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33)
柳雨晴被葉闌拉着,坐電梯一路下到地下停車場,直到上了車她才開口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葉闌很從容,只是說到了你就知道了,便發動起車子開了出去。
最終車子停在葉闌舊宅的門前,柳雨晴還有點懵。
“不是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嗎?怎麽回家了?”
葉闌卻笑了一聲,“沒錯,就是這裏。”
柳雨晴:“……”
不知道葉闌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她并沒有說什麽,任由葉闌拉着她往裏面走去。
葉闌打開大門,按原路繞到中院,随後又拿出一把備用鑰匙來,打開了前院的後門,回頭示意柳雨晴跟上。
前院的确是好久沒有人進來了,有些雜亂,但看得出原來應是一個很雅致的地方——有樹蔭,有石桌石凳,古色古香的,如果坐在這裏樹下賞月,應該是一件極美的事情。
收回思緒,柳雨晴發現葉闌又把主屋的後門打開了,這是她從來沒有進去過的地方,葉闌如此鄭重其事地把她帶到這裏來,這的确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等一下,我先去開個窗,屋裏好久沒有人進了,灰大——”葉闌說了一句,就先邁步走了進去。
柳雨晴聽話地站在原地,聽到裏面傳來打開窗戶的吱呀聲,搬動桌椅的聲音,還有葉闌輕微的咳嗽聲。
過了一會兒,葉闌才走了出來,笑着對柳雨晴說:“進來吧,味道應該散得差不多了,大意了,早知道帶兩個口罩來。”
柳雨晴跟随葉闌走進屋內,随後愣了一下。
前院的主屋,竟然是一個小型的書庫,屋子不算小,但是被并肩排列着的幾個高大書架占滿了。書架上滿滿都是書籍,每本書的書脊上還貼着标簽,靠窗處有三張木課桌和木椅子,看起來像是個小圖書館。
“這裏是?”柳雨晴看向葉闌,提出疑問。
葉闌環顧一周,眼神裏充滿了眷戀。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二手書店嗎?”他小聲問道。
柳雨晴點頭,“記得的,你小時候經常來的地方,那個老板像個隐世高人,很有趣。”
“對,就是這裏。”
柳雨晴愣住,反問道:“這裏?那——”
“沒錯,這個房産,就是那個老板留下的。”
柳雨晴點了點頭,“那老板現在——”
“他……”葉闌頓了頓,才說,“今年年初……去世了……”
“啊,對不起——”柳雨晴心下無端地難過起來,仿佛一不小心戳到了心底的傷心事。
之前兩個人聊天的時候,柳雨晴能感覺得到,葉闌對這一處小書店有着很深的依賴。當時她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現在她好像有點明白了。
餘文輝跟她說的事情雖然并不全是真的,但也從某個層面反應了,葉闌的童年過得并不幸福。
那個游離于親情與友情之外的少年,能找到這樣一處世外桃源,能讓他在避世之餘還能收獲一絲慰藉,這裏之于他而言,應該是某種歸屬地的象征吧。
而那位老板平靜和藹,能讓葉闌煩躁的心境平定下來,死後會把房産留給葉闌而不是自己的後人,這對忘年交的感情應該也很深厚吧。
“那位老板怎麽把房子留給你了,而不是留給他的後人?他家裏人同意嗎?”這棟老宅畢竟市價不菲,柳雨晴好奇地問道。
葉闌笑了一下,眸光沉沉地看向柳雨晴,“他沒有家人,終身孤獨一人。”
“啊?為什麽?你不是說,那個老板人很好嗎,怎麽會孤身一人呢?”柳雨晴很意外。
“是很好,所以他才會孤獨終身,像是某種恕罪吧。”
柳雨晴沒聽懂,看着他,眼神很懵。
葉闌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拉着她往屋子的角落裏走去,随後指着架子上的物件對柳雨晴說:“你先看看這個。”
柳雨晴擡眼望去,那是一排破舊的木質相框,每個相框裏面都嵌着一張老照片,隔着玻璃板都能看出照片已經泛黃了,但仍能清晰地辨認出裏面的人像。
柳雨晴一張一張仔細看過去,越看越心驚,最後直接愣住了。
“這是?”她指着其中一張照片,轉頭問葉闌,驚得嘴巴都變成了O型。
葉闌早有所料,點了點頭,說:“沒錯,這就是你的外婆,是她年輕時候的照片。”
“怎麽會在這裏?”
