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知意
第63章 知意
宋觀玄睜開眼, 眼前依舊一片黑霧,雜雜混着屋內的燈火。肺腑裏疼得厲害,呼吸還帶着些血腥氣息。
他靜靜躺了會, 下意識朝着床尾看去。床尾沒見到高重璟的身影, 這才松了口氣。若是高重璟瞧見這場景,恐怕要被吓着吧。
宋觀玄許久沒見自己吐血,方才在門口着實驚了一跳。眼前視線清晰了些,他緩緩動了動手指。如今算算時間其實差不多,沒幾日要十六了。
從前十六在玉虛觀,忙着幫高歧奉兩分勢力,也常常是這樣。不用幾個月就藥不離身, 來了乾都才好些。即便上輩子, 高重璟怕是也沒這麽早見他病得狠了的模樣。
宋觀玄蓄了些力氣,撐着身子坐起來。
方案上點着一盞通亮的臺燈,衛南兩腳踩在凳撐上,瞪着手中的醫書目光灼灼。
“你才剛搬過來,就麻煩你了。”宋觀玄打開話頭,一開口, 聲音虛浮得很。
衛南砰的一聲将醫書狠狠放下,急匆匆走到床前。瞧着宋觀玄胸口費力的起伏, 勸道:“你少說兩句話吧。”
宋觀玄扯了扯嘴角, 熟練将手腕遞了出去。方才出門那套月白衣袍應當是被人換去,此時只剩下雪白的中衣。
衛南眉頭緊皺, 搭上脈門。脈象雖說漸漸趨于平緩, 卻也不見起色。他語音裏有幾分急躁:“小宋大人, 你這脈象好像逆天而行。”
宋觀玄有些驚異:“你這是說什麽胡話?”
他惦念着高重璟送的衣裳那事, 現下瞧一眼衛南, 才發現這人臉上有些慌亂。到底衛南也才考進太醫院,許是沒見過什麽兇險。
宋觀玄搜腸刮肚,腦中只閃過方才的河燈流向石板橋,自說自話地輕聲安慰道:“論起來,我這其實算是……順應天意吧。”
衛南挪開探脈的手,方知自己失言:“小宋大人,你這脈象沉沉不是好事。我上次在客棧給你探脈時還不至于這樣,這幾月不到,怎會心脈也損?”
這表情宋觀玄再熟悉不過,這就是要說命不久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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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及心脈從何而來他沒什麽印象,不過十六歲這年确實病得厲害,病到他已經懶得去管到底哪裏不好。如今得了空閑,宋觀玄猜測所謂心疾可能是上輩子那奪命一箭。
宋觀玄指尖蜷了蜷,一節手腕縮進被子裏,心中感嘆起因果循環。左右是作孽得消,好在這病得不同,倒不至于兩輩子一樣無聊。
這麽想來,心裏輕松不少。朝着衛南自我反省道:“許是累的,禮部的事情繁多,又是春夏之交,到底不是精神松懈的時……”
“宋觀玄。”衛南見他從前還裝裝聽話的病患,現在卻是毫不遮掩。他突然正色,淩厲的打斷話頭:“你會死。”
宋觀玄靠在床頭,想要拍拍這個新太醫的肩頭,告訴他事情沒有這麽糟,要對自己的醫術有自信。可是實在沒那個力氣,只得眼裏盛了點柔光看着衛南,溫聲道:“人都是會死的。”
衛南還要說些什麽,對上宋觀玄的目光忽然說不出口。他眼裏燃起一點希望,像是要說服他自己一樣:“也對,有我在,我妙手回春的。”
宋觀玄心中念了兩下妙手回春,放下病竈,轉而囑咐道:“這事別和高重璟說。”
衛南點了點頭:“我知道。”
瞧着別人為自己努力,總是會心情好些。宋觀玄知道自己卒年,突然起了點玩心。他想要考考衛南,于是問道:“我還有幾年?”
點頭如搗蒜的衛南忽然一驚,像是被看透了心思。怔怔望着宋觀玄蒼白的面色半晌,才磕磕巴巴道:“大概……五年最多了。”
宋觀玄好整以暇的面色忽然僵住,好似晴空一道驚雷。他急切抓住衛南道:“你說什麽?!”
衛南讓自己心境斷了行醫的原則,這話不該說給宋觀玄聽的。宋觀玄冰涼的手抓在他手腕上,他沒了思路,開口都是胡言亂語:“我是說若是放任不管,放任不管自然每況……藥石醫起來定是要比現……”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宋觀玄一陣猛咳打斷。
宋觀玄抵着唇像要将自己咳死了,指縫間又滲出一縷血絲。他咳得彎腰駝背,看上去有些狼狽:“不可能……你許是探錯了……”
話音未落,段翩聞聲闖了進來。見到這模樣,迅速端了茶水來幫他拍背順氣。
宋觀玄見了段翩,猛地想起衣裳:“我穿的衣服呢,我穿回來那衣服去哪了?”
