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夜雨中
第58章 夜雨中
宋觀玄趕到書院已經是下午, 暮時要落雨,解天機找了借口早早把人從禮部放了出來。
進門時和顧衍打了個照面,顧衍走得匆忙, 目光在他身上留了一瞬便出門而去。
暮色沉沉, 宋觀玄自廊下穿過。
層層門扇的盡頭,高重璟正坐在高矮錯落的架格間看書。
推門聲很輕,屋內人未曾察覺。
宋觀玄輕飄飄走到他身後,冷不丁道:“懸梁刺股?”
高重璟手裏的書被抽走,仰頭看看去,宋觀玄正笑容溫潤地翻着紙頁。
“你來得這麽早,趕路了?”
“解司承體恤我, 早早讓我出宮。”
宋觀玄撐着桌沿坐下來, 他來得急,馬車颠簸搖晃得頭暈。
聽了許生平的事,心中沒來由地想到高重璟這裏來瞧一眼。解天機找了借口,早早便從禮部離開。
熱茶緩緩推到面前,高重璟按下他手裏的書:“歇歇?”
宋觀玄指尖在熱氣上燎了燎,擡頭瞧見高重璟微微泛着血絲的雙眼:“老實瞧了一天書?”
“顧衍也來瞧, 王述懷也來瞧,我再不瞧, 怕是要挨揍。”高重璟揉了揉眉心:“編書是個難差事。”
“想好編什麽了沒?”
Advertisement
宋觀玄身上泛着涼意, 高重璟将茶爐續上,重新将茶水溫起來:“他們說不急着想。暮春寒暑反複……”
宋觀玄喝茶暖了暖身子:“嚴回春也不是我的府醫, 已然盡力。這是老毛病, 你又不是不知。”
“你園子裏的人認識元福嗎?”王述懷這裏不讓用暖爐, 高重璟找不出其他暖身的東西:“這時候恐怕難得找炭火, 我叫元福支了些, 晚點送到留園去。”
宋觀玄點點頭:“認得的。”
茶水順着到胃裏,身上似乎暖了些。這都是小病小痛,宋觀玄将桌上散亂的紙張收撿一番,張張拿到面前疊好。
看字跡也不像是高重璟的,留心多看了幾眼,認出是些編書的藍本。
“要藍本,我來同你寫幾張不就好?”
高重璟抽出一半過去:“禮部的事情牽着,王述懷的這頭也不能放下,你難道一日能當兩日過?”挑了幾張給宋觀玄看:“這些人寫得如何?”
宋觀玄一張張看過,大多是從農桑出發,或是水利,或是稅賦。平平無奇,集冊也是早有千百重複。
看了一會,發現裏頭有一頁興商的論調。說是借高歧奉這次封王,可在乾都大行商賈。由商號世家牽頭,利複利盤活。宋觀玄越看,眉頭蹙得越深。
高重璟觑他神色,試探道:“你也覺得這個劍走偏鋒?”他說不清道不明,只覺得興商并非此時計。夏時農忙,這利複利到不了百姓身上。
兩根指頭到宋觀玄面前點了點:“你瞧完,這人自信得很,說是如此行策,百姓定然感恩戴德,沿街拜謝。”
宋觀玄握着茶杯遲疑片刻:“興商如沫虛利相聚,民盛一時複苦十年。百姓謝禮?實在虛妄。”他眉心如結,這是有人想要為高歧奉借民生聚財。
山雨欲來風滿樓,宋觀玄急急咳了會,将紙張拍在桌上:“這張誰寫的?”
“翰林曹閣老的一個門生,趙輕書。”
高重璟輕輕拍着他的後心,急亂的咳嗽聲中聽得出些刺耳的氣鳴,懊悔道這紙該晚些給他看的。
宋觀玄嗯了一聲,将紙張折起來,收進了懷裏。
興風作雨?
