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燈影
第76章 燈影
宋觀玄望着桌上的一盞燭火, 眯起眼睛看紗絹上描的兩枝棠花。畫得仿真,被燭火一燎有了香氣似的。
屋內靜了許久,他擱下碗勺桃蘇即刻會意, 撤走碗碟關門離開。
“我這病本就是該有的。”宋觀玄突然開口。
高重璟倏然将目光從燈罩挪走, 在宋觀玄身上來回一遭,仔仔細細地看着宋觀玄面色:“是不是還不舒服?”
宋觀玄沒答話,看着燈火一語不發,半晌清淡道:“這病同誰都無關。”
屋內又陷入一片寂靜,連燭火也無聲無息地燃着。
高重璟只拿餘光瞟着宋觀玄,心中一動瞞他許生平的事情恐怕還未過去。他看宋觀玄面色如常,并不打算辯駁什麽, 只等着宋觀玄說明這話頭為何從這病上開始。
宋觀玄将香爐拖到面前, 将香灰倒進爐中緩緩壓平,借着這空檔開口道:“落水許是因,若我不承受這身病痛,可能沒有這些機緣。”
他擡眼看向高重璟,高重璟只是默默從匣子裏找出香粉。這事情宋觀玄做得少,配合卻也算默契。
見高重璟不答話, 宋觀玄繼續道:“今日病也不是因為你,暑熱難散, 去年你去行宮, 我也病過這麽一遭。”他将篆模放進爐裏,倒進香粉:“湯羹雖好, 我喝不下這麽多。蜜餞雖甜, 剩下的卻也只好在壞了之前散了去。”
這話斟酌許久, 香粉都快填完才說盡。
他嘆道:“我這身子已然負了許多良辰美景, 莫要讓我再負了你的心意。”
宋觀玄聲音又輕又緩, 卻語句順暢沒有猶疑。說道最後卻手一抖,填好的香也散了。他怕高重璟一時上頭,頭腦發熱只想将好的東西盡數捧來。
高重璟見香粉散亂,心中跟着發疼。他望向宋觀玄,那雙眸中依舊坦然真摯。心裏默默感嘆這事情不在瞞與不瞞,而是關心太過。
諱疾忌醫久病不言是人之常情,宋觀玄卻拿他自己的傷心事墊在下面,只是想說這道理。高重璟将香爐接過來,重新理了一遍。
但宋觀玄怎麽不怨他呢?
高重璟于人情可以說天資聰穎,唯獨到了宋觀玄這裏像是屢屢劍走偏鋒。
他定定答道:“是我欠考量。”
正想着,宋觀玄湊過來看他壓的香粉,輕聲說:“我明白你心思,只是怕太過而已。”
“嗯,得有輕重緩急,我知道了。”高重璟微微點頭,落空的心思又被撈起。他在心裏無奈笑道,宋觀玄定然是不明白。
宋觀玄完成任務似的,倏然轉了話題:“花月樓的事情你別再想着我倆穿釵裙了。”
高重璟被這話一說,腦子裏胡亂想法紛飛起來:“你要是不提,我也想不起來。只是……你我進花月樓都不大好,嘗珠這人怎麽搭上一面?”
“誰說我倆要去了?”宋觀玄取下燈罩,将有些朦胧的燈火挑了挑:“嘗珠姑娘在乾都風生水起,一點掩人耳目的拜見方法想來是有的,我将她請來也不是難事。”
高重璟在燭火上點燃線香,又将香爐引燃,淡淡的檀香味道飄散出來:“你是說讓她來找你?如何請來?!可不是要……那怕是也……”
宋觀玄瞥了高重璟一眼:“胡思亂想什麽呢,這是得麻煩知言了。”
高重璟絞起眉頭:“那孟知言……也不合适吧,或者說,解天機倒是合理些?”
不知道這腦子裏盤算些什麽,宋觀玄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處理了趙府擾動舉子休息的事情嗎?若是這花月樓裏舉子賦詩,你覺得哪邊吃虧呢?”
