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7
chapter7
“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如果我們問某一個正生活在饑餓邊緣的人,他的答案一定是‘食物’;如果我們問一個快要凍死的人,答案一定是‘溫暖’;如果我們拿同樣的問題問一個寂寞孤獨的人,那答案可能是‘他人的陪伴’了。”
結束了與喪屍的同居生活後,面對自己空蕩冷寂的居所,我想起了在《蘇菲的世界》中讀到的這句話。
如今想來,我也好,竹馬也好,亦或是諾頓·坎貝爾也好,我們都是書中孤獨寂寞的存在,內心深處渴望的是陪伴,是對孤苦伶仃的逃避,這種希求即使死亡也不能消滅。
此般心情下,我找到了迪魯西教授。
當盧基諾·迪魯西教授還是個學生時,曾經為了課題而冒險去到基地防線以外;在那裏他遇到了我的父母,并在緊要關頭将我帶回基地,亦在日後多加照拂:這使我把他當作一個能夠傾訴心事的人。
教授的住所并不遠,見消失多日的我出現,他先是一愣,然後用喜出望外的玩笑語氣說:“你是有影子的吧?”
“如假包換,教授。”我總是能在他身邊感到放松,因而我也笑了,“你不好奇我怎麽安然無恙地回來嗎?”
“洗耳恭聽。”
他果然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将我領進了位于地下的實驗室。
“……你說,你被一只喪屍抓到了他的巢穴,但是他不但不傷害你,反而十分照顧你?最後還将你送回來了?”盧基諾含笑的神情随着我的講述而逐漸凝重,“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吃掉了你的追求者,從而擁有了他的記憶?”
“是的,我可憐的竹馬那未能表達的心意,在諾頓·坎貝爾身上回光返照————我怎麽能不為我的竹馬痛苦?我又怎麽敢在這種完全暴力移接所導致的環境裏呆下去?”
盧基諾沒有回答,而是深深地看着我,目光仿佛穿透了水底的陽光直達我的靈魂;當我忍不住想打破這一陣沉默的時候,他起身打開了電腦。
“也許你可以看一部電影,我找找……這樣能讓我更好地對你解釋。”
他給我播放的是末世前的文藝片,那種華而不實、宛如冰上雕花的纖巧秀麗又過度精致的消遣品,屬于被末世求生者所抛棄的“無病呻吟”;通篇都從女主角的視角講述她對男主角一往情深、刻骨銘心的愛戀經歷:即使飛蛾撲火,癡情的女人也在所不辭。
在電影的尾聲,盧基諾問我:“你喜歡這個男主角嗎?我是說,就像女主角那樣深刻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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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麽會喜歡男主角?這個女主角從年少驚鴻一面就一往情深,以至于她眼裏的他已經蒙上了一層完美的濾鏡,但那是她、不是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目睹她的感情後,我反而覺得她陷得太深,而這個男主角也配不上她的深情,因為去掉愛慕者的濾鏡後,現實中的他是有許多瑕疵的。”
“對啊,所以旁觀者不見得會愛上那個人,除非————這個旁觀者産生了自己的感情,比如在觀看的時候發現了那個人的閃光點,并與愛慕者産生了共鳴,讓濾鏡又在自己身上産生了。”
說到這裏,盧基諾的神色由嚴肅變回了微笑:“這就是我想表達的道理,你覺得呢?”
我一下子站起身:“你是說,那其實都是他自己的感情?都是諾頓·坎貝爾,一個屬于業已死去的往生者的,愛?”
“他從你的竹馬的記憶裏看見了你,并愛上了你,後者雖然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上,但是前者是否能導致後者,完全建立在他個人的主觀意識上。”
我依舊難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可是……喪屍真的會愛嗎……”
“正因此。我覺得他存在前所未有的研究價值,也許改變整個末世走向的契機就在此處————你想回去找他嗎?我陪你去。”
我沉默了,雖然心知盧基諾這麽說是為了實地科研,但是對我自己而言,作出“返回”之舉卻需要艱難或沉重的決心。
因為窗戶紙已經被捅破,我若再回去找他,只會、只能出于一個動因。
那就是我想和他在一起。
盧基諾讓我回去好好考慮,假如我不願意他也不會強求,說一切都有其自然定律。
我對諾頓是什麽樣的感覺?扪心自問,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其實是快樂且難忘的,要不然為什麽我總是會在心裏面吐槽他,也總是在一些無心之舉造成的親近接觸後覺得別扭……但是承認這一點,對我而言是極為困難的:理智告訴我不能心存幻想,即使他真心實意,也掩蓋不了食人的血腥真相。
他只是對我好而已,在其他人面前依舊只是喪屍。
可即便如此,我卻依舊在哭着醒來的深夜,明白了自己遠沒有那麽深明大義的事實。
據說夢境是潛意識的返照,我不敢承認的想法在睡眠中肆無忌憚地湧現出來:夢裏的諾頓被幸存者清除時,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與痛不欲生。
午夜夢回淚斑斓,不念故人唯念君。
在佛教中,有彼岸與此岸的概念【1】,我們在此岸有生有死,而彼岸與之相對:諾頓·坎貝爾正是從彼岸而來,将手遞給了此岸的我、一直以來都渾渾噩噩的我;如果沒有遇到他,我也許永遠都只會活一天算一天。
(備注【1】:佛教中真正的此岸彼岸概念與本文表述不同,此岸指生死,彼岸指超脫生死的涅槃境界,這裏簡化為生死之外的第三種狀态,即活死人)
距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月亮尚且懸在幽藍的天空,我忍不住思念:而此刻的諾頓在做什麽?他是否也和我一樣望着這輪月亮?
