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繁影
第82章 繁影
靠窗的小間裏, 宋觀玄撐着腦袋聽着身邊落座的聲音。人聲雜雜,琴筝樂聲隔着一條街道飄過來。
解天機和孟知言對坐憑窗,唯有高重璟擠在他身邊。
“吃飯了沒有?”高重璟低聲問。
“吃了。”宋觀玄抱歉地笑笑, 解天機馬車颠簸, 腦袋裏直晃悠:“你坐會,一會再說話。”
兩山茶樓古樸清淡,比之花月樓的描金繪彩顯出一種重權沉澱的平穩。高重璟進了茶館,就猜到是宋觀玄不舒服才改了地方。
四下一望桃蘇也沒跟着進來,宋觀玄不碰茶水。高重璟倒了一杯他也不理,只好目光轉向解天機。
解天機正是慈父般看着宋觀玄,把桌上的涼果扯到他面前。擡頭與高重璟對視一瞬:“小宋大人在路上問我, 會不會為別人而死, 問完就是這樣了。”
高重璟啞然,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他以為宋觀玄只是随便論論許生平的事情,不成想這人跑去四處學習為情而死到底什麽選擇?
這事不該笑的,高重璟越這麽想越是覺得嘴角揚起。宋觀玄認真的模樣實在可愛,總讓人想起小時候給他講算術那氣勢。高重璟想着,悄悄抓了一縷宋觀玄的發絲握在手中。
宋觀玄有所感應, 動了動沒理他。
解天機伸手點了點孟知言面前的桌面:“你死不死?”
孟知言嗤笑一聲,伸手摸涼果塞進嘴裏, 含含糊糊:“我不死, 多活一個是一個。”
宋觀玄聽得耳朵發熱,摁着額心的掌根又用了幾分力氣。
他在心中嘆氣, 誰知道解天機将這事翻出來說了。所謂讀書行路, 本來想情感的好壞也一樣的學法。被這麽一鬧, 只覺得腦袋疼得發脹。
高重璟猜出幾分, 他是在解天機那車上颠簸得難受了。宋觀玄想聽答案, 便幫忙開口問:“那顧少師如何想?”
“他會說……”解天機嘶了一聲,望着窗框沉默半晌:“君子死社稷。”
孟知言心中滿是考舉文章怎麽寫,一聽這話,呆呆鼓掌起來:“這題原要這麽作答。”
宋觀玄笑了下,瞬間像是到了崇賢館。一問被拔高了層次,他撐着桌臺坐好:“那觀玄只好死天命了。”
說罷朝着高重璟看去,高重璟臉上一陣慌亂,欲言又止想攔卻不敢攔的模樣。
他在桌下扯了扯高重璟衣角,又輕輕說:“都是胡話而已。”
高重璟将宋觀玄面前有些涼了的茶水喝幹,重新倒了杯。不動聲色地去探宋觀玄手腕,并未見發熱才道:“再胡思亂想,我可要去告訴嚴回春了。”
宋觀玄收回視線,往窗外看去。外頭剛好可以看見花月樓裏的的高臺,羅帳之中似有歌舞,不用想也知是蘭筝。
那邊似乎準備好好利用一番蘭筝的名聲,排場十足。錦衣紛紛踏門而入,來往不絕。
宋觀玄忽然想起來:“這麽說那時候蘭筝買來的藥,是許生平換的?”
“像是。”高重璟也在看熱鬧,應道。
“他一句不說,一次不提?”宋觀玄蹙起眉頭,好像什麽難解之題:“可是謀不到一點好處啊。”
樓下人影攢動,高重璟聽他念叨,桌上誰也沒給他答案。人群中一眼看見那鵝黃衫子,驚疑道:“桃蘇?”
桃蘇似乎在花月樓門口起了争執,來往推拉一番惹得人頻頻側目。高重璟剛要開口,就見段翩已經先人一步,将人朝茶樓領了。
高重璟望向宋觀玄,宋觀玄也沒給答案。
“你來為了這個?”
宋觀玄正身垂目:“叫你聽聽風言風語,憐惜憐惜我的處境。”
這話出口孟知言也覺出不對了,朝着解天機做口型:“他倆怎麽回事?”
