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第三種朋友
八/ 第三種朋友
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難道這次我抱緊你未必落空
黑不見底的夜,密集得仿佛沒有間隙的大雨一直在下,讓人覺得這世界從來沒有過晴天和朗月。
“現在臨時插播一個信息。”這深更半夜的,怎麽會插播新聞,少有的事,吳大雄納悶。
“原本從香港飛往本城降落的波音飛機失事,現在正急救中,傷亡暫時未知……”吳大雄如同被打了一個悶棍,臉一下子變得煞白,雙手不斷顫抖。他摘下耳機,對搭檔說;“對不起,我臨時有急事!要離開!你幫我頂一下!”
搭檔一臉詫異,但他工作敬業,為人沉着淡然,從未有過這樣的狀況,想必事情緊急,也就沒有阻止。
他跑出來,一邊打張天後的電話,沒有人接聽,不斷打,始終沒有人接聽。他來不及打傘,冒着大雨跑到她家,拼命敲門,她不在家。
能去哪裏呢?能去哪裏呢?她一定知道,她很擔心吧!怎麽辦?在夜雨中,他竟然直冒汗。
她情急之下會去機場嗎?他也沒有其他辦法,就去那裏試試運氣吧。機場離市區有蠻大的距離,下着大雨的路況很不好,他心慌意亂,好幾次差點出了錯。
他跑進機場,機場亂糟糟地一團,各色人員跑來跑去,也有家屬在嚎啕大哭,他顧不得了,他只想找到張天後,他抓住一個個工作人員,一路問,終于有人把他領到張天後面前。
張天後全身濕透,眼淚不斷地流,焦慮、痛苦、難受、不安,整個人如同地震後即将傾倒的大樓,簡直要崩潰。她看到大雄,仿佛被困礦井多日的礦工忽然看到了一道陽光。
她哭着對大雄說:“大雄,如果我沒有被停職,我應該在這架飛機上的。”
吳大雄聽了,情緒失控,吓得想哭,可是他不能崩潰,他要成為她的支柱,他要安慰她。很久以後,在她離開他很久以後,他反複地回想他們相處的每一刻,他想,還好你是天後,我是大雄寶殿,我一定會拼死護你周全的,不會有這樣的事。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添亂,她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聲音,但是眼淚不斷地流,平日裏日積月累的所有恐懼都成為了現實,一團火光,所有愛恨情仇都變成灰燼,人多麽渺小。她哭着說:“我的很多朋友在那飛機上,我最好的朋友在那飛機上!怎麽辦,吳大雄!怎麽辦?”
吳大雄回過神來,才想起她說的最好朋友是那天辱罵她的那個女生。吳大雄了解她,了解她的大方主動、不擅長記仇、總是容易看到和記得別人點滴的好,她并非聖母,但在她心裏,那些恩怨都是微塵,生死才是大事,不管如何誤會糾結,她的心裏始終還是為她最好的朋友留着一個位置。
“她會沒事的,她會沒事的。”吳大雄詞窮,不知道怎麽安慰她,不同的痛苦各有千秋,雷同的安慰于事無補。
也許幹脆坦誠吧,他不會安慰人。
她斷斷續續地抽噎:“我的好多朋友……不可以這樣的,不可以這樣的……”
她的那些同事實在擔心她,讓吳大雄先帶她回去,災難在救助中,他們都幫不上什麽忙,有她朋友的信息會第一時間通知她。
張天後始終不肯,她擔心見不到她的朋友,還好她暈了過去,于是吳大雄抱着她,穿過長長的機場,各色人馬依然兵荒馬亂,四處跑來跑去,機場的燈亮得如同白晝,雨夜裏無數的飛蛾撞向那些白燈,如同一個亂糟糟氣勢恢宏的夢,醒來哪個臉都回憶不起來,他載着她,帶她回家。
半途中,她醒來,以為自己發了一場噩夢,然後慢慢回想起了一切,但嗓音沙啞,知道自己再恸哭也無濟于事了。
到了家,她全身濕透,本來無力地想直接躺在床上一覺死去,忘記一切。但吳大雄強迫她去洗澡。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堅持,最終拗不過,只好進了浴室,當冰涼的水雨淋淋地潑下來,她發現自己是清醒了一點,然後那些潛伏着、麻木着的痛苦也就複蘇了。她在浴室赤身裸體,抱着腿低聲恸哭,仿佛心上有一個不枯竭的溪流,能源源不斷地提供眼淚,好久,記起吳大雄還在外面,才擦幹眼淚,勉強對着鏡子做出一個笑容,穿了浴袍出來。
看到在外面等待的吳大雄,她說:“我沒關系,你也回去睡吧。”
