學們慢慢洗漱,不要着急。”
“再重複一遍校規,禁止在校內奔跑和跳躍打鬧。前往教學樓的沿途會有老師站崗,同學們有需要時舉起右手即可。”
同樣的內容又播報了一遍,女生宿舍樓一樓的單間宿舍裏,床上躺着的單薄身影輕輕翻了個身,接着緩緩睜開了雙眸。
入目有光亮,世界并不是一片漆黑,卻也不是鮮豔的,而是灰蒙蒙的,像被水泥蒙住了,留了些微的縫隙讓光亮透進來。
盡管那光亮可以讓人忽略不計,可林伽青就是覺得,她只是視力不好,卻不是瞎了。
一千多個清晨,她都是如此醒來,頭腦清明後,總要這樣胡思亂想一通才肯坐起身。
廣播響了兩邊之後,播音員不播報了,放了一首周傑倫的《晴天》,耳熟能詳的青春歌曲聽着讓人的心裏稍稍舒坦一些。
林伽青翻身下床,腳掌在地上試探了幾下,碰到拖鞋後穿上,拿過放在床頭的盲杖撐着,緩慢地朝着洗漱臺走去。
她腿腳不太好,右腿不能支撐太久,走起來時,看起來便像個跛子。
這裏的盲校都是單間宿舍,也許是考慮到了人們不願被他人發現窘态的樣子這一點,做得還算體貼。
熟練地洗漱完,林伽青忽的擡起左手,指尖向前探去,摸到了光滑的鏡面。
她摸了兩下,身體往前傾,直到和鏡面貼到不能更近的距離。林伽青茫然地睜着雙眼,能看見一個碩大的、模糊的輪廓,卻始終無法細辯出其中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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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難堪地吞咽了一聲,又輕笑了一下,“還是看不到啊。”
其實一直看不到。
她早就習慣了。
只是,偶爾也會期待美夢發生而已。
洗漱好,林伽青回到宿舍裏,打開衣櫃,憑着記憶回憶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接着伸出手去,數着衣架的順序,取下了一件粉色的短袖和一條白色的裙子。
想起播音員的提醒,她又在底下摸出來一件襯衫,根據材質判斷出,應該是那件黑白格紋的襯衫。
腦海裏構思出這一身衣服搭在一起的模樣,林伽青覺得可行,給自己換上了。
換好衣服之後,她沒有急着去找鞋子,而是細細檢查了一番,衣服有沒有前後穿反,又或是內外穿錯,等到确認無誤了,這才去找鞋子。
換好了衣服,廣播又響起來了,“現在時間是七點整。同學們,一日之計在于晨,請洗漱完畢的同學緩步前往教室吃早餐,餐後進行早習。”
林伽青恍若無聞,摸到梳妝臺前坐下,化妝是不可能了,可是擦防曬,編頭發,塗口紅,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想做,而且都要做好。
她給自己編了一個魚骨辮,手法熟練,手指靈巧。編好後,林伽青又在臉上和脖頸上擦好防曬,手再次摸向置物臺,觸碰到了幾只口紅,上面都有她做好的标記,品牌、色號,一清二楚。
既然天氣晴,那就塗一個豆沙紅色吧。
等她全部收整完畢,出宿舍的時候,宿舍樓裏已經很安靜了,大家應當是都已經去教室了。
林伽青用盲杖探路,緩慢地走着,學校內部盲道很多,她來這呆了三四年,還沒有摔過一次跤。
路邊有很多老師在,垂眸看一眼林伽青的盲杖,上面寫着班級號,便引着她去到了教室門口。
到了教室外,林伽青微笑着點了一下頭,“謝謝劉老師。”
劉老師有些驚訝,“伽青知道是我?”
林伽青頓了頓,解釋道:“劉老師最近用的香水很特別,我聞過一次就記住了。”
“你這個記性,真是誰都比不過。”劉老師誇了她兩句,“今天真好看啊,頭發編得好,臉的氣色看着也好。”
林伽青點了下頭,微微一笑,“謝謝劉老師,我進教室了。”
偌大的教室裏擺着十幾張座位,這個班是成人班,班上同學和林伽青差不多,都是成年後遭遇意外失明,這才來到盲校學習盲文。
此刻教室裏飄蕩着早餐的香味兒,林伽青被班主任宋姐引着走到位置上坐下。宋姐問她想吃什麽,林伽青想了想,“核桃包和牛奶吧,謝謝。”
宋姐幫她将早餐拿了過來,林伽青放好盲杖,從桌肚裏摸出兩張紙墊在桌上,這才開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早餐。
班上同學來的有早有晚,晚的如林伽青一樣還在吃早飯,早的已經開始早習,掏出了盲文課本來。
林伽青細細吃完,用紙巾包裹着塑料袋,舉起了右手,宋姐走過來,接過她手裏的東西,對她說:“早習吧。”
林伽青點了點頭,也摸出自己的盲文課本來。
眸心盲人學校是江城唯一的一所私立盲校,和政府公立盲校不同,它的招生範圍很廣,課程設置也很靈活,頗有些定制的意味在。
像成人班的課程便主要在于教授他們盲文內容,畢竟需要學習的東西以前早就學過,如今只需要用盲人的規則去覆蓋之前的一些內容,這樣他們回到社會後,還是可以繼續正常生活的。
林伽青來這兒有三年多了,也到了快結業的時候,在盲校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
