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鏡兩面
第57章 一鏡兩面
孟知言攀着山路上來, 吸了吸鼻子:“知言亦未寝啊,諸位。”
宋觀玄望着雨幕,孟知言撐着把淺黃紙傘, 春日翠色般拎着袖子走過來。
“你怎麽想着把他找來了?”
“王述懷說的, 我要是碰見孟知言,就帶來見你。”
宋觀玄還未擡頭看向高重璟,高重璟已經将他順手帶着往亭中坐下。
“心火一炬……”宋觀玄看着孟知言的身影,支着腦袋靠在青石欄杆上。
孟知言抖落幹淨傘上的水珠,将發梢上的雨水拭去,坐在宋觀玄對面:“說什麽呢?叫我來聽。”
“我在想……知言入仕也就是這兩年了。”宋觀玄斟酌了一會:“知言想要公薦,還是想要考舉?”
孟知言聽了這話, 挪着坐得離宋觀玄近了些。石欄座位圍着亭子呈圓弧, 左右隔着高重璟不好說話,孟知言最後坐在他倆之間:“你這是怎麽了?”
宋觀玄微微坐正了點,瞧着兩人道:“我在想若是舉薦,顧衍為你公薦上榜,接下來入翰林,進仕途也是平闊。你可有什麽想法沒有?”
孟知言仔仔細細看着宋觀玄神色, 這話來得突然,他一時心驚:“宋觀玄, 你別吓我。”
宋觀玄扯了扯嘴角, 臉上幾分身慎重沒有褪去:“往古有人七歲中舉,你我已到十五六, 卻還不敢想?”
“高重璟, 你倆別吓我。”孟知言轉頭去看高重璟, 狠狠示意宋觀玄的方向:“你看他, 他現在像是要托孤一樣。”
“只是問問, 你別多想。”高重璟心裏九分把握,宋觀玄肯定是能活到及冠之後。
“我想考舉,找顧衍進崇賢館,不是為了這一個公薦名額的。”孟知言說得果決,五官仍然皺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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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宋觀玄良久應了聲。
這聲應得高重璟也有些慌神:“宋觀玄,你別吓我。”
宋觀玄垂着眼簾,掩蓋了眸中流轉的目光。笑了兩聲:“有兩位惦記,我好着呢。”
他轉頭望向雨中,神色寥寥:“有件事須得仕途相助,又對仕途有阻。知言猜不猜得到?”
孟知言和他一起看向不遠處火燒過的廢墟:“小宋大人什麽意思?”
“你覺得述懷先生如何?”宋觀玄轉圜道。
“見山亭記你讀過了?”
“讀過。”
孟知言眼裏已然有些清明,隐約知道宋觀玄和他說這些是什麽意思了:“那何必再問我這個問題。”
宋觀玄徐緩道:“若是要你做他門生,走一條仕途,你覺得如何?”
夜色中,孟知言定定望着隐約可見的焦黑梁柱,忽然騰地起身:“好啊,好啊。小宋大人,你不明白我孟知言。”
說罷,他起身走進雨幕,連傘也沒撐。
高重璟也看得發愣,沒來得及叫他拿傘,孟知言已經消失在雨中。
“你知道晴風山的事嗎?”宋觀玄叫住高重璟。
高重璟拿着傘,回身看宋觀玄,又将傘放下了:“我只知道失過火。”
“一萬三千冊,全燒了。”
高重璟心中驚異:“一萬三千冊?那真是不尋常。”
宋觀玄點頭,随即淡淡道:“王述懷要算這筆賬。”
微風攜雨而過,高重璟問道:“須得孟知言?”
“心火一炬,你燒不得,我燒不起,可不是只剩下孟知言?”宋觀玄低頭,雨水沾濕他的指尖:“我或許能想出別的辦法,又或許我能……”
高重璟不知道這裏頭什麽恩怨,上輩子他也沒碰過這件事。事發時他與宋觀玄都未出生,想要知道只能去問高乾:“你知道是什麽原因?”
“不知道。”
高重璟眼中一亮:“但有個人肯定知道。”
宋觀玄知道高重璟能去找高乾:“他知道,你也能問出,事情能有個頭緒不假。但這不急,還得将利弊細致同孟知言說了。”
“若是孟知言不願意,你打算自己做?”高重璟重新坐在宋觀玄身邊,
“我自己……”宋觀玄沒回頭,伸手斂了斂袍子給高重璟讓出點身邊的位置:“只能是孟知言。”
“因為王述懷賞識?”
宋觀玄沉吟片刻,雨水打在他支在亭外的手腕上,涼意透骨:“因為孟知言信你。”
這算什麽話,高重璟知道孟知言對他的擁戴堅如磐石,所以上折子罵他的時候也不手軟。他是個良臣,宋觀玄又是如何知道的。
“高重璟,心火一炬,這賬或許一兩年,或許要十年八載才能算個清楚。”宋觀玄收回發涼的手腕,盯着腕骨上晶瑩的水珠:“我送不了孟知言那麽遠。”
這話如同針尖,在高重璟心頭刺了一下:“你胡說什麽?”
