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編號
編號
很快就響鈴、收卷、散場。
結束了最後一門考試,高二級部的同學神色輕松如釋重負,三五結伴、說笑着邁出大門,開心地迎接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個長假。
許銜月看着身邊只穿一件短袖、興高采烈規劃假期的少女,彎了彎唇無奈道:“秋秋,你至少穿件外套呀。”
今天剛下過暴雨,氣溫格外低。
但葉驚秋特別貪涼,只揮揮手假裝沒聽到,“那就這樣決定了,我去買小龍蝦,小許老師你先回家寫卷子等我噢!”
兩人剛出第四十五中學沒多久,學校有禁止披散長發的規定,故而葉驚秋剛踏出校門就把頭發抓散,任憑帶着點倔強氣的長發淩亂地散在她肩頭。
許銜月順手從葉驚秋手中接過發圈套在手上:“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說,小心着涼。”
兩人舉止間自透着一種親昵。
許銜月是真正的優等生,初中畢業後不少高中都搶着分她錄取名額。但據說她父母和妹妹都在四年前死在了一場火災裏,自己只靠着保險賠償金生活,故而就選擇了獎金最豐厚的第四十五中,她現在的監護人都是由徐清荷暫代。
後來葉驚秋和她同桌,兩人很快成了朋友。但讓彼此關系升溫到眼下這個地步的,還是一張紙條。
那天是語文課,不知怎地,便扯到最想對十年前的自己說什麽的話題。班裏所有人幾乎都發了言,只餘沉默非常的許銜月一言不發。
許銜月平日性格也算孤僻,旁人未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可葉驚秋卻敏銳地覺出不對。
然後在許銜月去衛生間的時候,不小心瞥到了她桌上的一張字條:
“在一切未發生之前,從長江口跳下去。”
沒人想到平日裏默不作聲的年級第一,竟有這樣的陰影。
Advertisement
葉驚秋被吓了一跳,從徐老師那裏旁敲側擊知曉同桌過往後便主動纏上許銜月,生怕人哪天想不開尋短見。
畢竟俗話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後來兩人熟稔,葉驚秋察覺到許銜月的窘境——賠償金亦有限,更何況還有日後讀大學的開銷,故而按市場價請她幫忙每晚補課。
幾度拉扯價格,許銜月才在葉驚秋的堅持下答應此事。
只每晚做飯時會多做一人份,然後收到葉·被學校食堂禍害已久·驚秋熱淚盈眶的一連串彩虹屁。
眼下兩人便走在回許家的路上,小許老師把校服外套從葉驚秋雜亂書包裏熟門熟路地拿出來,果斷地否決掉此人膽大妄為的晚飯提議。
很快拍板:“你和我一起回去寫題,晚上喝粥,你忘了上個月吃小龍蝦吃成腸胃炎的事了?”
葉驚秋一下子沒理,支支吾吾地把外套披上,還試圖給自己做最後争取:“期末考完總得慶祝慶祝吧?提前慶祝我們小許老師拿第一!”
“成績還沒出來,慶祝什麽?”許銜月白她一眼,把這借口打回去。
“那慶祝我這輩子轉生成了人!”
“?”
葉驚秋一本正經:“我本是小龍蝦之王,一朝不慎遭奸蝦陷害!買五斤小龍蝦,跟我一起踐行複仇大計!”
許銜月唇角上翹,琥珀色的眼眸中蕩開很輕的笑意,再開口的話語卻依舊冷酷無情:“不行就是不行,你下輩子再複仇吧。”
然後不等葉驚秋再開口辯解,她就狀似無意地開口問道:“說起來你怎麽還是遲到了?昨晚不是還和我打包票,說要提前來複習嗎?”
“路上出了點意外啦,”葉驚秋尚且拿不準現下局勢,所以一直瞞着許銜月,敷衍一句後立刻重新把話題拉回去,“我不買多,買一斤總可以吧?”
畢竟小許老師從不會揪着一件事不放。
許銜月果然信以為真沒再追問,只想了想松口,囑咐她:“那你只許買一斤,不然小心又把自己吃進醫院。”
沒料到真能得到允許的葉驚秋猛點頭,信誓旦旦地并起右手四指發誓:“我保證絕不多買!就一斤!”