幾乎失明之後,她僅能分辨極其微弱的光亮,其實整個世界和黑白無異。有時候她想着,倒不如全瞎了,這樣不上不下的,給她希望又讓她絕望的感覺,真是難熬至極。
上午只有兩節課,上完課之後有個小測驗,林伽青用手指分辨着盲文試卷上的題目,作答的紙筆在一旁,作答的紙上也有可以通過觸摸感知到的分割線,是為了避免卷面過于混亂。
題目都不難,大多都是一些生活場景題,林伽青讀完了題目之後,提起筆開始作答。
盲道的設置、盲人出門需要帶的東西、坐電梯時如何按鍵、如何使用智能手機,都是一些讓他們了解如何回歸正常生活的題目。
林伽青寫着寫着,筆尖慢慢停了。
宋姐一直關注着她,畢竟班上就林伽青學齡最長,學了三年都還沒能離開這裏。可并不是她腦子不好,論聰明,她是班上最厲害的那個,可她同時也是最有問題的那個。
記得三年前第一次考試的時候,那時候林伽青還沒有怎麽掌握基本的盲文知識,考試內容都是辯字這種很基礎的題,可林伽青考了不到五分鐘就開始發抖,眼淚奪眶而出,接着就舉手說不考了。
這三年斷斷續續的,該會的明明都學會了,可她總是在考核的時候出一些纰漏,讓老師們不放心放她離校。
這次考試是最後的考核了,若是通過,這個班的學生便基本可以結業了。
宋姐最挂心的就是林伽青了。
好在,這一次,林伽青發揮正常,還第一個交了卷。
只是她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來什麽情緒。離開教室之後,林伽青還沒走出幾步,宋姐追來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了過來。
她耳力很好,聞聲便停住了腳步,轉過了身。
右腿不太好支撐,她習慣性地将着力點放在了左腿上,用盲杖拄着。
“宋姐?”林伽青喊了一聲。
宋姐應了一聲,“伽青,你去哪兒?食堂還是宿舍?”
“我還不怎麽餓,先回宿舍。”
林伽青雙手握着盲杖,雙眼努力聚焦在宋姐的身上,可惜她用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勉強察覺出宋姐身影的那一塊,和周圍有些微的不同。
林伽青抿了下唇,“宋姐,有什麽事嗎?”
“啊,是這樣的。”
宋姐開口了,“最近我們眸心和江城大學有一個社會公益對接活動,學校說要選出60名同學和江大那邊的同學進行對接,往年也有,只是你都沒參加,這次我擅自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了。”
林伽青有點愣,“啊。”
“今天你通過了考試,再過一個月也能離開學校了,按理來說是不應該參加了。”
宋姐猶豫了一瞬,“伽青,我就直說了。這次我是擔心你又出什麽狀況,還以為你暫時不能離開眸心,所以才把你的名字加了進去。私心裏我想着,你也需要和外界有一些溝通,不是嗎?這一步邁出去,總歸對你是有好處的。這次活動的形式裏有一個是打電話,到時候你若是離開學校了,繼續打這個電話就是,沒什麽問題的。”
“我……”
林伽青剛要開口,可思緒剎了車,她又點了下頭,“我知道了,謝謝宋姐。”
“伽青,我真的希望你一切都好。”宋姐上前抓着林伽青的手,“今天你看着有些不一樣,有精氣神了很多,我認為這是好的信號。不管是通過考試離開這裏,還是認識新的陌生人,都是回到從前的路,要好好地走下去,知道嗎?”
27度的晴天,溫度不熱烈,光不刺眼,一切都溫和得像世界初現伊始那般。
風柔柔地吹來,混着宋姐低喃的話語,林伽青眨了幾下眼睛,微微笑了一下,“嗯,我努力。”
“那就好。”宋姐明顯的松了一口氣,沒忍住又拉着林伽青多說了幾句話,“離開之後有什麽打算嗎?學校給了大家一段時間的過渡期,你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未來想做的事,是回家還是……”
每個學生進來眸心,老師們都要把他過去的事情了解清楚,上學的經歷、學的專業、出的事故、遭受的意外,都要了解透徹了,才敢收學生進來。
林伽青的履歷,無疑是眸心這麽多年來,最能拿得出手的那一份。
宋姐真心希望她能重新擁有一份燦爛的人生。
林伽青卻只是思索了一會兒,給出了答案:“我還沒有想清楚。”
“不急不急。”宋姐趕緊道:“我只是關心一下你,沒有催促的意思。一切都可以慢慢來,人生看似短,其實一日一日的,長着呢。”
林伽青點頭,“嗯。”
宋姐看她表情越發平靜,不再拉着她說話了,“那你去吧,路上多注意,我回去監考了。”
要走的時候,林伽青又叫住她,“宋姐。”
宋姐回過頭,“嗯?”
林伽青問:“和我們對接的,都是江城大學的學生嗎?”
宋姐點點頭:“對,名單我已經拿到了,各個學院各個專業都有。這種公益活動嘛,感興趣的孩子們很多。”
“那,和我對接的,是誰呢?”林伽青有些好奇。
宋姐摸出手機來,“等我看看啊……”
過了一會兒,她說:“褚笙萊,是一個叫褚笙萊的女生,她是今年江大法學院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