解天機手一揮,叫孟知言跟他一塊出去了。
宋觀玄等了會,直到兩人腳步聲消失也沒開口。
街對面五彩的飛帶穿過火紅燈籠,花月樓的熱鬧好像和他無關。
高重璟溫聲:“你趕走他倆做什麽?”
宋觀玄挪到解天機剛坐的位置,靠着牆身上力氣卸去大半:“說不了那麽多話,不想叫人瞧出來。”
他将高重璟給他倒的茶喝了,趴在窗沿:“外面好熱鬧啊。”
高重璟往他身邊挪了挪,夜色籠在宋觀玄身上,燈火就在窗外:“我們也回去好不好?”
監天司好幾天沒看見宋觀玄,太醫院裏和朝上都說他身體不大好,像是濕柴難燒。高重璟有時覺得只是謠言,為了打壓他的聲勢。
宋觀玄将手腕遞過去:“沒有很好,也沒有不好,如舊而已。但謠言傳出去,我總要做做樣子。”
“連解天機也騙?”
“嗯。”宋觀玄笑了下,重新整理好衣襟:“唯獨不騙你。”
白皙的手腕從緋色袖籠裏伸出,高重璟拖着手腕,指尖相握圈了又松。他不會搭脈,只是握緊了指腹能感覺到有時輕有時重。
他正要說話,門外腳步聲斷了他話頭。
桃蘇今日略施脂粉,進門即刻道:“确實有人注意到我了,只是也不太多。大人,這樣夠用嗎?”
宋觀玄微微點頭,擡手叫桃蘇上前:“桃蘇,如果讓你在乾都風雨中抛頭露面,你願不願意?”
桃蘇以為要将她趕走,當即跪下:“大人這話什麽意思?”
“你若不願,依舊是留園女使。你若願意,出門去或許遭些非議,于你往後嫁娶……或許有些影響。”
高重璟在餘光裏看着宋觀玄,只看見眉目間溫和一片。
桃蘇了然道:“非議是他人給的,無德的也是他人,和我桃蘇有什麽關系。”說罷跪直了身子:“我的命是大人給的,父親是大人安葬的。若是能對大人有用,怎樣驅策都可以。”
宋觀玄猶疑片刻:“你就沒別的打算?嫁人,成家?”
桃蘇一張粉面漲紅:“大人,往後我的夫君若是連這點都不信,憑什麽娶我?”
宋觀玄微微側目:“你哪來這樣底氣啊。”
桃蘇眼中閃着狡黠:“大人您月錢開得豐厚,院子裏又沒什麽人,桃蘇盆滿缽滿呢。”
宋觀玄心裏算了算賬,盆滿缽滿倒不至于。說道:“你若……”
他忽然住了口,桃蘇後來怎樣,他沒了消息。離開國師府之前都沒有成親,宅子田地這些空口白話都是無用。
最後只道:“好,我知道了。往後別人問你,你就說我可憐你好人家孩子,容貌俊俏贖了你出來。從今往後舞樂媚術所有輕賤手段,你都不準再做。”
桃蘇松了板正身子,坐在地上笑了一陣才起身道:“我當多大的事呢,這話傳出去,花月樓裏的小姑娘可要妒死我了。”
宋觀玄看着桃蘇出門去的模樣,微微搖頭。又望向高重璟:“你有話要問,但我們回去再說好嗎?”
往事于心盡是所負之人,宋觀玄話裏缥缈。高重璟不敢刨根問底,匆匆回了留園。
只是見到留園門口多了幾張不大熟的面孔,高重璟才開口問到:“這是哪來的人?”
“花月樓的,別管,盯了幾天了。”宋觀玄腳步很快,進了門往東院走,人沒坐下就準備喝藥。
高重璟先一步接過藥碗,苦味刺鼻而來,疑道:“你的藥換了?”