“沒什麽。”宋觀玄擡了擡手指,像是想要碰碰高重璟。又緩緩落了下來,總是不該去碰的。他望向雨幕,有些低落:“下雨了。”
宋觀玄像是要把他自己埋進水汽裏,高重璟突然想要抱抱他。
就像大雪裏宋觀玄聽了他宮裏那些事,莫名其妙給了他一個擁抱。
宋觀玄止乎情理,但堅實的情緒依舊在回憶中清晰。
可是現在宋觀玄坐在雨下亭中,困在病骨裏難過……
高重璟拍了拍他,趁他側身伸手緩緩将他環住,稍稍用力抱着他。
宋觀玄愣了會,随即伸手攀住了高重璟。他埋在高重璟肩窩裏,帶着暖意的檀香味深深吸進肺腑。
亭外猶如風停雨駐,他不再去想晴風山的事情,不再想壽數幾何,身上發軟似乎要融進檀香裏。
“高重璟,高重璟……”
高重璟懷裏一片泛着清甜梨香的柔軟,好像他的體溫一點點滲進去,宋觀玄也跟着暖起來。
他輕聲安慰道:“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宋觀玄微微發顫,埋在他肩窩裏笑了兩聲:“好好好,借你吉言。”
“你就當我還你有平大雪裏的情吧。”高重璟這話沒過腦子,他不想說的,卻也收不回了。
宋觀玄輕輕推開高重璟,瞧着他雲紋暗斂的玄色衣裳,緩緩到肩頭,到輪廓分明的臉上。眉深如墨,眼中藏星。宋觀玄的目中似有些留戀:“高重璟啊……”
雨沒停,越下越大了。
王述懷的事沒個着落,高重璟的編書也還沒個開頭。
轉天早晨,宋觀玄去了禮部。
定下日子,進程推進得很快。禮部比往常更加熱鬧,紙張快要忙得飛起來。宋觀玄掃了眼,解天機不在:“這裏怎麽空了兩個人?同解司承一道出去了?”
杜永時也不在,門口的小吏應了句:“沒和解司承一道,這兩人被支去晗陵看風水了,半個月不會回來呢。”
宋觀玄點點頭,不知這兩人怎麽得罪了解天機,只當沒有晗陵擦墓碑的事情,轉身去了南院。
南院安靜,沒見許生平的影子。
宋觀玄桌上堆了些單子,鎮紙壓着攏得整整齊齊。他抽了一張來看,是封王當日行進的路線。
禮部有高歧奉打通的關竅,全然壓下進度也不可能。再晚撞上夏忙,夏種夏收,搶的是天時。儀仗要過,面上功夫要做,府衙分心到底還是農戶遭殃。
宋觀玄沒選尚需重修官道的近路,擇了舊時遠路繞開農戶往來的方向。
坐了盞茶的功夫,解天機找了過來。
“這路可遠,怕你不好走。”
宋觀玄看解天機臉上有些後悔的神色,替他把話說了:“重修官道耗時耗力,還牽扯到銀兩的事情……”
“是了,我正後悔呢。”
宋觀玄問道:“我瞧許大人沒在,是怎麽了?”
解天機松了口氣:“許大人今天沒來,那是好事。”他心有餘悸道:“我前天本想去找他,瞧着他又差點暈在宮門口。我将人送回去請了郎中,郎中還沒到他就不省人事了。許大人病得厲害,湯藥都飲不下。”
宋觀玄關切道:“嚴太醫怎麽說?”
“我倆想一塊去了,嚴太醫去瞧過,說他背上那傷也不大好。”解天機道:“只是嚴太醫上次去看險些失了你這頭,現在也不好久留。”
宋觀玄知道許生平積于勞累,咳疾不愈,都是些折磨人的事。心裏不忍,只是确實也不是該勉強嚴回春的事,只好跟着嘆了口氣。
“要我說,這也不是什麽驚天的大事。找邝将軍說開了來個爽快,養好自己才最重要。現在喜事紅男綠女,別說兩身正紅約定婚約,前月我還去了家女子嫁娶,兩身綠衣,倒也歡喜。”解天機回憶着以前的事:“我在你這年紀,哪有這些顧慮,信箋一傳,終身也是定得。”
宋觀玄一聽這話轉到自己身上,擺手道:“我……我就不好耽誤哪家好人了。”
這話說出口,宋觀玄心頭猛地浮起雨夜裏高重璟衣上的檀香。白日見鬼,白日見鬼。
“因耽誤二字而耽誤,多是遺憾。”解天機別有深意:“小宋大人,別蹉跎啊。”
“別蹉跎……”宋觀玄掂量掂量這話。
解天機輕描淡寫:“有話說得好,浪得幾日是幾日。”
“是,觀玄盡力浪幾日。”宋觀玄笑了下,他與高重璟,也不知誰浪得過誰。
說回許生平的事,宋觀玄不好做主:“邝舒平在這事上有些糊塗,索性說開難上加難。邝舒平不信,許生平又經不起這樣的起落。”
解天機見他真的動心勞力,忙道:“你別急,我已經叫顧衍找了乾都的好郎中,又從我府上撥了兩個人過去。許大人雖然沒醒,有人耐着性子照看,藥好歹是能喂下去些。”
“只是……”解天機遲疑道。
“只是什麽?”
解天機面露難色:“有些風言風語,說是二殿下要娶……許生平的親妹,許夢音。”
宋觀玄垂下眼簾看着自己掌心:“這怕是……閻王催命了。”
涼風順着窗沿穿進來,他忽然有點想見高重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