高重璟一愣:“這……倒不是吃不吃虧,就怕舉子倒是玩不起銷金窟裏的游戲。”
“散些錢財不就玩得起了。”宋觀玄眯起眼睛:“我聽說犬吠那事原分兩派,也有一支打算攀了哪位翰林大人的線,走舉薦的路子。”
高重璟了然,花月樓的金銀把戲,卻不是散點兒錢財能解的事情。只是舉子困在裏面,這門也就敲開了。倒是不花什麽時間,就是可惜又得給杜永時添些工作來大事化小。
這番思路明了,高重璟望向一臉恬淡的宋觀玄。忽然想起解天機說他在禮部時和杜永時卻也不是完全對付,現在報複談不上。許是看不慣禮部底下人人勞碌,唯獨杜永時一人清閑的管制吧。
高重璟覺得這心思實在可愛,轉言道:“那我明日早上就去找孟知言。”
“嗯。”
宋觀玄聽這話頭,高重璟明早得先去崇賢館,應當是準備回宮去。
果不其然,高重璟點頭:“那我先回去,這事我有分寸,孟知言更有分寸,你別擔心。”
轉眼高重璟起身離去。
“疼。”宋觀玄本來是要起身相送,又坐了回去。呼痛聲脫口而出,他有些心虛又煩躁的越說越輕:“有些頭疼,不送你了。”
高重璟聞言頓住腳步,立即回身:“要不要去請嚴回春再來看看。”
他看不出端倪,宋觀玄面色如常,但這人身上磨人疼痛常有,也拿不準。
“不用。”宋觀玄那話說出口,現在總不能突然不疼了。話是他說的,叫人不要太過。現在人也是他想留的,實在是兩難。宋觀玄低眉道:“只是疼而已,天晚了,難得麻煩嚴回春跑一趟。”
高重璟有些了悟,疼或許不要緊,宋觀玄是不想讓他走的。
他心中一喜,走到宋觀玄身邊,伸手輕輕道:“走不走得?頭疼就躺會吧。”
宋觀玄搭上他的袖袍,低聲道:“走得。”
他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毛病,聽見高重璟溫聲低語問他走不走得就覺得身上一暖,似有些異樣的受用。
此時坐在床沿,高重璟也沒走,依舊握着他的手。
手心起了點熱度,宋觀玄悶悶道:“我躺會就好。”
高重璟長睫微動,就側身坐着,好像沒聽見似的,全然不打算離開。
宋觀玄兀自除了鞋襪,在床上躺下。他今天這番折騰早也累了,困倦翻湧。還要說什麽也沒了心思,閉着眼睛覺得屋裏燈似乎暗下去些。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不聲不響地睡着,微微牽了牽嘴角。這個人好像是喜歡有人在他屋中,或者說喜歡有個活物安靜呆在他屋子裏,這樣他就睡得安穩些。
要不找只貓給他養着也好,高重璟想。這樣自己沒在這裏守着的時候,他也能夠睡得好些。
他看着宋觀玄的睡顏,進一步覺得多,退一步覺得遠。指尖空空握了握,這可是宋觀玄啊,只想不驚不擾地将這東淩玉璧捧在掌心。
翌日。
宋觀玄醒時沒見高重璟,正要張望,忽然發現手上卻握着一方錦緞方帕。
他細細送到眼前一看,角上繡着如意紋路,是高重璟的東西。
宋觀玄将帕子放在床頭,沒覺得胃腹哪裏難受,不像是昨晚又吐過藥。心思轉動,知道這是高重璟特意留的。
他好像被高重璟摸透了喜好似的,看了日上三竿的明光,起身洗漱。
桃蘇聽見響動,帶着清粥食盒進來。張羅着衣服披褂,随口道:“大人今日看着好了許多。”
宋觀玄手上動作一頓,這話他聽解天機也說過。但凡是高重璟在一晚,總有人說他看起來好些了。他喃喃笑道:“難不成真是什麽靈丹妙藥。”
桃蘇聽不明白,也沒接話。
宋觀玄又問:“高重璟什麽時候走的?”
桃蘇布了菜,甜糕換成了幾樣鹹點心:“今早走的,天不亮就往宮裏去了。”
宋觀玄嗯了一聲,坐到桌邊吃早飯。
桃蘇在旁邊候着,看宋觀玄面帶笑意竟然喝了大半碗。她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擾了宋觀玄吃飯的興致。
這些事情是高重璟吩咐的,饒是桃蘇原本在家裏照顧慣了病人,也沒見這樣矜貴的人。坐下前要先布了菜,熱了不行涼了也不行。用飯時有人喧鬧不行,說話擾他心思也不行。藥得吃了飯再喝,喝得急了不行,不想喝也不能催。
只不過她見了宋觀玄病得厲害,倒覺得高重璟說的不算無理。有時心想這人要不是勞心的命,或許能輕松許多。
宋觀玄只管吃飯,全然不知道屋裏有人滿腦子規矩心思。
這頓吃完歇到過了傍晚,果然聽見段翩來報。說有人送冰過來,不知道見不見。
宋觀玄理了衣裳,叫人去帶去堂屋。
他向來回了留園直奔東院,許久不曾在堂屋話事,一時見了這頗有古意的廊下簾栊還覺得幾分生疏。
堂屋裏燈火照得通亮,正中站着個嬌小身段的女子,攏在漆黑的鬥篷下。
宋觀玄走進見過,只覺得這女子周身寒氣逼人,細想之下竟然是藏在送冰的桶裏來的。
“小宋大人。”
嘗珠福身,嗓音婉轉動人。
“還請小宋大人垂憐奴家,莫要再拿這樣排場壓人了。”
宋觀玄兀自在主位上坐下,掃過嘗珠粉黛妝成的臉。她雖然攏在披風之下,卻依舊是盛裝而來。紅衣金簪,朱唇粉面。
不是來求饒,卻是來警告的。
宋觀玄不動聲色,也沒說坐下。手邊茶水拿來喝了一口:“什麽排場,我沒尋你,你怎麽尋到我這裏來了?”
