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試探
第四章試探
按大夏朝開國先皇條例，年滿十二周歲的皇子無一例外均需出宮自行開府，入學國子監。而在此之前，各皇子則可由宮中的教習師保獨立授課，後者僅意在教授皇嗣們讀書識字、騎馬射箭等基礎必修課業。
沈淇梁作為一生母早逝，無依無靠的落魄皇子，先不說無人會想着替他張羅請師保一事，即便是請了，那些混跡于宮中多年的人精一般的師保們，也斷斷不會觸這眉頭來給這天生煞氣，帝王不喜的病弱九皇子上課。
好在沈淇梁天生聰慧又過目不忘，三歲便從魏老太監那兒學得了讀書識字，六歲就已通讀史冊經書；而因着那老太監家常便飯般的拳打腳踢，沈淇梁這麽些年下來倒也被迫練會了些三腳貓的功夫，至少這身抗打的強硬筋骨倒是挺不錯的。
午後，小阿九跟着自家恩公少年無聲無息的從玉芙殿後隐蔽的小旁門溜了出來，一路穿過的人跡稀少的偏僻林蔭小道，走了近兩柱香的時辰，卻見石板路盡頭立着一堵紅牆黛瓦的高聳圍牆。此處乃一緊鄰假山的死胡同，人煙罕至，不易察覺。
沈淇梁一言不發的走至右手方的圍牆旁，擡手熟練的尋至于眼平行同高的一塊毫不起眼的朱紅磚頭，少年骨節分明的修長五指微曲，稍稍握緊磚頭四沿向外輕輕一拉用力，那塊拳頭大小的石磚頭便毫無聲息的取了下來。
蹲在一旁的小阿九看的有些發懵，恩公少年這是想要偷窺還是暗襲？下一秒卻見眼前的少年從容不迫的攤開手裏一路拎着的輕便包袱，從裏面拿出一把小巧靈便的竹木角弓和幾枚羽竹箭。竹角弓以弦木為弧,剡木為矢，竹青貼角，竹黃鋪筋，每每細微之處均可見制作之人的精雕細刻，一絲不茍。
沒多久圍牆之內便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嘈雜腳步之聲，只聽一嗓音粗狂嘹亮，聲線厚實低沉的男子中氣十足的高聲厲色訓道，“夫射之道若大路然，入路自有次序。得其路而由之，始而入門，既而升堂，又既而入室，計日可到。不得其路而由之，一入旁門，尤适燕越轍，逾趨逾遠….”
這番文鄒鄒的教習，小阿九自是聽的雲裏霧裏，卻瞧面前的少年凝眸穿過那磚頭間窄小的空隙，聚精會神的細細觀察着說話之人拉弓射箭的親身示範，小阿九即便再遲鈍也猜得，少年是在偷聽這練武場上的授課。
沒多久，只見眼前的少年以身使臂，臂使指，目制鎖注，神氣精專，弓一彀而勻輕以出，直中樹心。面前之人目若朗星，鬓若刀裁，輪廓分明的深邃側臉線條流暢，露出來的半截白皙手臂結實有力，少年勁瘦挺拔的腰身盡顯英姿勃發之氣。
小阿九呆呆看的有些心疼，如此這般好看又聰明的恩公少年，那位皇帝老爹怎麽忍心對自己的兒子這般鐵石心腸的不管不顧，就因為那句勞什子的子虛烏有的天生煞氣？
待命中滿一百箭後，沈淇梁緊繃的肩頸這才稍稍放松下來，薄薄的唇線微揚，清冷的眉眼間平添了幾分少年人的清朗堅韌。他低眸，卻見身旁的小家夥正一眨不眨的呆呆望着他，漂亮的水眸似是蒙了層薄薄的輕紗，朦朦胧胧的。這只小狐貍似乎總是愛對着他發呆，強制忽略掉心底那突兀的極為隐秘的竊喜，沈淇梁眉間微展，慢條斯理的轉身擡腳向回走去。
