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不敢亂寫
第95章 不敢亂寫
片刻安靜, 宋觀玄立在燈火之中,屋內人都下意識看着他。
就連解天機也覺得眼前的人陌生起來,似乎在監天司清淡不辭勞苦的影子背後, 本來就該有這樣一面默默支撐。
宋觀玄晦暗不明的神色并未透出絲毫情緒, 但無論是嚴回春還是邝舒平,都覺得種芒山的事情似乎不像信件傳來那樣簡單。
金令握在手中,這樣的氛圍宋觀玄再熟悉不過。上輩子的一葉知秋裏每晚都是這樣的氛圍,一夜夜熬過來,再适應乾都新的風雲而已。
他垂下眼簾,不想去看解天機甚至是嚴回春眼裏即将籠上的畏懼。
長睫之下掩着隐忍的神色,宋觀玄莫名想起高重璟來。若是高重璟知道這事, 又會怎麽想自己?他按着自己手腕, 與高重璟握住他時全然不同。高重璟握着他的手腕,絲毫感覺的不到禁锢,唯有一絲溫熱缭繞不散。
宋觀玄看着地上的影子,被自己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刺得有些難受。他輕輕緩緩地呼吸一瞬,雙手攏在袖中,将莫名的不安壓下:“你沒話說?邝舒平。”
邝舒平一愣, 被這指名道姓弄得有些驚惶:“你要我說什麽?!”
“你回來是抛下了橫盧和陸安的什麽換的?”宋觀玄沉聲。
宋觀玄漸漸順手起來,緩緩擡起目光看着邝舒平臉上的驚恐。甚至有些輕車熟路地在心裏列出了如何壓制邝舒平的條條框框。制壓與權衡, 本來就是他擅長的東西。
邝舒平粗放的眉眼陡然一塌, 懊惱地往椅子上一蹲:“哎呀,我就說了瞞不住瞞不住, 我爹說不可能, 高重璟也說不可能。”
宋觀玄:“嗯?”
邝舒平看着宋觀玄眨眨眼睛的樣子, 重重地吐了口氣:“就是這個樣子, 和高重璟說得一模一樣!我可直說了, 他們先送了許生平一縷頭發過來,說我不走,下次就是許生平的手指頭。”
宋觀玄怔怔,想去找面鏡子照照自己到底什麽樣子。
“我想手指頭就手指頭吧,少一個也是能寫字的,大不了用左手。結果第二天又變卦,說許大人聽不懂人言,我再不走就送耳朵來。”邝舒平撓頭:“這耳朵珍貴,再說我怕一刀砍偏了送個頭過來就難辦。”
宋觀玄:“???”
邝舒平兩手一攤:“紀安斌讓我先回再做打算,我這不就回來了。但我留了一手,我看那樊貞似乎有意讓流民饑苦成匪,于是假意帶物資北上,實際到了種芒山在分成小份散亂運回給紀安斌。”
理清這些事并不難,宋觀玄呆呆站着,莫名問道:“我什麽樣子?”
“不好說,反正就是小宋大人最好了,是不會為難我的。”
宋觀玄:“……”
“這話是高重璟教你說的。”
“嗯。”邝舒平理所因當。
“這話說來我就最好了?”
邝舒平嘿嘿笑了兩聲:“高重璟說你聽到這些,盤算起來總是有些寂寥。我這樣最好,讓你心思松懈片刻,自然你也懶得參我了。”
宋觀玄正是無言,坐在一旁的解天機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對對對,有道理,我說那神情叫什麽,原是叫寂寥。”他擡手拍了下宋觀玄手臂:“你那辭海送得好,沒白讀啊。”
莫名其妙的熱鬧取代了長久的冷清,宋觀玄重新坐下來。摸着桌角想,這算什麽?來自高重璟遠方的安定感?
宋觀玄等了片刻,嚴回春端着藥來的神色都有些緩和。
“這是什麽藥?”解天機審犯人似的。
宋觀玄笑笑,仰頭喝下:“解大人不必憂心,這是培本固元的湯藥而已。”
邝舒平戳在一邊呆得無聊,鼓掌道:“豪爽豪爽。”
宋觀玄:“……”
嚴回春:“……”
解天機:“傳信那事,我覺得小宋大人你有些多慮了。”
種芒山,清空萬裏。
高重璟站在高處,隐約只能看見一抹灰藍衣袍格外顯眼在林間閃動。
聯營詭谲于山林之間,遠遠看不見列陣的方位。昨日自交鋒處帶回的箭簇,分量十足頗為可疑地來自未蓋印的官造。
高重璟握了握掌心,那裏似乎留着宋觀玄的餘溫。來之前宋觀玄囑咐:“陸安不能信任何人,見到紀安斌先私下清點軍費物資。若與天乙回合,再刺探橫盧南城的權柄在誰手上。”
可惜天乙和衛南如今了無音信,兩人自西行傳來帶血信件後已經快有十日沒在傳消息了。
“你手流血了。”杭與安不知拖着兩袋什麽東西,背後的草地上一條深深的血痕,卻沒有遞上傷藥。
“藥也盡了?”
“不是。醫師死了,我給拖了回來。”杭與安淡淡:“西南邊的山體土都幹裂了,似乎布了埋伏在窪地。”
“他們快要按捺不住,可見昨天我們收繳的兵刃雖有官造嫌疑,卻并沒有援兵再來。”高重璟望着天候,有時一陣輕雲飄過都要欣喜片刻:“那邊地勢最好破開,如若真的交戰不好不壞,我們在緩處拉扯一番以少勝多尚且可能。”
“真的會下雨嗎?”
