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泔水桶
泔水桶
沈子然衣衫被風吹起,他盯着遠處攤子邊上的佟溪,只覺得有些異樣,往常的溪兒丫頭,總是一副不敢拿正眼看人的懦弱樣子,在自己面前說話也是吞吞吐吐,未語便先飛紅了臉,剛才那個搶走那對母女手中糕點的溪兒,她一副坦然磊落的模樣,倒跟往常有些區別。
“少爺,老爺還在府裏等您呢,您這次去江南跟貨,事兒辦得妥當,老爺定會歡喜得很。”說話的是沈子然身邊剛跟着的家仆王三。
“走罷,回府。”
沈子然發了話,剛才那一幕,他随即便抛在腦後,不過就是一個府裏的丫頭而已,他幾乎從未主動跟她說過一句話。
王三提着箱子跟在沈子然身後,一行人便回了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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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祥坊裏,秋籬陪着佟溪,兩人一起推着磨杆,糯米漿沿着石磨的磨槽汩汩地流進了木桶裏,佟溪擦擦臉上的汗,好在她穿越進來之時,身上的體力值也都一起帶了過來,所以此時并不覺得有多累。
“昨天那五毒餅,都是因為你攔着,要不然,咱們也能賣出去,也不至于折在手裏了。”秋籬還惦記着那筐發了黴的五毒餅,宏祥坊本來生意就不好,東西要是賣不出去,月底的月錢就會少不少。
佟溪一邊盛起一勺泡的發脹的糯米,把糯米倒進石磨孔眼裏,一遍道:“你莫着急,銀子,早晚都能有,只是,咱們不能幹坑害別人的事,要不然,早晚會有報應的。”
佟溪想起穿越前,自己被林蔻丹害的生死未蔔的事情,她心裏暗暗起誓,這一世,一定要好好保護好自己,不再被人魚肉。
“說什麽大話啊,咱們都是三等丫鬟,賣身契還在管家丫頭林素素手裏呢,哪裏有什麽能耐能弄回銀子來,唉,攢錢贖身的事,幹脆就別想了。”秋籬灰心喪氣地道。
順着秋籬的話,佟溪隐隐記起來,書裏的丫鬟溪兒,就是被她娘月華嬸以二兩銀子的價錢賣給沈家的,若要給自己贖回自由身,肯定得準備至少二兩銀子才行。
佟溪不再分辯,她只是在暗暗觀察這店裏的情形,店裏的糕點大多都是蒸出來,古代人民又沒有什麽保鮮技術,所以糕點若味道差一些,就很容易賣不出去壞掉,白白浪費食材,店裏還有一些吊爐考出來的酥餅,因為吊爐的火候不好控制,這些酥餅烤出來要麽有些糊味,要麽就不夠酥脆,所以買的顧客也很少。
剛磨好的糯米漿潔白如玉,佟溪用長柄木勺攪了攪木桶裏的漿,掌櫃的吩咐全都做成糯米炸糕,今天有的是活兒了。
倆人正忙活着,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吵吵嚷嚷。
佟溪擡起頭來,一眼便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眉眼酷似林素素的男子走了進來,他身上也穿着家仆短打衣裳,只不過質地比其他家仆身上的粗布衣服質地要精良一些,他邁着趾高氣昂的步子走了進來,身後跟了幾個年紀尚輕的男丁。
男子踱步走到磨盤邊,他昂着脖子,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佟溪,眼神裏全是不懷好意。
“噗通“一聲,男子伸出穿着黑色皂靴的腳,一腳将佟溪腳邊的木桶踢翻在地,潔白細膩的糯米漿瞬間淌了滿地,漿汁流的到處都是,後院一派狼藉。
佟溪皺起眉頭,她突然想了起來,這個粗野的男子,就是書中林素素的弟弟——林起,林起一直在沈家游手好閑,打罵身份比他低微的下人。
林起見佟溪筆直地站在那裏,并不似往常一般被欺負後氣急敗壞,他有些意外。
“死丫頭溪兒,總想撿着高枝往上攀,我都聽府裏的婆子們說了,就你這種貨色,還敢肖想沈少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林起見佟溪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他覺得有些異樣,但馬上又兇神惡煞地吼了起來。
佟溪心中了然,這個林起,總是打着各種由頭來欺負溪兒,溪兒後來做出的那些想要取林素素而代之的事,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在府裏被欺負的太慘,她想要嫁給沈少爺,就算做個妾室,也比當三等丫鬟,成天受辱強。
佟溪不動聲色,她兀自拿起旁邊的抹布,低着頭一點一點地擦起了地上的糯米漿,她今日把頭發紮了一個垂挂髻,兩縷劉海從臉頰兩側垂了下來,早上從下人房裏出門前,秋籬還借給她了一盒胭脂,她也沒有拒絕,往臉上輕輕薄塗了一層,唇上渲染了一點點胭脂,給自己畫了一個咬唇妝。
