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去而複返
第64章 去而複返
宋觀玄聽着腳步聲出了門, 即刻起身将屋內燈吹熄。他這幾步勉強,在桌邊坐了會,聽得人聲徹底走遠, 才挪回床榻。
高重璟一走, 這屋裏像是缺了點什麽。宋觀玄倒回床上,半點困意也無。
他盯着床頂的紗帳,有些後悔沒将高重璟留下來說些閑話。
這主屋比雲影殿大了不少,越躺越覺得空落起來。
宋觀玄咳了兩聲,藥也苦得很。
他又笑自己,怎麽還會嫌棄藥苦。嚴回春到底有嚴回春的厲害之處,尋常藥真是苦不出這個味道。
宋觀玄左思右想, 轉頭看着窗外發呆。
夜深, 窗上印着棠花的影子。
東院庭中也有顆棠樹,這棵樹沒有門前那顆長得好,葉片稀疏反倒是還能看見幾朵不願意落下的棠花。
高重璟走到棠樹下,忽然頓住腳步。
屋內暗沉無燈,現在進去又該問些什麽?
他在屋前臺階上坐下,看着淡淡月色, 庭中高樹。心想着宋觀玄若是也睡不着,開門瞧一眼的功夫他就能進去了。
高重璟猛地意識到, 他疾步而來心中沒有一絲不解或者怨怒。他只是知曉宋觀玄吐血的事情, 想來瞧瞧他,陪陪他罷了。
樹影搖曳, 左右是陪着。他既然睡了, 在門外陪着也一樣。
宋觀玄躺着難耐, 聽見腳步聲卻又不見人進來, 心中一動莫不是高重璟尋來了。
Advertisement
“不大可能吧。”
他衣服也沒披, 将門扇拉開一看,高重璟大剌剌坐在臺階上看月亮。
若不是身上難受得緊,宋觀玄也是要去臺階上坐一坐,看看這人又發什麽呆的。
身後吱呀一身,高重璟猛地回頭。宋觀玄一身單薄素衣倚在門口,有些好笑地瞧着他。
宋觀玄微微垂目:“寧願坐在外面?”
高重璟愣住,廣袖之下不知何時手緊緊捏起。今日竟所想即可得,他有些幼稚地在心中許願道:那希望宋觀玄不再受病所累。
宋觀玄看着他怔怔不動,朝屋裏偏了偏頭:“進來。”
屋內依舊無燈,高重璟仰着頭。動了動腳尖,又坐了回去。
宋觀玄瞧他進退維谷的樣子,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扶我一下總行吧。”
高重璟聞言趕忙起身,三兩步跨上臺階。
溫熱的手有力的支着他的手臂,熟悉的檀香淡淡地沁了過來。
宋觀玄倒也不是一步也走不得,莫名身子一軟将全身重量都放在高重璟那邊。
高重璟扶得順手,沒覺得有什麽異樣。
再坐回床榻,不覺得屋裏空蕩了。
宋觀玄扯了薄被蓋在膝上,往裏挪挪給高重璟讓出位置。
高重璟床沿坐下,将床頭燭火點亮。
一點微光明明暗暗跳動在宋觀玄的側顏上,高重璟仔細瞧了又瞧,沒瞧出太多異樣。
“你知道了?”宋觀玄朝床裏縮得更遠,說來他從前卻也沒在高重璟面前真這麽狼狽過。試探着問:“吓着你了?”
聽着宋觀玄小心翼翼的問話,高重璟心疼起來。籠上燈罩應道:“出門時碰見嚴回春,衛南全都招了。”
他捉了宋觀玄的手,摸索到小指末的關節輕輕揉捏。
宋觀玄的手被他牽着,只好和他靠近些,尾音微微上揚:“你還會找少沖穴?”
高重璟垂眼細細揉捏:“嚴回春說的,這裏是什麽少陰心經,脈氣上行之處。”
“嚴回春也來了,怪不得。”他的手縮了縮:“這手沾了血,別揉了。”
高重璟眉頭一皺,沒将他放走:“別說得像是你殺人如麻一樣,我知道你吐血昏倒的事情。是病總有藥,明日還有嚴回春瞧呢。”
宋觀玄搖搖頭:“你倒不覺得麻煩,不覺得浮誇,不覺得我這副樣子做給別人看?”
話音清而虛浮,卻在昏暗的燈光下響如重錘。
高重璟心中一驚,從前旁人是這麽說他的?也是,只怕宮裏的人嫌麻煩時,說話比這還要難聽。他手上動作更加輕柔:“我既不缺耐心溫養,也不缺金銀求藥,何必說這話來?”
宋觀玄想了想,他從前不在意,是因為病的時候身旁也沒人。便說道:“這血又髒,又駭人……高重璟,我不明白。”
“這不是弄明白的事。”高重璟耐心地瞧着他:“求醫問藥,再正常不過。便是路邊見了人求診也要憐一憐,何況你我之間,哪有說些嚴苛話,叫你自己扛着的道理?”