天亮以後,我找到了盧基諾:“教授,我還是回去吧,末世裏人類本就朝不保夕,還不如不去錯過,免得白活一遭……”
“要是你選擇了放棄,我本來也會這樣勸你的。”
我們從當時諾頓挖的地道離開了基地,并順利地找到了那輛車,當抵達礦山腳下後,我決定自己先獨自一人下車。
“這一帶我先去探路,如果比較安全就直接去找諾頓了,等告訴他後我再來接應你。”
教授将防身的武器交給我,目送我上了礦山。
剛一進入山路,我就察覺灌木叢中有動靜由遠及近,原以為是被游屍發現了,剛将槍口對準方向時,卻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哞”————
小牛犢用頭拱開灌木叢,行動自如地跳了出來。
我呆在原地。
因為緊跟着小牛犢,諾頓也從灌木叢追了出來:“別亂跑……”
他在這時頓住了話語,與我四目相對。我感覺眼眶變得灼熱。
約莫良久的沉默後,我終于扯動了雙腿,走到他跟前:“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的彼岸戀人。
諾頓伸手摸了我的頭,在我凝滞了呼吸的緊張中,他對我說:
“向日葵快開花了。”
我看着他,萬千訴說在此刻都化作一面微笑,但旋即這微笑就僵在了臉上————
“砰”的一聲槍響,迅疾如雷的氣流狠狠地擦過我的發梢,諾頓的肩膀與此同時綻開了血洞,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倒下。
我下意識地想扶住他,卻奈何體格懸殊而被迫連帶摔到地上,只能死死抱緊他的身體,驚慌萬狀地向後看去。
只見全副武裝的基地人員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為首的隊長槍口冒着硝煙。
“你們要做什麽!他沒有威脅……”
隊長冷漠地打斷了我:“他都有迷惑人類的本事了,這還不構成威脅嗎?讓開,子彈可不會對你留情!”
諾頓唯一的要害只有大腦,我盡全力用自己的身軀護住他的頭顱,死瞪着步步逼近的武裝人員們圍上來,心裏面盤算起是否要拔槍對射、給諾頓争取逃脫時間。
然而就在我要反抗的剎那,一股熱流湧到了我身上,而武裝人員們也怔住了。
我低頭一看,鮮紅的、灼熱的血液從諾頓中槍的地方汩汩流出,已經浸透了大半上衣。
這是……人類的溫度。
我難以置信地去摸他的左胸,心髒在裏面跳動。
……
————“所以,都是你設計好的?”
回到基地後,我徑直去質問盧基諾:“你借口說要跟着我去調查,其實暗中通知了別人來圍獵諾頓?!”
“嘛,你得把我想好點,我只是想幫助你們取得大衆認可,一起在基地生活總比荒郊野嶺方便得多吧,但是,我直接說這離譜的真相估計沒人會信,所以不如把他們忽悠過去自己搞明白……”
“諾頓可是結結實實挨了一槍,沒幾個月是養不好的!而且萬一當時他沒有‘複活’,那真的會被爆頭!”
“我要是沒把握,哪會讓你們冒這個險?”
我松開抓着他衣領的手:“你是說,你早就認定他的喪屍病毒會消失,恢複人類之軀?”
盧基諾故作神秘地推了一把眼鏡:“愛是屬于高級生命獨有的能力,只有鮮活的大腦才能産生,我推測當他通過別人的記憶看見你時,病毒便開始衰退了……”
最後,他看着實驗室裏的細胞切片,露出了如見曙光的微笑:“也許,末世的結束你我會有希望見到。”
諾頓重返人類生命的事實如同為文明曙光演奏的序曲:随着第一個喪屍病毒自發清除的案例出現,停滞的人類歷史開始流淌,一切複蘇的希望将從此刻書寫。
告別了盧基諾走出實驗室時,諾頓正在門外等我。
他的一邊臂膀裹着厚厚的繃帶,但不妨礙其單手把我摟進懷裏,低下頭親吻我的嘴唇。
我回應着他,生死的鴻溝、往事的糾結與末世的麻木,通通都消失在交融的呼吸中了。
如果有什麽力量能夠跨越彼岸與此岸,我想,那就是愛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