吳大雄笑了笑,對她招了招手,你過來。
橘紅色的燈,不太亮,像是小時候看燈展時的光線,他溫柔地笑,亮白的牙齒,還有酒窩。她哭太久的眼睛有些晦澀,看不太清楚,只覺得像是一個可以擁抱的溫暖在呼喚他,仿佛看到一個高高活過來的泰迪熊抱枕對她招手,童話得不像話。
她走過去,他說:“幫你吹吹頭發再睡。”他開了電風吹,熱氣騰騰的風呼呼刮起來,他冰涼的手翻着她的長發,一縷一縷,她覺得發絲上的水珠升騰成雲,成了太陽旁邊的那白雲,翻雲覆雨等閑間,她的頭發蓬松清爽起來,他在她身後,始終溫柔,熟練地掌握着電風吹,他是她的太陽。
她的眼睛裏又有淚,她在她談的十多段愛情裏沒有感受到的溫柔和愛意,在這段友情中徹底感受到了,如果他有了另外一半,還會對她這樣溫柔相待嗎?這是一種錯誤,她想她不該貪戀這借來的溫柔,即使他願意另外一個她也不會願意吧,她不知道這是上天對她的惡意還是善意,如果是善意的話,就幹脆讓他們一直這麽孤單下去吧,這是最好的孤獨。
你回去吧,我去睡了,沒事。
今天晚上我就在你家沙發将就一下,你去睡吧,明早見。他說。
她進了房間,躺在床上,黑暗中,那些記憶又複活了,機場鬧哄哄的場景仿佛在她腦海中慢節奏回放,停格,家屬無助哭泣的臉放大,停格,同事們絕望的尖叫,停格,機場火光沖天,沖向黑暗的天際……她心中像是有無數的針在刺痛,外面無情的黑雨始終下個不停。
她輾轉反側,最後下了床,輕輕開了門,擔心打擾到吳大雄,但是又想着看到吳大雄的臉,自己會安寧一點。
結果她剛站在門口幾秒鐘,吳大雄就開了燈,他赤着腳坐回沙發,頭發沒有亂,看來一直都還沒躺下去,不知道坐在那裏想什麽。
張天後聲音沙啞,清了清嗓門,今晚肯定睡不着了,不如我們喝點酒吧。
張天後從冰箱裏拿了紅酒,又拿了幾碟小菜。
把酒倒在高腳杯裏,波光蕩漾,他們兩個意識都不太清楚,模模糊糊,如同身處法國紅磨坊裏。她不施粉黛,在他眼前笑,讓他想起《蒂凡尼早餐》中的奧黛麗赫本,她像是那個時刻笑容滿面心靈卻脆弱的女孩。
他們都沒有說話,本來對坐着,酒一杯一杯慢慢喝着,外面雨嘩啦啦地下,只有雨聲,隔着緊閉的窗,有點恍惚,讓人疑心他們只是開了唱片,這無邊的雨聲只不過是卡朋特兄妹一首老歌的前奏,他們不知道怎麽變成了并排坐。
她拿起杯子,透過紅色的酒,看着眼前的吳大雄:“大雄,我們一定能做一輩子的朋友吧。”是沒有信心的信心。
吳大雄異常認真地說:“我們一定可以。”仿佛是婚禮上的宣誓,他對于張天後給他的重任已經不再感到壓力,而是迫切地想完成它。
她聽了,說不出是開心或者不開心。
她記不清他們是怎麽又吻在一起的,但她記得這次是她主動。似醉似醒之間,她解開他襯衫的扣,一顆一顆,像是輕咬一顆顆核桃一樣,有征服欲,又迫切。
他看到她在他眼裏的倒影,她看到他在她眼裏的倒影。彼此小小的,都是欲望的化身。
他已經裸了,她還穿着,他碰她紐扣的一剎那,有點猶豫,似乎清醒了一下,低聲問了句:“可以?”
他看到她點頭,接着一切綻放在他眼裏,他什麽都看見了,精致的鎖骨、皎潔的肌膚,然後他什麽都看不見了,她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喘氣,讓他更加意亂情迷。一次,兩次,三次,他們終于知道,連在床上,他們都能這般默契。
他們醒來的時候,雨停了,天早已經大亮,這天一晴,又仿佛世間從沒有雨天似的。
看到彼此□□的時候,是有一剎那的尴尬,但他們都不是別扭的人,而且大家觀念也沒有那麽落伍,到處都是炮友,上個床也算不了什麽,這已經不是上一次床就得被押解過去結婚生子,養兒育女、死後都要葬一個墓的年代了。要維持這段友情,他們都要拿捏好這分寸,了解它在那樣的氣氛、那樣微妙的時刻下就是發生了,但是發生了也只是發生了。
他轉頭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穿好了,他說:“你身材真好。”
她笑:“你呢,脖子以上是不錯,脖子以下呢,現在網絡明文規定脖子以下不能描寫,再香豔我也不能說。”
沒想到她還來這一招,他笑得快斷氣,那一點點尴尬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