“……這說來話長——”
柳雨晴跟着葉闌走到窗邊的桌椅前坐下,葉闌坐到她對面,看着柳雨晴低頭輕撫着手中的相框,眸光溫柔。
他嘴唇輕啓,緩緩訴說着一件陳年往事……
柳雨晴的外婆年輕的時候,是位心靈手巧的美人,只是出身不好,生于山村裏的窮苦人家。當年知青上山下鄉時,外婆結識了一位來自城裏的文藝青年,那男人俊秀帥性,笑容明朗,還有着一雙巧手,剪紙剪得很好。
外婆從來沒有見過那樣一位良人,于是一見傾心。
她跟着那男人學剪紙,聊詩歌,雖然沒讀過幾年書,但在男人的幫助下卻習得了不少字,也開始跟着他讀書寫字,人生向她展開了從不曾設想過的绮麗的一面。
兩個人兩情相悅,私定終身,卻在最終際,男人還是選擇回了城。
而在他回城前夕,外婆卻發現自己懷孕了。可是為了不耽誤男人的前程,她選擇自己隐藏所有秘密,并沒有對他說出來。
那個時候,未婚生子在農村裏是一件天大的事,外婆的媽媽讓她把孩子打掉,好讓她再嫁一戶人家,但外婆卻不肯。
最終一個一直仰慕外婆的同村男人娶了她,而外婆也還是倔強地生下了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你媽媽,而那個城裏的知青,就是你的親外公,也就是這家小書店的老板——鐘先生,娶了你外婆的老實男人,就是你現在的外公……”
“我媽媽……不是我外公的親生女兒?”柳雨晴呆呆地問。
“嗯,不是。不知道她自己知不知道這件事,但是聽你外公……我是說鐘先生說過,她應該過得很不幸福……”
“雖然你外公對你外婆很好,但你媽媽不是他親生女兒的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自己家裏人。那時候的農村還是很封建的,所以你的外婆和媽媽在家裏并不被善待,你外公的家人經常趁着他不在,對你外婆和媽媽冷嘲熱諷,這種情況直到你舅舅和阿姨出生後才有所好轉——”
“好在,你外公還是很疼你外婆和媽媽的,也是由于此,她們才能堅強地活下去,否則就真的太難了——”
葉闌說完,輕嘆了一口氣,柳雨晴眼神空洞,木然地點了點頭。
“怪不得——”她喃喃道。
“怪不得什麽?”葉闌問她。
“我媽媽十四歲的時候就不讀書了,一個人跑到縣裏去打工,在那裏遇到了我爸爸,兩人結了婚,從此以後就再也不回家了,從我出生以後,我媽每年都會把我送到鄉下,待在外婆身邊住一段時間,但她自己都是當天來當天就回去,從不過夜。小時候我不懂為什麽,現在想來,應該是她從小在家裏受過太多委屈,對那個地方充滿了厭惡感吧……”
“也有可能——”葉闌應道。
柳雨晴陷入沉思。
如果事實真是這樣的話,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媽媽的性格為什麽那麽喜怒無常、發起火來歇斯底裏,為什麽媽媽對除了外婆以外的所有家人都沒有感情,為什麽外婆的剪紙會剪得那麽好,還有為什麽,她在看到鐘先生的剪紙時,會感到如此的熟悉和感動……
“鐘先生……我是說我親外公,他當時為什麽會忽然找到我教我剪紙呢?”柳雨晴問。
葉闌笑了起來,“說到這個,我還要感謝他呢,如果不是他,我也不會認識你,更不會在那麽多難熬的夜晚,總有一道光替我照亮漫漫長夜——”
“那時候我閑來沒事,就會跑來鐘先生的這家小書店避世,”葉闌緩緩地說,“後來我們兩很熟了,他是一個孤身老人,平時也很寂寞,于是也就把我當成半個孫子了……”
“有一天,我來找他的時候,發現他的情緒不太好,就關心地問他怎麽了。他說那幾天他抽空去了一趟鄉下,見到了想見卻不敢見的人,還知道自己有個外孫女,長得特別可愛,剪紙也剪得特別好,應該是遺傳了他的特長。”
“我那時候特別意外,問他不是沒有親人嗎?什麽時候冒出一個外孫女來了……這老頭當時并沒有說清楚,直到幾年以後,我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後來你就開始直播剪紙賺生活費了,你不知道的是,鐘先生其實一直在關注你,還經常給我看你的直播,不時地炫耀你的技術有多好。”
“但那時候我不太看得懂,只覺得拿個剪刀在紙上剪來剪去,究竟有什麽好看的,鐘先生說我屁都不懂,不斷地給我講解其中的奧妙,我才漸漸地理解了這門民間藝術的魅力。”
“再後來……我就愛上了你……或許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身上真的有一種很特別的魅力,能讓人只是遠遠地看着,就會安靜下來,很溫暖,很溫馨,其實我早就想認識你了,但那時候的我狀态很不好,始終不敢去打擾你,怕給你帶來傷害。你就像一尊珍貴的瓷器一樣,美麗大方,但又有些脆弱,讓人不忍心去傷害你,哪怕一點點也不可以——”
“鐘先生後來身體出了問題,深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便鼓起勇氣,主動找到你,想趁着最後的時間,把能教的全部都教給你——”
“所以後來,”柳雨晴問道,“我師傅忽然消失了,其實是去治病了嗎?”
“對,”葉闌點頭應道,“他住院了,我還陪護了一段時間呢……可以看得出來,他對你是真的很喜歡……再後來,老爺子不行了的時候,囑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并且把房子留給我了,不過我沒要,我跟他說,我其實也很喜歡你,我會嘗試着去追你,不過不論結果如何,最後我都會把房子還給你,因為你才他真正的後人,我不會鸠占鵲巢,占別人便宜的——”
葉闌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一時間誰也沒有再說話。
空氣中充滿了寂靜,卻并不孤獨。
陽光透過窗棂照射進來,空氣中的微塵在翩翩起舞,仿佛某種愛意萦繞在其中不散,以光與塵的形勢,展現給世人看。
長久以後,柳雨晴長籲了一口氣。
“那現在,你來說明一下,為什麽不一開始就跟我說清楚這些?”柳雨晴質問道,語氣裏透着一絲小任性。
葉闌低下頭笑了起來,肩膀都在悶聲地抖。
“出去說吧,剛好曬曬太陽。”
葉闌越過桌子,将手掌攤開遞到柳雨晴面前。
掌心紋理分明線條清晰,手指修長指骨有力,柳雨晴将自己的手輕輕置于其上,恍晃間覺得這似乎代表了一種托付。
是愛意,是信任,是濃情蜜意,也是來自久遠時空中的命運交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