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你我之間
第46章 你我之間
“八字……不大好判, 且留。”宋觀玄撚着給高歧奉選妃挑的花箋,擱下再看下一張:“這張……流年相合,五行不利, 暫放。”
常行江支着腦袋, 将一捧花箋裝進簍子:“師叔,你這且留且留,暫放暫放,倒是沒一張入眼的?”
“你不懂,這是救人一命。”宋觀玄一擡頭,驚道:“你怎麽還在?”
常行江面上不動:“師叔,我要後日才回玉虛觀呢。這次帶來的度牒理完了, 下次我就得秋後再來了。”他收了紙張:“一天了, 要不別看了?”
宋觀玄揉揉腦袋:“也好,一會宮門等我,你和我吃飯去。”
昨日大雨
回了雲影殿,高重璟說要請他吃飯賠罪。
高重璟回來時将大半傘面讓給宋觀玄,已然淋濕。幾縷碎發貼在鬓邊,站在門口不進不回只等他一個答複, 瞧着像是什麽犯了錯的大狗似的可憐兮兮。
宋觀玄只怕他淋出個好歹來,勉強應了。現下卻不知如何是好, 正巧抓住常行江一塊, 免得消受不起面對而坐的無言。
他換身衣裳去了宮門,披風礙事, 高重璟最近又見不得棠花紋路。找來找去找了件蟹殼青的袍子, 唯有袖口處白線秀了兩尾小魚。
宮門懸了紅燈籠, 常行江站在檐下久候多時。
“師叔, 去哪吃飯?”
“等……”
宋觀玄話音未落, 高重璟沿着宮道走來。
見宋觀玄連束發都用的發帶,高重璟指尖撚了撚袖口:“走吧,不去會海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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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觀玄目光自高重璟滾金的玄色衣袍上一掃,到肩上兩抹祥雲,背後定時千裏山海的圖樣。
這人突如其來的清貴逼人,宋觀咬了咬唇沒笑出聲:“正合我意。”
常行江夾在中間頓時明白,捂頭又捂肚子:“見過五殿下,我突感不适,不,不去了。”
宋觀玄微微一笑,一手鉗住常行江脈門:“師侄莫要惹我憂心,剛才監天司還好好的。”
常行江假咳了兩聲,擡眼看見高重璟身後也跟着個人。
孟知言:我孟知言現在不知道言還是不言。
兩人一對視,默默走到一塊落到後頭。
馬車行過燈火通明的街道,停在乾都觀後頭。紅縧結束自瓦檐間蔓延,拜完乾都觀的外地人也常在此消遣夜晚。
耳邊鄉音混雜,宋觀玄跟着高重璟從川流的人群中走過。
高重璟稍稍快了宋觀玄一步,破開潮水般的人群。兩人走到巷子中央,福樓的木招牌懸在燈火的簇擁中。
夥計迎上高重璟,抹布往肩上一搭:“不巧了,不巧了,今天客滿,勞累您換家吃了。”
高重璟出師不利,有些沮喪:“我們等得,還有餘位嗎?”
宋觀玄朝裏看了眼,等位的客人排到門口。
他扯了扯高重璟,寬慰道:“沒事,緣分不到,下次再來。”
緣分不到将高重璟刺了一下,他肩頭微退,朝巷子裏望去似乎再找其他店家。
宋觀玄自己也微微一愣,覺得這話不好。
落在後面的常行江不敢吱聲,湊到孟知言耳邊:“這位大人,咱們今天是什麽作用。”
孟知言瞥了眼道士打扮的常行江道:“你看我敢說話嗎?”
夥計聞言将目光挪到宋觀玄臉上,頓時煙消雲散:“哎呀,宋道長,小的眼拙沒認出您。冬天您在有平觀散紙符,多虧那符水,我老娘才得以病愈。”
宋觀玄笑了笑,掩唇假意咳了兩聲,示意他別聲張:“舉手之勞,不必挂心。”
夥計忙道:“挂心挂心,頂樓有間上房寬敞通風。我這就叫人去收拾了,您先上去坐會?”
高重璟沒在意孟知言怎麽了,聽了這兩聲假咳準備解自己的披風。
宋觀玄連忙一搭手:“一會就進去了,不忙。”
高重璟點頭,忽然道:“散符紙就是你掉進坑裏那天?”