她身子瘦弱,穿着寬大的藍布粗褂衣,空空蕩蕩的,楚楚可憐,此時埋頭一絲不茍擦地,頗有幾分讓心心生憐愛的感覺。
秋籬看不過眼去,她壯起膽子道:“林大哥有什麽吩咐不好好說,怎麽一進來就動起手了?“
周圍的幾個店裏夥計圍觀了剛才那一幕,也都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林起這小子,不就仗着管家是他爹嗎?脾氣比少爺都大。”
“大家都是下人,何苦互相為難。”
林起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來想看溪兒這死丫頭像往常一樣沖他發難,這樣一來,以他一等家仆的身份,就可以給溪兒按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
哪裏料到今日溪兒這丫頭,突然如此冷靜沉着,不光不發火,那副打扮,也比平日裏那副灰頭土臉的模樣看上去要順眼一些。
他也看不出溪兒今日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正猶豫間,佟溪突然擡起頭來,從下往上望着林起,“糯米漿灑完了,掌櫃的說不定要怪罪呢,溪兒可不像挨打,林大哥下回莫要如此不當心了,踢翻了桶,小心傷着腳趾頭。”
佟溪眨着一雙瞳仁漆黑如墨的大眼睛,睫毛上下撲閃了幾下,那細心塗好的漸變色粉唇,微微嘟起來,她的話說着格外真摯誠懇,帶着一副嬌憨又委屈的模樣。
林起只覺得心裏狂跳了幾下,就像被電流擊中一般,他捏捏拳頭,為自己莫名其妙的反應有些躁動不安,怎麽回事,他平日裏,最讨厭的人就是溪兒這丫頭,一副賤樣,巴巴地就往沈少爺身邊湊,他自認除了出身以外,自己樣樣都不比沈子然差,他為難不了沈子然,只好便把這份怨氣遷怒于丫頭溪兒身上。
“哼,你裝什麽裝,我不知道你溪兒平日裏是個什麽東西,舔着臉往上爬的賤。婊。子,媽的,來,今兒我還就跟你過不去了,你剛才那木桶沒放好,擋了我的路,這會兒我的腿還疼呢。”林起仰起臉,環顧了一下四周,只見牆角有幾只破桶,裏面裝的是夥計丫鬟們吃完飯的剩菜剩飯,每日天黑前,會有城外的生豬販子過來用車拉走。
林起大步流星走了過去,一把抓起桶裏的木勺,舀起一勺臭烘烘的泔水來,泔水濺了出來,那臭不可聞的味道被攪的升騰了起來,院裏的夥計都忙不疊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來,賤丫頭溪兒,你今日就招惹我了,”林起粗着嗓子道,“過來喝了這一勺,我就當你給我賠罪了。”
佟溪眉頭一挑,不怒反笑,“林大哥你說什麽笑話,這是給牲口吃的,人哪裏吃的。”
她這一笑,讓林起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挑釁,他頭上暴起青筋,額頭暴跳,手裏的木勺“呼”地一下便揮了出去,木勺直勾勾地就往佟溪這邊砸來。
眼看着木勺要砸在佟溪額頭上了,在衆人的驚呼聲中,佟溪一個側轉身,右手一揮,木勺停在了半空中,被她穩穩地接到了手裏。
大家還來不及從剛才這驚險的瞬間回過神來,佟溪晃晃手裏的木勺,皺皺鼻子,撅起嘴唇,少女一副嗔怪的模樣。
“林大哥若要打我,也請小心一點,別傷着院裏的夥計哥哥們。”佟溪坦蕩蕩地說道,聲音脆甜。
“溪兒,你沒事吧,林起,你要發瘋,回沈家府裏發去,讓林管家評評理,看你這個一等家仆,到底有沒有那麽多臉面随便就打人。”秋籬扶着佟溪,她也一樣只是三等丫鬟,林起欺負人的樣子,把她也氣得不輕。
周圍的圍觀夥計們徹底坐不住了,他們一一圍了上來。
“是啊,一等家仆是人,我們三等家仆就不是人了?”
“林起你是不是個男人,欺負起女孩子來,真下得去狠手。”
林起面上露出一絲驚慌失措,他強行用一副兇相掩蓋住,伸出一根手指頭來,指着院裏的家仆和溪兒的腦門,惡狠狠道:“你們給我等好了啊,都給我記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們。”
“林大哥不要生氣啊,回去好好學學算賬管事,比在這裏跟我一個小丫頭計較要強,要不然,府裏的謠言可是不大好聽。”佟溪一雙晶亮的眸子看似無比真誠無辜,直視着林起的眼睛。
她的話輕飄飄在林起耳邊飄過,剛好觸到了林起的心窩子上,林起怒目而視,恨不得将佟溪剝了皮。
林起盛怒之下,也恍然覺得眼前的小丫頭似乎跟往常不太一樣,但哪裏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
“你!給老子等着!”在身後幾個家丁的勸阻下,林起暴跳離開。
佟溪放下泔水勺子,抖落抖落身上被濺到的泔水。
當年的體校生涯,佟可是校隊女籃的一員,接個破勺子,不算什麽。
她回過頭去,眼裏閃過一層狡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