待一人一狐順着竹林小道走遠後，卻見那原本寂靜無人的圍牆角落裏随後走出一身穿暗紫苑紅圓領長跑，外套魚鱗鐵甲護身，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後者斂眉，大步走至不遠處的樹幹旁，定睛細細掃了眼那樹皮表面中心圍繞成圈的中靶箭痕，烏黑的眸底微微一亮，男子幾不可見的贊賞般的點了點頭，随後便大步流星的背手轉身離去。
翠微宮 –莊嫔娘娘殿
“娘娘，十公主身旁的奴婢剛才來報，說十公主今早兒感了風寒，有些發熱。”一梳着雙螺髻的小宮女此刻正戰戰兢兢的彎着腰，小心翼翼的連眼皮都不敢擡，輕聲禀告着。
翠微殿內主位之上是一妝容華麗的厲色女子，上穿清荷色金絲繡菊花圓領襦衣，下着桃紅色繡金流雲百褶裙，頭插點翠嵌東珠步搖，耳戴青玉石水滴墜子，顯然位份不低。此人正是十公主的生母 –莊嫔娘娘。卻見後者此刻神色恹恹，染了鳳仙紅的白皙玉指慢條斯理的轉着鬥彩淩雲茶杯，開口極盡妩媚的嗓音不帶半絲溫度，“感染了風寒就去請太醫，本宮又不會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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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傳信的小宮女雖則在心底暗暗為這從出生便不得娘娘歡心的十公主不平，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唯唯諾諾的告了聲退。
沒多久，卻見一位年歲稍長、身着清荷色襖裙、身形幹練清瘦的領事姑姑拱腰疾步走至莊嫔的面前，俯身在後者的耳旁悄聲耳語禀告道， “娘娘，小李子今早兒來報，說玉芙宮的那病秧子….還活着。”
稀裏嘩啦，那前一秒還尚好的無辜茶杯卻是猛地被人狠狠摔倒在地，七零八碎，“都是蠢貨！不是說那病秧子親口喝了那毒湯麽！”
“賤人都該死！那小賤人當年假意攀附與本宮，背後卻處心積慮的暗爬龍床，害的本宮失了腹中龍胎。她害了本宮丢了皇子，本宮也斷不能讓那小賤人的兒子好好存活于世！” 半似癫狂的女子臉色蒼白，雙頰泛紅，面露猙獰，一雙狹長泛紅的丹鳳眼此刻滿是狠厲恨意，“去，找幾個信的過的小太監，今晚去把那病秧子給本宮活活打死！”
那一直低着頭的領事姑姑低垂的眸底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鄙夷，這般愚蠢至極的扶不起來的阿鬥，要不是自家兒女的賣身契都被那莊老夫人死死掐着，她才不會在這兒跟着這莊嫔作死。
玉芙殿 –九皇子住所
是夜，小阿九正如昨晚一樣窩在榻前舒舒服服的做着美夢，朦朦胧胧中耳邊卻隐隐響起一陣細細簌簌的、故意放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慢慢趨近，來者不善。狐貍一族天生就對周遭的危險異常敏感，小阿九整個人猛地炸毛一哆嗦，惺忪睡意頃刻間便消了大半。
她睜眼看見蟄伏在窗檐側後角落裏的少年，此刻正将自己完完全全的藏匿在如墨漆黑的夜色之中，冷冽的眉眼之間綴着幾分陰戾的狠絕，緊繃的周身泛起如刺尖銳的警惕，微縮的瞳孔似是結着一層徹骨的冰霜。此時的沈淇梁就像是一只被人動了巢穴的孤狼，一觸即發。