燈下高重璟神色認真,輪廓分明的臉上透出天家子不常有的溫柔。
宋觀玄想着,這或許是從親緣裏生出的溫柔,他總是不解的。
又思量了片刻,得出點結論:“我自己總能好的,即便叫你看了,除了難過傷心,也無其他用處。”
燈燭噼啪響了一聲,屋內人影晃了晃。
“你說得在理,那問問你情緣還有何用呢?”高重璟少見宋觀玄思量琢磨不得其解的樣子,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血不髒,你疼也別藏着。都同我說了不會傷心,只怕不能幫你一塊疼。”
略帶剝繭的掌心擦過手背,帶出幹燥的溫度。宋觀玄懶得琢磨,湊近了瞧高重璟神色:“你這實在瘋言瘋語,哪能替別人疼的。又偷偷想什麽?”
高重璟頭也不擡,照着嚴回春的教的,又尋了手上中沖和神門穴位輕輕揉捏:“我想往日你看我做算術題,或許也如今夜我看你說這話異樣。”
宋觀玄聞言乖乖坐着,不再掙紮躲閃:“好啊高重璟,你在這裏等着我。”
高重璟笑了聲,朝着宋觀玄揚了揚頭:“術業各有專攻罷了。”
嚴回春教的法子不錯,這麽會似乎悶痛消散不少。
宋觀玄定了定心思,續上高歧奉宴會的話題:“說來各有所長。東宮要主,便就在這一年兩年。你得天意本該勢如破竹,奈何高歧奉猶如禍星。讓事情不僅僅是東宮之争,恐怕朝堂上有暗線,朝堂下還有舊賬。”
這話說在高重璟所想之處,他本也要和宋觀玄說這事,只是這一病耽擱住。他活了兩輩子才明白的事情,宋觀玄竟然短短時間想得這樣通透:“所以我想邝舒平這事,許是牽着不少關系。”
宋觀玄見話能說通,就細細同他說了些尚可知曉的朝堂利害,只是心裏仍然惦記的是許生平家裏的事情。
高歧奉确實娶妻,且不止一個。但各個病故意外,乾都傳他克妻薄命。宋觀玄曾也憐他如同病,于情無緣。可後來在微末之間才知,他的三個妻子皆是用盡而廢。
瘋的是被他賣到窮鄉窯中叫人糟蹋瘋的,病的是兩壺利血湯藥滑胎病的。為情自戕的是被活活掐死,高歧奉将她的墓碑獻給下一任妻子主家表示誠意。
這樣一來,兵權財力都到了高歧奉手上,還剩下宮妃日日笙歌。
宋觀玄心口不一,想着往事有些後怕。
高重璟感到手中細腕微微顫抖,開口斷了他的話頭:“你哪裏不舒服?”
宋觀玄搖頭,将手抽了回去:“我想着高歧奉待人唯利是圖,許家這門親事若是淪為籠絡朝臣的籌碼,許家姑娘怕要遭難。”
高重璟沉吟片刻,說道:“你我明暗之間,也攏一條朝臣之路出來吧。”
宋觀玄瞧着他眨眨眼睛:“我快要不認識你了。”
“我當你在誇我。”高重璟看不夠宋觀玄的樣子,驀地想起衛南的話來。
宋觀玄神色微動,反手握住高重璟的手,緊緊捏了捏:“衛南的話我不信,總是有辦法的。”
“為什麽?”高重璟明知故問。
“我總是勝人半子。”他觑着高重璟的神色,卻繞開高重璟的答案:“如何不能勝天半子呢。”
高重璟僵了一瞬。
宋觀玄将這一瞬收入眼中,垂眸嘆道:“不過呢,我好像更擅長一子行錯滿盤皆覆。”
高重璟聞言如同心頭一棒,不敢再亂想,聲音也顫了顫:“宋觀玄……”
屋子裏頓時靜得厲害。
宋觀玄一棒子下去,又給了顆甜棗。
“那都是來日之事。”他輕聲緩緩道:“今日朝暮,與君盡訴。”
溫言落在高重璟耳中,不覺心中悸動。
宋觀玄盯着他動搖的神色廓瞧了半晌,笑道:“你在想什麽?”
高重璟喉頭幹澀,清清嗓子道:“那辭海我是該看看了。”
“怎麽?”宋觀玄挑了兩句簡單話說:“在乾都觀,你盯着我瞧了又瞧,想是找不到詞來誇我了?”
“你在儀典還有空看我?”
宋觀玄微微凝眸:“我心何想,三清知道。”
高重璟怕他又賭咒,慌忙打斷了話頭:“我知道,我知道”
窗外傳來一聲鳥鳴,打着窗沿飛走。
“夜深了,你睡吧。”
宋觀玄望着他:“你在我這,明日如何交差?”
“大家都知道我的伴讀病了,我難道連這點憐惜之心都沒有?”
“高重璟,那你可憐憐我,今晚辛苦坐着睡一晚了。”宋觀玄一雙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長睫掃了掃,兀自躺下阖眼。
高重璟瞧着他這樣,心裏懵然。莫名冒出個想法,就是睡地板上去也是行的。
話這麽說,元福和段翩已經抱着嶄新的被褥安置在外間。
“嚴太醫歇在客房了,想來是沒人閑話的。”段翩始終覺得不妥,小聲提了一嘴。
“客房太遠,就這吧。”高重璟習以為常,洗漱躺下,就像在自己宮中一樣。
作者有話說:
今天兩章,想誇誇自己(小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