畢竟小許老師的“監督”鐵面無私,她已經很久沒放肆地随便吃喝了。
得了肯定的葉驚秋正準備抄熟悉那條近路飛奔出去,沒料到被許銜月攔住,調了個方向。
她疑惑看去,但見許銜月神色如常:“聽說這邊在搶修電路,秋秋,你還是從大道走吧?”
葉驚秋拽拽書包帶子不住地點頭,似乎一點都沒起疑,熟練地開始誇人:“噢噢噢原來如此,還是我們小許老師考慮周全!”
“那我去啦,小許老師待會兒見!”
“待會兒見,記得路上注意安全。”
望着少女行在偏離最常走路線的身影,許銜月在原地卻沒有動。
她只撚了撚摸過秋秋那件略潮校服的指腹,然後擡頭。
目光平靜地滑過遠方某處大廈的天臺,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許銜月收回視線,嘆口氣:
秋秋——
你早上,究竟去哪裏了呢?
她眼底有淺灰的光影一瞬而過。
也就是在許銜月說這句話的同時,康平路某處大廈天臺之上,有人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高倍率望遠鏡。
這是個二十八歲左右的女人,典型的日耳曼人長相。她一頭濃密的微卷金發如瀑布般慵懶垂下,皮膚蒼白眼窩深邃,那雙灰藍眼眸總帶着些若有若無的笑意,估計看路邊的哈士奇都深情。
Claudia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或者說,謝平之,現在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天臺護欄上,兩條無處安放的長腿在距地面約有163米的半空中晃動。
腳下是地獄深淵般的空蕩,她卻神情閑逸似度假。
現在是下午18點27分,雖然還不到日落的時間點,但受表面上的臺風天氣影響,上海市依舊看不見任何暖色調的陽光,天空是不夾雜任何雜質的純灰,漂浮的層雲像鏽鐵那樣冷。
風聲呼嘯而過,謝平之嘶了一聲,覺出些冷意來。
她右手順勢在空中輕輕一晃。
【本能】發動。
萬千風元素瞬間聚集出淡淡的碧青色,轉眼間又如柳絮般散開。下一秒,區域內氣壓發生變化,無形的元素轉眼消散,氣流隐逝于空中。
風停。
太無聊了。
謝平之向下探頭望望,總覺得大廈的外部構造其實蠻适合她來一場死亡跑酷。
于是這個德國人操着一口可以拿二甲證書的流利普通話,饒有興致地問道:“隊長,你說我跳下去的存活概率有沒有60%?”
“目前風速6.7m/s,元素濃度不飽和,”時醉坐在她旁邊飛快地敲着虛拟鍵盤,聞言頭也沒擡語氣平平,“跳吧,我很好奇你會如何脫險。”
不同于沒正形的謝平之,這人衣容嚴謹氣場冰冷,看上去極不好惹。
謝平之哼了一聲,從來就沒對這個人口裏的話抱有期待:“我就開個玩笑嘛。”
她幹脆請外援:“Aether?”
“謝謝,我在。”
瞬間,一只虛拟的金漸層小貓忽然出現在謝平之的腕表屏幕上,長毛油光水亮,貓尾一閃一晃。
它打個滾,語氣歡快。
“調取C20200105號任務。”
“收到。”
Aether的話音剛落,謝平之的電子表當即閃動幾下,一張光幕迅速在空中展開。
葉驚秋學生證上的照片被成倍放大後出現在屏幕上,畫面高清到謝平之可以去數她的眼睫毛。
謝平之卻最先注意到光幕最上方新加的小行備注:
“該任務目前開放對象:基地中心組、行動部一隊。”
她咦了一聲看向時醉:“你給小秋加密了?”
被問到的那人關掉虛拟鍵盤,答非所問語氣篤定:“你沒有看實時通知。”
“嗨呀,過手的任務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我哪裏看的過來!”