高重璟眉頭緊蹙,指了指遠處攢動的灰藍身影:“天師?”
這衣服幾分眼熟,很像宋觀玄太虛觀的服制。
杭與安觑了一眼:“是,這衣服頗像小宋大人的服制,應該是沒錯了。”
高重璟當即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還以為自己這幾日夢裏老見到宋觀玄,眼花看錯:“什麽宋觀玄的衣裳?”
“我也是來了這邊才聽說,這天師身上的衣服是從小宋大人那裏來的。一開始借着玉虛觀的名頭,後來自己成了異教。都說衣服是真從玉虛觀的人身上扒下來,就從前在臨溪那邊,叫什麽李道長。死在水裏,人都泡浮了,衣服都沒壞。”
高重璟聽得只覺得惡心無比,李休其這人當初在玉虛觀拿符紙陷害他也罷,竟然偷了宋觀玄的衣服穿在身上,還叫人扒了去做這事。
他不知玉虛觀是什麽講究,舊衣是不是會有損本人。李休其非得偷這身衣服,高重璟想要寄信去問,現在又不敢亂寫怕被看出困境平白讓人擔憂。
“怎沒人上報玉虛觀?”
“這天師有些本事,我看這不下雨八成是他搗的鬼。”杭與安話一出口,自知言語有失:“殿下恕罪,這幾天頻繁交戰大家都有些煩躁。”
高重璟默默無言,搭箭開弓對準林中那道身影。可惜距離太遠,箭頭在影影綽綽的樹木間來回一遭,始終找不準位置。
但那道身影驀地停了一下,似乎朝着這處高點看來。
一只信鴿撲到面前。
在下能通生死,願做殿下國師。
高重璟猛地捏緊紙條,心中頓生出嫌惡。只見那人似乎又近前些,就連舉止似乎都刻意做出宋觀玄的樣子。
咻——
箭羽朝着那人飛出,淩空擊中信鴿,被他逃了。
高重璟冷笑,連他身上的生死都看不出來,什麽破天師也敢穿宋觀玄的衣服。正沉思間,似乎聽見營帳方向的驚呼聲。
乾都,夜色愈沉。
馬車穿過寂寂街巷直朝乾都西門而去。
邝舒平在馬車裏坐得和宋觀玄隔着楚河漢界一般,幾乎要嵌進車壁。
宋觀玄換了玉虛觀的羽衣,簡中帶繁十分輕便。先敬羅衣後敬人,他不打算每個驿站都解釋。
“信使都是訓練多年身體康健之人,你可想好了。”
宋觀玄只是一句:“我不去,高重璟難解困境。”
邝舒平面露難色,再次問道:“我和你一起去?”
宋觀玄睨着邝舒平:“那你是不打算回來了?”
邝舒平啞口無言,手邊的藥箱裏塞着嚴回春太醫院的袍子。他看宋觀玄這身玉虛觀的服制扁扁嘴,這樣騎馬過去再好看的衣服也要糟蹋完。
“你打算回來嗎?”
“當然。”
馬車自出宮後換過,穿過城門疾馳着朝城外驿站而去。宋觀玄沒有心情照顧邝舒平的不安,心裏記挂着高重璟這四天來到底如何了。
“要不要帶點防身的東西?”
“你見哪個劫道的敢去截八百裏加急?”宋觀玄束起長發,玉簪挽得幹淨利落,簪頭上金飾閃着一絲月輝。
“宋觀玄,你——”邝舒平就沒見過這樣油鹽不進的人,即便是許生平,那還要回頭一顧:“八百裏到不了,驿站尚且換馬,馬都能跑死。宋觀玄,你,你這身子還不如許生平呢。”
“你真是奇怪,許生平死不死你一次次的不在乎,我死不死的你倒是擔憂了又擔憂。”宋觀玄蹙起眉頭,專往人痛處上戳。
邝舒平語氣裏摻進不耐:“我與阿生,和高重璟與你不一樣。”
“邝将軍能疾行回朝,是身強體健。我自然也可以去,是東淩氣運。我不做沒有準備的事情,也不打算死在種芒山。你大可放心,就算真死了,我也留句遺言說放過邝将軍好不好?”
邝舒平身上一僵,要真的留這遺言,他邝舒平的日子才算是徹底到頭了。
他踟躇片刻,嘆氣道:“第一個半日稍作休息,往後一股作氣,不論如何不能停下。”
宋觀玄點頭:“多謝。”
如今出發,最遲第三日午前應當能到。如此過去六天有餘,上輩子邝舒平在破陣之時守過十日。自己氣運未盡時,扭轉局勢也許三日。
宋觀玄算了算,不好不壞。橫盧到底東淩之地,屯錢養的散兵沒有那麽多支援,六日也來得及。
至于趕赴種芒山這千餘裏,他把握不多,到了那邊也不知情況如何。高重璟的困境他只是心有所感,微妙的心思牽着他往高重璟身邊去。
氣運是真,與高重璟……也是真。
既然冥冥之中氣運天命引着他南下,或許……從前舊事也算歸還些許?
“你想通風報信便通風報信吧。”宋觀玄突然道:“就說……我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