段翩連忙道:“衣服袖子髒了,拿去漿洗,沒丢,大人你別急。”
宋觀玄接過衛南遞來的帕子将手上血跡擦幹淨,急急問道:“裏頭的東西呢?”
段翩沒留意有什麽物件,試探道:“哪件東西?”
宋觀玄喘勻了氣,準備起身去找:“小箋,折起來的小箋。”
他病得突然,府裏的人手慌亂,段翩沒見過那小箋,只得先穩住道:“在的,在的,連同衣帶上的墜子,袖籠裏的藥瓶都收着了。”
宋觀玄今日衣帶上沒有墜子,便知這話有假:“你去拿來給我瞧。”
段翩即刻應下:“小的這就去取,這就去取。”
穿紅着綠的身影匆匆朝外走去。
門外夜色已深。
高重璟在石板橋上坐了許久,夜風撩起的紗帳像是拂在心頭。
人已經走了許久,他心頭依然念着:宋觀玄應了他,宋觀玄竟是應了他
被宋觀玄抛進水中的花燈早已飄遠,高重璟現在卻想将它捧在手上。
燈花逐水,他忽然有些慶幸這次重生。從前他哪裏想過宋觀玄那十數年的日子,只覺得傾心情意不容辜負。高重璟感慨這輩子走得容易,許是宋觀玄也在默默間朝他靠近。
往事如流水,去而不複回。想這樣多做什麽,高重璟倏地站起來,擡腳不由自主地想到留園去。
夜深了,再去留園恐要惹人非議。
元福見他起身,匆匆靠過來:“殿下,宮門應當落鎖,我們可是回書院去?”
高重璟下了橋:“去書院吧。”他頓了頓:“從留園門口那條路去應該快些。”
“自然自然。”元福面上滿是喜色。
通闊的大道上,馬車向着留園門口疾馳。
夜深宋觀玄應該睡了,遠遠瞧一眼,今天便作罷吧。
高重璟撩起簾子,留園前燈火通亮。
他眉心微蹙:“停下。”
馬車急停。
棠樹蔥郁,樹下桃蘇将個小女使揪着往門裏扯。
“桃蘇姐姐,您別罰我,是段管事叫我去買小箋的。”
“大晚上的買什麽小箋,瞞我做什麽?”
“大人像是要不好……說先找張來蒙一蒙他。”
“胡說八道,小箋方才我去漿洗房收着了。管好你的嘴,再說喪氣話我可饒不了你。”
“尋什麽小箋?”高重璟冷聲道。
宋觀玄喝了藥,左右睡不着。衛南又去熬下一碗苦藥,反正還得醒來喝,倒不如坐着等。
他靠在床頭,心裏想着高重璟的小箋。從前扔掉高重璟許多書信,換個人都該是大不敬的罪責,他燒就燒了撇就撇了。
可這小箋找不到便沒了證據,那劃掉的‘對嗎?’,還有那‘行嗎?’上哪裏對帳去。宋觀玄想得荒謬,微微揚起嘴角,擡手揉了揉發疼的胸口。
這屋子裏東西原本擺得細致,一番混亂後瓶罐桌椅歪斜得晃眼。
高重璟跨過門檻,苦藥的香味若有似無。
宋觀玄一身雪白中衣靠在床頭,眸中暗沉烏發披散,唯有唇色透着薄紅。他聞聲朝高重璟的方向看了眼,目光随即落了下去。
高重璟瞧着他散亂模樣心中一緊,慌忙走過去,将小箋重新塞回宋觀玄手中。
“小箋沒了便沒了,”他沉聲溫言:“我再寫便是,把自己急得病了多難受。”
緞被上那截蒼白的手指微微收了收,将小箋緊緊攥在手心裏。
“高重璟。”
高重璟應了聲,傾身替他理了理薄被。
宋觀玄擡眼看向他,忽然抓住那只前來掖被角的手,撐起起身子覆上高重璟的唇瓣。
高重璟瞳中緊縮,宋觀玄閉着眼,睫毛微微顫抖。唇間嘗到些湯藥的苦澀味,他伸手攬住宋觀玄的背心,将主動權接過來。微微欺身,強烈地回應着宋觀玄的心緒。
無力的窒息感傳入腦海,宋觀玄神思漸漸空白。他抓着高重璟錦緞密織的衣裳,掌心之下有顆跳動的心髒,溫暖而有力。他感受着溫柔而堅韌的生命力,蔓延如同山海。
浮游望着山海,也要生出一絲長遠無限的希冀。
宋觀玄手上用了些狠勁,沒有原由,只是不想松手。
隔着薄薄的衣料,高重璟不知曉宋觀玄想要抓住些什麽,只是攬着他發軟的身子帶進自己懷裏。他嘗到了些鐵鏽味道,是甜的。
這人眼角的淚滴斷了線,滾燙地劃過皮膚。高重璟松開了宋觀玄,望着他水光滟潋的眸子:“我該和你一道回來的。”
宋觀玄仰着頭看他,眼尾微微發紅卻沒說話。
高重璟想吻去宋觀玄淚水,但他不敢對宋觀玄這樣僭越。
