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會舊友
會舊友
死亡的确是生命最好的歸宿,生命停止,身前事便如飄渺雲煙,所有的所有都徹底消逝在遙遙不可觸的長空,于是無論是恨的愛的喜歡的憎惡的,都茫茫地迷失在天地之中。
神弦曲失效幻境消失,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解構。三人的意識還未回到本體之中,但留給她們緩沖的時間确實已寥寥無幾。
空氣中飄蕩着窒息般的沉默,有很多問題很多答案都已來不及去解釋來不及慢談。有時候世界的變化就是這樣快,連說一句再見的時間都沒有。
死亡是這場近乎十年糾纏的休止符,像是有人直接切斷了時間軸一樣,一切都戛然而止,再也沒有然後。
謝平之久久地立在原地,像是一座冰雕般凝固住。她的手依然保持着握刀的動作,但如果仔細看就能發覺她其實是在顫抖,扣刀的手指已經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生強直性的痙攣,再這樣下去,鐵色的刀柄或許也會被她生生握斷。
“她為什麽要是一只異獸呢”
謝平之忽然開口了,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 “我恨了異獸五年,我以為是這些生物奪走了我的一切,可到最後我才知道,原來從我手裏剝奪掉所有的就是我最親密的人。”
有很小很少的溫熱滑墜,在逐漸解構的幻境中卻依舊激不起任何漣漪。
“種族間的恩怨是不會停下的,”時醉注視着自己的隊友,像是安慰也像是勸解, “不同的身份注定不同的結果。”
謝平之垂眸,語氣低得像是胡說,她反駁的言辭更像是陳述句: “可我們不同的明明是立場……不是身份……”
“但敵對的立場,天然是種族恩怨所賦予的。”
葉驚秋聞言轉頭有些微愣,她看着時醉臉上那前所未見,甚至可以稱之為冷漠的表情,竟然無端地有些冷意。
“敵對種族的結局只能是不死不休。”時醉低低道, “有時候恨是比喜歡和愛都要長久的東西,人類和異獸就是這樣。”
恨。葉驚秋想起時醉曾和她說的那些話,周弦徽的姐姐,應天的父母,阿謝的愛人……
互相屠殺帶來的恩怨已經紛亂到根本無法斬斷的地步。所以隊長究竟是因為什麽,才會對異獸流露出顯而易見的痛與恨
小燭龍帶着姜之南,已經逃走了吧
葉驚秋沒由來地想到那只半米長最愛撒嬌的小龍,她猶豫着小聲道: “可異獸和異獸也是不同的吧比如,比如那只小燭龍,它從來沒幹過壞事呢……”
“燭龍在黃浦江口燒死的276位非覺醒者,也從未對異獸出過手,”時醉頓了一下,但最終還是平靜地闡述理由, “一個理由就夠了,它是異獸。”
葉驚秋沉默了。
隊長說的對,可是,她好像有點害怕這樣的單純的理由。
私自收養小龍的懼意泛上,葉驚秋還沒想好要再說什麽,四周便傳來一陣鋼鐵崩裂的咔咔聲,最後一絲收容意識的神弦曲幻境終于崩解。這血戰中來之不易的寶貴休息時間也終于迎來清零的一刻。
魍魉,對!還有魍魉沒有解決!
葉驚秋飄忽的思緒一瞬被拉回可怖的現實,縱然她有和魍魉相同的力量,但人體和獸軀的載荷上限總歸是不一樣的。
三人密不可分的距離被撕扯的元素拉遠,時醉猛然回頭,定定地注視着遠去的葉驚秋的身影。
分隔的距離完全不可逆轉,想抓也抓不住想留也留不下。現實的海洋與長空慢慢地在眼前恢複色彩,葉驚秋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飄遠,那去觸碰隊長衣衫的手明明剛才只差了一瞬。
“小秋——等我……”
隊長悠遠而飄忽的聲音消逝在耳畔,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清晰起來。葉驚秋聽不清隊長最後說了什麽,因為在抽離的最後一瞬,一只利爪狠狠地貫穿她的左肩!