宋觀玄坐在窗邊,緋衣堆砌看不出太多病容,眉目舒展道:“嚴回春調過,之前暑熱那回傷了髒腑,改得更加柔緩了些。”
高重璟皺着眉頭看漆黑的湯藥:“我怎麽覺得這藥更苦了。”
“良藥苦口,還要我這個喝藥的來哄你?”宋觀玄伸手拿過來,小口小口喝下:“你別打岔,我喝得急了也難受。”
高重璟不說話了,宋觀玄入夏沒再病得太苦,卻是越來越矜貴。一點點不對,隔天必然又是牽扯出病根來。
他看宋觀玄捧着碗,喝一小口擡頭盯着碗邊半天才咽下去。薄唇燙得微紅,微微啓張吹涼湯藥。
心想總比苦熬着來得舒服,拿了盒子裏的糖塊給他。十七歲宋觀玄來乾都時,國師府裏藥不離身。眼下還沒差到那個地步,許是養得好病得也慢些。
等他喝完藥,高重璟又倒了甜茶來,才問道:“桃蘇有得選?”
宋觀玄糖也沒吃,捧着茶杯聞了聞香氣,無端冒出一句:“每個人我都給過選擇的。”
這話乍聽居高臨下,琢磨起來卻有斡旋的意思。
“什麽意思?”高重璟拿捏不準,傾身問道。
高重璟的問話有些生硬,宋觀玄眉毛都不動一下,掃了眼桌上的藥碗,又晾了他兩息。
桌上幾只藥碗,影子交疊錯綜複雜。
宋觀玄将手上的茶碗也擱下,緩緩道:“邝舒平回乾都如果不為了蘭筝和邝家分開,他不會有這些麻煩。如果他相信許生平,他事情也還有轉圜。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我或許入局,卻從來沒有逼誰非得走上哪一步。”
高重璟始終拼不出邝舒平這事的全貌,現在聽這話,似乎從有平就開始謀算。難怪那些日子監天司的書信不斷,話頭卻又轉到顧衍那邊往上遞。
宋觀玄見高重璟想得失神,心裏沒多少波動,只是忽然道:“許生平前幾天來找我的時候,如果我給他的是毒藥,他身上就一定有解藥。”
說完瞧着高重璟,他故意打斷中間的聯系,高重璟果然轉不過思路。
靜靜等了一瞬,高重璟神色暗了暗,克制着語氣好似在柔緩詢問。
“可是你又以什麽理由來給他這樣選擇呢?”
宋觀玄聞言不動聲色,垂眸輕聲:“我若不給,邝舒平一輩子困在有平,他願意嗎?”一句話占着有理有據:“有得就有失,你覺得他換了是虧。可沒得換的時候,是不是命都可以不要?”
高重璟聽着這平淡的回答,倏然望着宋觀玄的眸子。沒想到那眸中一片平靜,他心中藏着的不甘翻湧起來:“他若想換,自然是可以換的,他若是不想……”
他不知道自己眸中似海面波瀾,宋觀玄見了,也裝作不知。
過了一瞬,宋觀玄垂下眉眼,喃喃道:“不做,不願,不想……觀玄不明白,生在乾都,去哪裏買這樣金貴的東西。”
高重璟啞口無言,驚覺剛才問題似乎太過。宋觀玄眉心微聚,似乎在隐忍什麽。
可他有話想說,時機也到。莫名急切地要說給宋觀玄聽,沒多想話已經出口:“可總是這一點情誼,讓人在乾都活下來……”
宋觀玄将這話聽了進去,高重璟于人于事,所想和他是不同。他如今不覺荒謬,只是盡力回答道:“這話沒錯,我或許想錯了。邝舒平縱然薄情寡意,許生平也是得不到作繭自縛而已。”
他想了這些事,胸口仿佛遭人堵住。這推論莫名其妙,宋觀玄心裏過了一道覺得奇怪,又看高重璟。
高重璟感覺自己好像被罵了一頓,但又沒什麽證據。
擡眼一看宋觀玄眸中似有水光,他管不上自己有沒有被罵,連忙緩和道:“這種事情又不是做題,沒有對錯的,是我說錯話。”
宋觀玄搖頭,沒說話。
高重璟拉他手過去,掌心一片濕冷:“這藥是不是得換?”
宋觀玄依舊搖頭,熬過這陣難受道:“藥并不壞,只是比平時要補一些。喝了多少有些不舒服,忍過一陣就好的。”
高重璟手中一空,宋觀玄将手收了回去。
他剛要找些輕松話頭,外頭突然來了通傳:“五殿下,太和殿傳您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