他怕多走一步,哪怕多走一小步,錯了就要退回原點。
宋觀玄從高重璟手裏搶過帕子,胡亂擦了擦。他氣息微亂,好像身上不那麽冷,也不那麽疼了。
“高重璟啊……”宋觀玄開口又沒話可說:“乾都風雨,我……你,你可慢慢走。”
宋觀玄身上從來絕望與希冀混雜在一起,自重生而來,高重璟總能看見那一抹希冀。
而此時,宋觀玄眸中沉沉,好像被人奪去了明光。高重璟不忍就這麽讓他黯淡下去,不想讓他在乾都風雨之中褪色消亡。
這份心情從前只是在紙筆上,他從來不覺得有多難寫成信箋。今日一想,忽然覺得分量重如千山。他重得機會遇到這世的宋觀玄,乾都風雨之中的長路,他也依然不能謀盡。
“宋觀玄。”高重璟沉聲道,好像也和過去往事暫別:“我信這氣運,天命在乾都,你我都能走過去的。”
“天命在乾都……”宋觀玄許久沒有聽過這句話,他喃喃自語:“我從前只覺得氣運一事天降職責,無可奈何。”
宋觀玄重新靠在床頭,摩挲着手中的小箋:“現在想來也是不然。”
是信和高重璟的氣運,還是信衛南,他自然相信前者。
宋觀玄笑了下,眼底的星火一點點亮起來,忽然問道:“今天的宴會上如何?”
“慘淡得很。”高重璟捕捉到宋觀玄的一絲笑意,稍稍放心下來。
“聽說了,暴雨不歇。”宋觀玄支着頭,看向坐在床沿的高重璟随口道。
“有件事格外奇怪,宴上請了花月樓的蘭筝姑娘彈琴,竟然讓邝舒平和她見了一面。”高重璟即刻補充道:“你別擔心,許大人人微言輕,并沒被邀請。”
高重璟本不多置喙好友的選擇,年歲漸長,或許所行也不事事相同。但宋觀玄念着這件事,他便多留心一分。
“那就好。”宋觀玄念着高重璟身上的體溫,那股暖意久久不散。他想叫高重璟留下來,卻是于禮不合。開口又道:“花月樓的事情待我細細想了,天時已晚,你先回去吧。”
高重璟偏頭看他神色,衛南送藥進來。
衛南見他也不意外,藥碗遞到宋觀玄面前:“今晚喝了這個便睡吧……明日,明日我再來。”
這藥苦得厲害,宋觀玄端到面前都要蹙眉的地步:“嚴回春的方子?”
衛南點頭。
宋觀玄仰頭喝了,苦得微微一抖:“你也回去吧,明天請嚴太醫來就行了。”
說完他看向高重璟:“你在這坐着,我如何睡呢?”
高重璟起身,心中帶着疑惑和衛南出去了。
門剛合上,宋觀玄屋裏就滅了燈火。
兩人無言走到側門,正巧碰見嚴回春。
“得到殿下消息就來了,這,這到底是如何了?”嚴回春朝着高重璟禮了禮,望向衛南。
衛南支支吾吾一陣:“我也是段翩請來瞧病的。”
高重璟眉頭一蹙,覺得定然不簡單。
“問我不就清楚了。”側門邊這顆歪脖子樹上黑影晃了晃,天乙投了顆石子下來:“小宋大人坐馬車回來,剛到門口就吐血昏迷了。”
“什麽?!”
高重璟和嚴回春驚得朝樹上看去,又轉臉看向衛南。
衛南躊躇道:“小宋大人不讓我說……”
嚴回春即刻明白了什麽,一把抓住躲躲閃閃的衛南:“你和他說什麽了?”
衛南遲疑:“我判了脈象……說是,說是沒有幾年好活……”
沒得半點脾氣的嚴回春忽然惱火,揪着衛南到旁邊訓了一頓:“我平時怎麽教你的?!……”
高重璟被這接二連三的話砸得發懵,一時間種種希冀好像全都亂套。
什麽意思,宋觀玄活不長了?
他轉身朝着留園裏走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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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3-10-21 16:59:16~2023-10-23 17:10: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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