被翠微宮買通過來半夜行兇的三個小太監一律都是新入宮沒多久的，在宮內根基不深，又背後無貴人依仗，最好為人拿捏，換句話說，就是即便哪天無聲無息的消失了，也沒人在乎。卻見這三人手持木棍，腰佩匕首，悄聲無息的邁過殿門，小心湊近了院子。
深更半夜，漆黑寂靜的陣陣幽風瑟瑟，重重疊疊的鴉青烏雲布滿天際，毫無月色星光的陰沉夜空看的讓人心頭沒來由的發怵。夜深人靜之時，卻聽風吹竹林，鳴起一陣陰森至極的嗚咽沙沙之聲，似是冤魂女鬼來趁機索命，聽的人兩腿發軟、毛骨悚然。
撲通一聲，只聽一小太監手裏的木棍忽地結結實實掉落在地，只見這小太監突然之間面色一片慘白，周身發僵如丢了魂兒一般，毫無血色的雙唇吓得不受控制的抽搐着，沒有聚焦的兩眼直直盯着前方。其他兩人順着這小太監的目光望去，卻見那寒夜陰森之下，如墨漆黑的半空中，赫然飄着如冷翠燭一般的熒熒鬼火，飄飄蕩蕩，亦步亦趨，勾魂索命。
“鬼呀！！！”一溜煙兒，那原本還打算毀屍滅跡的三個小太監頓時吓得屁滾尿流，頭也不回的撒腿就跑了。
躲在屋裏悶聲兒看好戲的小阿九此時是捂着小肚子笑的前仰後翻，她雖不清楚少年手裏的那生鏽鐵罐子到底裝了些什麽能造出這吓人的鬼火來，但這卻絲毫都不妨礙小阿九心底，對自家這位恩公少年那日漸上漲的、甜的發膩的盲目崇拜。
笑夠了的小阿九轉過頭來，卻猝不及防的撞進眼前少年那如黑曜石般的深不見底的冷眸裏。翠綠色的熒光搖搖晃晃，似乎給眼前之人染上了一層令人心悸的偏執的陰翳，詭異的讓小阿九一顆本就不大的小心尖直直砰砰狂跳。
“ 我三歲那年養了一只野鴨，死了。”
“五歲捉了一只鯉魚，死了。”
“七歲得了一只毒蛇，死了。”
卻見眼前之人輕飄飄的開口，低低沉沉的清冷聲線在這幽寂更深的寒夜陰森森的，沒來由的聽的讓人止不住的心驚，“如此，你還要再跟着我麽？”
沈淇梁如墨漆黑的眸底幽深一暗，輪廓分明的下颔緊繃，隐在袖口裏的拳頭不易察覺的緊緊攥緊。事實是那只骨瘦如柴的野鴨是被醉酒的魏老太監烤了吃了；那只活捉的鯉魚是後者逼着五歲的他自力更生學烤魚；而那生性難訓的毒蛇則是老太監随手丢給他研習煉毒的。
沈淇梁其實也不曉得他為什麽要故意讓阿九誤會，他低眼一言不發的看着面前的小狐貍那雙似是蒙着層淺淺薄霧的清澈眸子，那裏少了平日裏的明亮的驚人的灼灼星光，取而代之的是極盡委屈的朦胧迷茫。
少年涼薄的唇角毫不掩飾的揚起一抹自嘲的譏笑，陰森森的夜色在那清冷的眉眼染上了幾分觸目心驚的冷戾，他的心底此刻莫名的湧出了幾分近乎偏執的報複性的暢快。沈淇梁極力忽視那被他強行壓制的、幾分蠢蠢欲動的絕望般的忐忑不安，這樣滿身煞氣，冷酷殘忍的壞人，她還會跟着他麽？
下一秒，卻見面前的小家夥猝不及防的猛地一躍，直直沖進了他的懷裏，手腳并用如章魚般的牢牢抱住了他的身體，軟綿綿的小身子不留縫隙的緊緊貼着他的胸腔。絲絲縷縷的溫熱暖意順着小家夥柔軟的小肚皮肆無忌憚般的頃刻間蔓延至了沈淇梁的心口，燙的他心頭猛地一晃。
俯身低眸，卻見懷裏的小狐貍正眉眼彎彎，仰頭直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距離，沈淇梁能夠清楚的看見，小家夥濕漉漉的麋鹿般的瑩瑩眸子裏，明晃晃的倒影的全都是他。
她在用目光說，她相信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