斷不能讓他如願。
高重璟目光收了收,高歧奉的事情他不便插手,也不好正面交鋒壞了表面和氣。算計一回宋觀玄,怪心虛的。
好在宋觀玄像是沒做他想,收了紙張後起身循着架格上的銘牌在書卷中緩緩穿行,好像也沒在意他此時的神情。
“高歧奉像是想娶許家嫡女,這事你聽說了沒?”架格間傳來宋觀玄的聲音。
“娶許家嫡女?”高重璟斷了思路,高歧奉絕不會做這事:“許家并不顯赫,二哥怎麽瞧……許生平雖然和家裏不睦,倒是關愛他那個親妹的。”
“想不通?”缥缈的聲音緩緩靠近:“許家的線朝不保夕,唯獨一根游絲搭在邝家身上……”
“許生平這根游絲?”高重璟心思微動。
徘徊的腳步聲停了。
“我以為你知道這事,才來诓我去參這趙輕書呢。”宋觀玄的聲音回到身邊。
啪。
一本書封頁朝下落在高重璟面前。
宋觀玄居高臨下地看着高重璟。
高重璟驀地擡頭,似乎在那雙溫潤的眼裏看到一絲惱意:“我……”
宋觀玄見他不說話,等了幾息只當他默認。
目光在高重璟面上流轉一圈,轉身出了書閣。
高重璟呆呆坐了片刻,才将宋觀玄扔下的書拿起來。
山水行注?
再看一眼,他猛地擡頭看向宋觀玄離開的方向。
山水行注的書名下寫的是:高乾編纂。
回廊裏似乎又傳來宋觀玄的悶咳,高重璟心裏不是滋味。
他手裏拿着書,覺得自己該追出去,起身一半又坐了下來。是了,許他從前算計我,哪裏能許我算計他呢。
可沒一會宋觀玄似乎真走了,高重璟握着書,心裏又陡然一空。
長明書院的門在身後合上。
宋觀玄覺得好笑,高重璟怎麽想着算計他一招。成長了,這是成長了。
這東西不該親自交給他,若是轉給顧衍,由顧衍動這一着,就高明許多。
再說這高重璟算計人,眼裏閃閃爍爍反複試探,倒是怪有趣的。
他在裝了會惱怒,實在裝不下去才逃了。
見過高重璟,心裏吊着的那絲不安才緩了緩。宋觀玄趁着雨落下來之前回了留園,晚膳過後,坐在檐下瞧着雨中夜燈。
他猛然想起,方才高重璟怎麽不追出來呢。
瞧着燈花的眸子暗了暗,挺好,他倒是不急。
雨深寒意漸重,宋觀玄緊了緊衣襟,剛要回屋暖暖,門口傳來急促的打門聲。
莫不是這會又追來了?
宋觀玄想着,也沒遣段翩,自己拿傘去開了門。
一張不熟的臉撞進視野,她像是從雨中跑來,傘落在地上,衣裳濕了一片。
銅色腰牌顫抖着捧到宋觀玄面前:“我是解天機解大人的家仆,您瞧我牌子。”
宋觀玄瞧着牌子不假,心中一凝:“慢慢說,解大人如何了?”