嘗珠哪能不知這話收去她大半主動權去:“嘗珠不解乾都事由,是來聽聽小宋大人的意見的。”嘗珠掃了眼四下,卻沒有座位上再放了茶水,只得走到宋觀玄跟前:“花月樓人多繁雜,卻都是下層心思。我若是生在這宮苑裏,倒是早能想明白了。”
“觀玄不敢妄自斷言,乾都事由紛雜,我也沒個頭緒的。”宋觀玄哪管嘗珠想要給什麽臺階下,說得出宮苑的話,這人多半和高歧奉搭着關系,那也必然是知道桃蘇在打探邝舒平的事情。
嘗珠眼波流轉,面色帶着幾分讨好笑意,送了份大禮:“我知道大人的朋友記挂蘭筝妹妹,只是蘭筝妹妹不日要簽死契,還請大人勸他斷了心思。”
宋觀玄笑了笑,沒接這心意,低垂眉眼道:“兒女情長,我哪裏勸得住。”
嘗珠一子落不下,頓了頓微微收斂笑意:“您不為這個來?”
宋觀玄心思轉過一圈,想來嘗珠會錯意,不如将錯就錯,只喝茶不說話。
“這……卻難辦了。”嘗珠也半遮半掩:“今日舉子來了,是個麻煩。”
舉子來了麻煩歸麻煩,只是罰金的事情。花月樓又不是罰不起,杜永時是個兩面吃開的人,也不會自找麻煩去查賬本。
只是說起舉子……宋觀玄倒是想起王述懷的事情。心下覺得有門路,猜道:“我只尋一篇文章。”
嘗珠被點了要害,臉上的游刃有餘忽然褪去:“大人您有所不知,這不是普通文章,您只怕翻遍乾都也找不到了。”
“哦?”
“嘗珠不願意沾染此事,也不知道之前哪裏冒犯了大人。今日舉子,算您罰過,往後別拿這事為難我才好。”嘗珠矮身福下:“這篇文章叫做緋時書,再問我卻也答不了了,這不是我在花月樓時的事情。”
“嗯。”宋觀玄心中暗忖,嘗珠緊張的神色不似有假,随即淡淡道:“你回去吧,今日之事驚擾你了,觀玄抱歉。”
嘗珠道過謝,兀自将鬥篷一戴,消失在門外。
人影剛走,高重璟從屏風後繞出來:“我怎麽覺得她對舉子十分避諱?”
宋觀玄仍然握着茶杯,坐在主位上。
這位置十分巧妙,燭火打在他臉上,叫人看不出他什麽表情。
半晌高重璟才聽見宋觀玄開口:“她本是來興師問罪,卻聽了舉子的事情頓時收斂,我想或許誤打誤撞,摸到王述懷的事情上了。”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有些話說不出來。
月有陰晴,人有兩面。
此時靜坐的宋觀玄,讓他記憶回溯,想起上輩子一葉知秋閣裏謀算果決的宋觀玄來。
“杜永時本就負責舉子的事情,可并沒說是你……”高重璟想了想:“她在外頭人群中認出孟知言,才将這事……”
宋觀玄想得通透,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高重璟面前。
人從那燭光中走出來,身上的清疏壓迫瞬間褪去。
他看着高重璟,微微揚起嘴角:“今天确實麻煩杜大人了。”
宋觀玄有些懷念這樣滋味,與人對局并非苦差事,甚至有些樂趣。嘗珠是花月樓裏轉出來的人精,到底還是不如朝堂宮苑裏一步步趟出來的深沉。
“小事一樁。”高重璟道。
宋觀玄點點頭,仿佛抓到了一點頭緒,他瞧着高重璟的眸子:“小事一樁。”
高重璟在嘗珠來後不久就到了,話聽了大半,不知宋觀玄此時把握從何而來。
只是看着他眼中明光,心中便覺得高興,如玉生輝,甚好甚好。
欣喜間又聽見宋觀玄說。
“高重璟,你我明暗之間攏出一條朝臣之路來吧。”
高重璟生怕這玉璧在乾都風雨中磕碰,卻也應和道:“我知道,我知道。”
宋觀玄揚起嘴角:“那就好,你先歇着,我去王述懷那裏一趟。”
高重璟愣了一瞬,見宋觀玄的背影急切。他放心不下,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說:
有點想開本年輕時的解天機和顧衍(你快住手吧)
感謝在2023-11-20 16:03:46~2023-11-23 03:56: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君應有語 6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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