葉驚秋忽地睜開眼睛,深金的瞳孔猶如貓般驟然亮起。混沌紛亂的意識碎片完成拼接,高如穹頂的白銀神殿獰笑着張開死神的懷抱,她直面S級異獸魍魉的雙眼。
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
深海之下依舊只有對峙的一人一獸,而不受神弦曲影響的異獸們以成倍的速度向血食奔湧。鬥獸場般的白銀殿裏,葉驚秋緊緊地鉗着魍魉的左爪,這一瞬她眼神冰冷有如刀劍。
鐘清的身軀消失了,但魍魉身後的殘刃傷口沒有消失!噴湧的鮮血飛濺着,魍魉深灰的瞳孔射出要化為實質的憤怒。
葉驚秋攥着魍魉的手腕,她定定地注視着眼前這頭人形的兇獸,隊長剛剛的話再度在胸膛中翻湧。
“一個理由就夠了,它是異獸。”
對,她是人類它是異獸,這本就是一場不死不休的聖戰,她沒什麽可以猶豫的,殺掉它!殺掉它來證明自己!
葉驚秋猛地收緊指骨,五十倍力量增幅啓動!她空手折斷了魍魉的腕骨!
骨節逆翻的痛苦襲來,魍魉嘶吼着向葉驚秋揮出右爪——但葉驚秋早已不是幾分鐘前那個暴動值只有四位數的C級行動員了,她像是咬中獵物的獅子一樣死死地折着魍魉,她憑空起身,一腳狠狠地踹在對手的胸膛。
“嗤——”
沉重如巨象的力量一路平推,魍魉後仰着撞上堅不可摧的銀牆。一人一獸淩空分開,魍魉鋒利如手術刀的左爪抽離出葉驚秋的肩膀。
剎那間大如碗底的孔洞貫穿葉驚秋的肩胛骨,鮮血如泉湧般染紅銀殿,葉驚秋血淋淋地握着那截斷刃,用久違的熟悉的力量向世界下令:
“修複。”
較複生快百倍的骨骼血肉開始繁衍修補,轉眼間葉驚秋的心髒開始成倍跳動,強勁有力的肌肉将斷裂的鬼爪生生擠出體外,澎湃的血液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流動。
葉驚秋深呼一口氣,調整命令下達骨節爆響更疊,這具人類的軀體被硬生生地調整到最适合搏鬥的狀态。她右手輕輕一甩,熒惑的純黑焰火立刻沿着鋼刀熊熊燃燒。
精鑄鋼鐵被反複地融化造鑄,液态金屬以水滴般的形狀對撞旋轉。在冷水與熱鋼激起的白汽飄散之後,一柄以熒惑為刀刃的長劍在葉驚秋的手中慢慢熔固。
與燭龍搏鬥的前車之鑒尚在眼前,不當屠夫就只能當案板上的魚肉。現在不是去思考何者有罪何者無罪的時機,隊長說的對,在種族幾千幾萬年的糾葛之下,或許只有殺戮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路徑!