宋觀玄本來已經籠着袖子去看小攤上賣的什麽吃食,聽到這話又折回來:“倒也不必記得這麽清楚。”
“怪不得市坊中傳小宋大人不顧病體,為百姓解疫病。”高重璟想着話本覺得有趣:“卻不知坊間秘聞,小宋大人是忘記看路摔着凍病的。”
“不顧病體也好,得意忘形也好,終歸不是這樣膚淺的事情。”宋觀玄微微搖頭:“難道你高重璟今日上街,為孩童讓路,扶老弱過街便當得起一句愛民如子了?”
他分明細想秘聞和那史書的反差,已然明白高重璟的樂趣在哪。
可惜話鋒一轉,又到了擅長的道理上。
宋觀玄盯着高重璟新鞋鞋面,張了張嘴,也沒想出什麽詞來。
這話接不下去的時候,高重璟嘀咕道:“愛民如子可不敢亂用在我身上。”
宋觀玄目光閃了閃,愣神間,莫名其妙買了十個燒餅提着和高重璟上樓了。
孟知言看着燒餅,常行江也看着燒餅。
桌子設在洞開的窗戶邊,樓下有熱鬧的街市,擡頭有雲深朗月。
夜風一吹,兩人眨眨眼睛:“買的還……真是實用啊。哈哈哈哈。”
宋觀玄:“他倆怎麽了?”
高重璟搖頭:“不知道。”
菜還沒上,桌子前四個人齊刷刷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
孟知言:“這月亮真好,通透瑩潤。”
常行江:“孟大人說得是,貧道也這麽覺得。”
孟大人?貧道?
宋觀玄正要開口救救這倆人時,聽見高重璟說:“沒見過你這件衣服。”
“從前做的,在宮裏穿素了點,對重華殿的風評不好。”
高重璟盯着袖子一陣,沒接出句好話:“袖子上的小魚挺好看的。”
常行江憋了半天,突然覺得自己有句好話:“有話說泉涸,魚相與……”話到一半才意識到也沒那麽好,只得吞一半說一半:“相呴……不如……”
高重璟僵住。
宋觀玄笑了笑,給他瑟瑟發抖的師侄到了點茶:“你只當這是兩尾烤魚,生在一水缸,烤熟穿一串吧。”
常行江喝幹了茶水。
宋觀玄又道:“這是孟知言,在崇賢館讀書,還沒當上大人。”
孟知言一聽點到自己名字,立刻回神:“啊對對對,小宋大人所言極是。”
正當屋內又要回到望月的平靜時,邝舒平的聲音穿過廳中:“小宋大人,您這地方找死我了!”
邝舒平朝着高重璟也只是禮了禮,目光在屋內一轉,脖子微微朝孟知言那邊往前探:“怎麽?吵架了?”
孟知言瞪着一雙眼睛,常行江仰頭看着天花板。
邝舒平了然,哈哈一笑毫不畏懼:“小宋大人,你猜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他将一個大兜子塞到宋觀玄面前:“大海椒。”
宋觀玄哭笑不得,想起那天在有平和高重璟說的話,指了指常行江道:“這是常行江,我師侄。”
常行江拉着孟知言立刻抓住邝舒平這根救命稻草,三顆腦袋湊到一起,屋裏聊着行軍的事情一下子熱鬧起來。
宋觀玄躲在熱鬧裏,低聲對高重璟道:“你我之間,倒也不需要道歉到這個地步。”
他手中忙着分燒餅,沒注意高重璟的模樣。
高重璟眸光深深,靜靜看了宋觀玄幾息,目光似乎穿過了重重山海。
明光下,宋觀玄眉目微垂,柔和如玉,難見那一分疏離。
他想說句話挪開目光,又實在挪不開了。
宋觀玄別扭的動了動肩胛,是高重璟那道視線灼的。他心中念着順其自然愛看便看吧,臉頰卻微微有些發熱。
那邊三人分着宋觀玄遞過去的餅,常行江道:“師叔,這餅子有餡,是糖心的。”
撕開一半的餅子遞到宋觀玄面前,他習慣性地低頭啃了一口:“甜的,甜的。”
高重璟刷的一道視線還未落到餅子上,門口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那聲音不大,恰好屋裏人都能聽見:“許生平見過五殿下,見過小宋大人。聽說小宋大人也在此吃飯,特意過來拜見。”
許生平也瘦,但他骨架大。脫了那緋紅官服,淡墨灰衣往身上一挂,有種深秋枯木的氣韻。
宋觀玄剛分完餅,手上被油占着。不好挪凳子,起身也起不來,臉上還挂着芝麻。目光在桌面上掃蕩,想要找張帕子擦了再說。
許生平立在門口沒得回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高重璟默默掏出自己的帕巾,極其自然地往宋觀玄臉上一蹭。
整條柔軟的緞帕塞進宋觀玄手裏,宋觀玄愣了愣,擦擦手指,起身道:“許大人費心了,吃飯沒有?”