“不是,不是解大人。”這姑娘眉目間一片憐憫色,鬓發都是濕的。
宋觀玄心中頓時了然,那便是許生平出事了。今日禮部要熬,解天機此時應該沒回還。她進不去宮門,應當是找了許多地方才找到留園來的。
“許大人,許大人知道他妹妹的事情,今日求了許多人。只是人微言輕,沒人給他應門。最後求到邝家,邝老爺子與曹閣老是世交,能連上二殿下的關系。許大人去了邝家門口,邝家不開門,他已經跪了兩個時辰了。”
許生平昨日還是昏迷不醒,今天出門去跪人?宋觀玄心裏有些服氣,隐隐擔憂起來:“他現下在哪?若要找郎中,我來……”
那姑娘急得很,腦子裏的城府卻轉得快,打斷了宋觀玄:“不是,不是。許大人還在邝家門口。不是求您憐他家事,只是許大人本是醒不來的,昨天夜裏險些斷了氣息,郎中,郎中下了狠藥吊命……”
宋觀玄這下清楚了,這姑娘只是想要救命。怪不得解天機說有人耐心着喂藥,事情對上他放下戒心。溫聲道:“好好,我知道了,你別急,我這就去一趟。”
宋觀玄剛好拿着傘,擡腳往雨幕裏走去。
那姑娘想起往日解天機的念叨,又怕做錯了事:“小宋大人。雨大……”
宋觀玄轉到外牆角落,跨步上了馬車,朝着身後的人安慰道:“你別着急,進去尋桃蘇換件幹爽衣裳。許大人生死我挂着了,乾都還沒有我宋觀玄敲不開的門。”
馬車穿過雨幕而去。
宋觀玄坐在車內靜了靜心思,他是有些照人如鏡,見着許生平生生死死心裏便不是滋味。這心念動了,偏想瞧個好結局。
勁風吹雨進來,宋觀玄眉心微蹙。情意這事,要是高重璟在還能問上兩句。這事他難理解,只覺得于理上,許生平去跪死了也無用的。
難道是想要讓邝舒平……憐他?
宋觀玄幹脆動心思去想剛才解府姑娘說的曹閣老,一頭連着高歧奉,一頭順着……花月樓。他眼中清明起來,似乎找到了一絲線索。
馬車停在邝府後門不遠的街巷,正是上次高重璟帶他去的地方。
宋觀玄輕車熟路,沒走兩步見到許生平跪在夜雨中。
許生平渾身濕透,後門兩盞暗燈照着,面若金紙像是随時要死。
邝家兩個家仆盯着他,連傘也不為他打一把。
宋觀玄疾步上前:“許大人,你今日不去禮部,怎麽在這裏?”
“小宋大人。”許生平醒了醒精神,顫顫巍巍撐起身子:“小宋大人,您怎麽來了。雨這樣大,您別沾濕了衣裳。”
宋觀玄将傘斜在他頭上:“我督工禮部,自然是看看誰告假不工。”
許生平凄然笑了笑,雨水糊得他快要睜不開眼睛:“小宋大人好心,回去吧,倒也不能煩到您頭上。”
“來都來了,不拜會拜會邝将軍實在失禮。”
宋觀玄見勸他是無用,撐着傘朝門走去。
其中一個三白眼立刻伸手阻攔:“這是邝府,你想進就進?”
宋觀玄神色不動,淡淡瞧了兩人一眼。。
那眼光活泛的家仆立刻拉了拉三白眼:“快去報,這是小宋大人,怠慢不得。”
宋觀玄擡手:“我找邝小将軍敘舊,不必驚動了。”
兩人心虛地對視一眼,只得開門讓他進去。
長明書院。
段翩險些和高重璟撞了個滿懷,噗通一聲先跪下:“哎喲,五殿下,五殿下。”
高重璟即刻緊張道:“宋觀玄出什麽事了?”
段翩道:“不知哪個許大人家差了人來,這麽大的雨,小宋大人誰也沒帶朝着邝家去了。”
高重璟心道不好,邝老将軍不是個容人的人,也不信氣運之說。宋觀玄去了,怕是要遭些氣受。何況這樣大的雨,他白天那受寒的症狀才犯了……
高重璟不再多想,囑咐了段翩去請嚴回春,自己朝邝家趕去。
馬車疾馳,人還沒到門口,就聽見門前宋觀玄的聲音。
“你是不是非要許生平死了你才能信?!”
高重璟猛然怔住,這話老套,不想宋觀玄也會說這樣的話。他急忙下車去,又覺得這話好像說給了他自己聽。
雨中宋觀玄顏色慘淡,高重璟斷了自己胡思亂想,急急朝着宋觀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