時醉涼涼地斜了隊裏最不靠譜的人一眼,根本不想再說些什麽。
她伸手撐在欄杆上,半指的純黑作戰手套更襯得她指骨纖細、冷白如玉。右臂上一層肌肉薄而流暢,時醉單手掌根稍一用力,整個人即如輕巧的信鴿般躍進天臺。
“葉驚秋的S級評定已經通過,我有必要隐藏她的個人信息。”
語調依舊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通過啦?”謝平之臉上卻洋溢起明顯的喜悅,灰藍色眼眸亮起來,“那是不是我很快就可以和小秋見面了?”
她雙手合十誠懇閉眼:“感謝基地長保佑,一隊終于多了個正常人。”
“至少再等一周,”時醉無情話語驚碎隊友美夢,“葉驚秋的暴動值尚處于極度不穩定狀态。提早和她接觸......”
“不用擔心那麽多隊長,你看她那副手刃Afanc的樣子,明顯對世界的另一面接受良好。更何況我們和她其實已經有默契了吧?早上她不是刻意留了現場我們收拾?照我說明天把人帶走就行!”
“暫時還不行,況且我們尚未确認其身份,”時醉打斷隊友的滔滔不絕,回頭冷冷道,“她人生的前十五年簡直空白,目前她的所有可查信息全部無法溯源,我不認為葉驚秋是個正常高中生。”
謝平之振振有詞:“我們小秋哪裏不正常!誰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
“覺醒本能不到半年,就可以獨自殺掉C級生物的未成年正常人,”時醉目光投向光幕,扯了扯嘴角,“嗯,話還和你一樣多。”
“......”
謝平之無話可說,比了個ok手勢,“只是我覺得也必要糾着一點不放,難道你還要聯系行政再做第七次背調?哪個覺醒者沒有秘密。”
時醉轉頭看她,沉聲緩道:“但要保證她對基地沒有威脅。”
“不如之後直接問她,再這麽觀察下去,恐怕我們的三好學生都能發現不對勁兒,”謝平之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隊長幹脆聳聳肩,“對吧,Aether?”
Aether在手表上靈活滾動,配合地喵了一聲表示贊同。
謝平之說這話是有點誇張成分在了。雖然她們兩人将調查葉驚秋的C號任務僅當作閑暇休息,行事亦非滴水不漏,但好歹也是行動部的門面招牌,照謝平之想,她們哪能被這麽輕易地發現。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時醉聞言眼神微頓,第一次露出點情緒來:“......三好學生?”
謝平之随口:“是許銜月,真可惜她沒有【本能】。”
許銜月。
時醉在原地默了兩秒,語調低下來:“你不記得她麽?”
“嗯?”
時醉冷靜流利地報出一段編號,“你應該對她有印象,A20160502號任務,她是受害者之一。”
天臺忽然沉寂下來。
高風又起,雨後厚重的腥潮味卷來某種不詳的回憶。
謝平之表情慢慢僵住,灰藍雙眸中的笑意似玻璃般整塊碎掉,只餘滿地渣屑。
發生于2016年5月的這份A級任務是基地中不可觸碰的禁忌,一場滔天大火卷走無數不相幹者的無辜生命。
結局堪稱慘烈、兇手卻逃之夭夭。
哪怕是最見慣生死的行動部成員面對這串編號也會陷入沉默。似乎多談幾句,往事記憶組成的高壓電線會将所有人再炸個外焦裏嫩。
察覺到不對的Aether乖巧跑掉,腕表屏幕黑下來,連一向活躍的謝平之收斂了唇邊笑意。
她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摩挲幾下,孩童的哭聲猶如惡魔低語般重新回蕩在耳畔。
過了許久她才從喉嚨裏擠出些音調,聲音幹澀到仿佛有人用鋼鋸扯小提琴:“......隊長你記性真好。”
時醉沒有言語,只擡頭望着即将徹底暗沉的夜空。
粘稠的空氣像血一樣凝滞住,半晌後還是隊長的詢問聲打破寂靜:“謝,你對葉......”
問題卻忽然斷掉。
謝平之這才如夢初醒,好奇接話:“怎麽了隊長?”
時醉停頓半秒,搖了搖頭。
她垂眸,指尖輕勾出藏在衣中的青玉吊墜,拇指極緩地撫過溫潤的貔貅玉身。
算了。
畢竟這個記性不好的德國人,連許銜月也記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