她手握長刀微微後屈,一瞬間膝關節與跟腱爆發出人類難以企及的力量。她憑空彈跳到接近穹頂的高度,像是無視引力一樣滞空。
魍魉下意識地收攏瞳孔目追對手,她殘破的左手轉瞬間凝結出一個完整的虛影鬼爪。
就在這一刻葉驚秋忽然放開了一切限制,重力與飓刃開始疊加加速!交叉的雙手死死地握住刀柄,沒有任何猶豫,爆開飓刃與熒惑的刀刃直勾勾地斬下。
“砰——”
鬼爪與焰刀切出漫天銀屑,雪白的白銀殿居然開始泛紅,被高溫燒至極點的金屬在交替的冷熱中膨脹收縮。
葉驚秋翻滾着跌落,右手虎口近乎要被撕裂,赤紅的血液噴湧一瞬便被痊愈的組織攔住去路。雙方已經對血液喪失了畏懼和敏感度,這種程度的厮殺,需要在乎的只有生命。
剛才那刀猶如雷霆,魍魉的右爪已經被完全切斷。銀殿中響着兩道濃重的喘息聲,她和它彼此相對着緊貼身後的銀壁,無聲交戰的視線中宣告無法終結的戰争。
深灰與淡金的兩對雙眼泵出致死的仇視,半虛半真的魍魉與血肉之軀的葉驚秋對撞,短短幾秒鐘即追逐殺戮成百上千次。
葉驚秋這具人類的軀體已經支撐不住海量的元素,骨骼血肌被一點點地擠壓抽幹,盡管魍魉也沒有好到哪裏,但這場以生死為結局的戰鬥似乎隐約有了決出勝負的趨勢。
複制,隐藏,禁锢,增幅……截至目前可用的命令盡數被下達,但人類在生理上終究不可與異獸比肩,葉驚秋落地,右手那柄焰刀已經搖搖欲墜。
遙遙的海洋之外傳來隐隐約約的撕咬聲,葉驚秋甚至能在海底看到飄蕩的絮狀的血液。
神弦曲作用下的基地成員們此刻沒有一絲一毫反抗的能力,倘若再不殺掉魍魉,獸潮将翻湧着制造一場屠殺。
迫切的渴望在心裏翻湧,葉驚秋只覺後頸的癢意愈來愈濃。她咬牙再度提劍,心髒處忽然開始跳動一朵淡金的光焰。
渴望什麽渴望力量渴望終結這一切渴望讓所有的所有都回到它應至的地方!
強烈的願望驅動,葉驚秋捂住了胸口,胸膛和後頸的痛苦幾乎要攪碎她的神志。金色的光焰緩緩地跳動,掙紮的葉驚秋絲毫沒有發現,對面魍魉深灰的雙眼中逐漸閃爍起同頻的金色,魍魉喘息着閉眼,就在這一刻,忍無可忍的葉驚秋終于提劍而上——
那是無與倫比的速度和無與倫比的力量,斷裂的長劍攜雷霆萬鈞之勢直沖魍魉胸膛。
噗嗤一聲輕響,熾熱的黑焰沿着刀刃貪婪地吞噬着魍魉的第一顆心髒。
葉驚秋死死地用身軀封鎖住魍魉的所有出路,将這只幾乎有她兩倍大的異獸禁锢在白銀壁上,手掌下是粗糙猙獰的骨刺,而耳邊回蕩的,則是如惡鬼般的鳴叫。
像是一塊燒化的鐵被扔進冷水一樣,魍魉的軀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利爪毫無規律地揮殺着葉驚秋,滾燙的鮮血成倍澆在魍魉的身上。
于是瞬間,魍魉倏地止住了反抗的動作。
它忽然慢慢地垂下頭顱,灰色的豎瞳定定地注視着葉驚秋。
魍魉,真正占據S級異獸身軀三魂之一的魍魉在這一刻徹底蘇醒。
它凝視着那雙深黑的瞳眸,很輕很輕地笑起來。
“無論多少年,我永遠都會記得你這雙眼睛,那麽清澈,格外天真,”魍魉微笑有如老友會面,它攥住葉驚秋的手腕,慢,卻不容抗拒地将那柄殘刀拔出, “魑和魅都不懂這雙眼睛的可貴,所以只有我會記得,所以只有我能一眼認出你。”
葉驚秋拼命地抵住刀柄,但難以抗拒的力量依舊如山般将她推遠。她死死地注視着魍魉深灰的眼睛,努力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你在這裏,在這裏胡說些什麽!”
魍魉嘆了一口氣: “我在勸解我的朋友啊。”
“誰是你的朋友這種時候就不要試圖故弄玄虛了!”
“是你啊,我不會認錯的。”
魍魉歪頭,惡鬼般的臉上顯出嬰兒般純粹的笑意,她的右手逐漸上移,淌着鮮血的利爪輕柔地包住葉驚秋殘破的手掌,她垂眸低笑:
“是你,葉驚秋,我結識了已經四百二十七年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