許生平拱手禮了禮:“正要去。”
宋觀玄面上帶笑,朝着邝舒平使眼色。
邝舒平忽然熟絡:“诶,阿生,你來坐啊。”
碗筷再添一副,許生平坐在邝舒平的旁邊,中間隔着楚河漢界一般。
宋觀玄在禮部就呆了一天,許生平聽見別人連名帶姓叫他都覺得不自在,非得叫許大人這樣生分才不覺得緊張。
這聲阿生給了宋觀玄不小震撼,他往高重璟身邊靠了靠,掩唇低語:“他倆又是怎麽回事?”
高重璟低頭應道:“他是邝舒平的舊相識,比邝舒平還長一歲。年前入了禮部,你打過交道了?”
“嗯,在禮部他負責和我接頭。”宋觀玄視線又掃了一遍兩人:“我看許大人不大愛說話的樣子,他倆有淵源?”
高重璟皺着眉頭思考了一陣:“許生平考舉時兩人就是好友,其他的我不知。”
宋觀玄心裏盤算,明日再去禮部轉悠一圈,探探許生平的底。
許生平主動擔起來桌子飯菜的事情,張羅上菜,幫忙取碗筷,半刻不得閑。
宋觀玄守着自己的飯碗,樂得清閑。自從許生平來了,這股詭異的氣氛就飄到了他和邝舒平之間。
高重璟端着碗,和宋觀玄悄悄:“別看熱鬧了,吃兩口吧。”
燈火映得整個乾都透亮,街邊的花樹都透着暖黃的微光。
飯後出了福樓,宋觀玄和高重璟落在後頭走馬觀花地游蕩。衆人心照不宣,都沒說散場的話。
走到醉月橋頭,河道裏的商船朝宋觀玄招呼:“小公子,買支花吧!”
宋觀玄扶着欄杆往下望去,搖船上放着棠花編的簪子。
他看看高重璟,又看看船上。揚起嘴角:“高重璟,你看這棠花追着你來了。”
高重璟看了眼宋觀玄,買了船上的棠花。
棠花落在宋觀玄手裏,花枝在指間滾了圈。他別開視線朝橋頭望去,忽然瞧見孟知言幾人也停下來,有一粉裙女子正和邝舒平說話。
宋觀玄看的奇怪,沒挪步子:“那是誰呀?”
高重璟瞥了眼:“那是花月樓的姑娘。”
宋觀玄聞言後退一步,與高重璟拉開些距離,誇張地将他審視一番:“花月樓的姑娘,殿下這麽熟悉了?”
高重璟慌忙解釋道:“邝舒平才熟,我沒去過。邝舒平也不是熟,就這一個。”
他這話是故意,看着高重璟有些慌亂的模樣覺得那日懷疑的帳算是清了。
只不過看那姑娘似乎說一句咳三聲,有些古怪。花月樓素來以豔冠乾都,明麗嬌豔女子居多,這副做派倒是少見。
宋觀玄想起有平第一次見邝舒平:“邝舒平不像是喜歡這類的人。”
高重璟見他似乎想起往事,才發覺有平的日子恐怕是比他想得更難過。
他撿了些邝舒平的事情:“邝舒平考武的時候和家裏鬧翻過一回,那姑娘在花月樓收留了他幾天,冒雨出去給他找傷藥,遭了東家打罵落下病根。但人贖不出來,一直就這麽供着。這回邝舒平回乾都,說是姑娘病得重了,動了娶妻的心思。”
宋觀玄離得不遠,倚在欄杆看了眼那女子。唇上有脂粉,面色似灰,病色卻像是畫出來的:“不大對勁,這病像是有蹊跷。”
高重璟眸中深沉:“嗯。”
宋觀玄偏頭驚訝地望了眼高重璟,照邝舒平和他的交情,冒然被指摘他怎麽沒意見?
高重璟兀自分析道:“她看着不像久病的樣子,力道行雲流水,行走坐立的弱态有些刻意。”
這話聽得宋觀玄雲裏霧裏:“什麽?什麽地方該發力?”
高重璟目光落在他臉上:“你有時候病起來,走路都像要散架似的。氣力不聚勉強而行,她看着不像。”
宋觀玄從倚着的欄杆上站直了,哪裏要散架,他怎麽看不出來。
他看了一陣,目光朝着遠處許生平望去。許生平也正盯着這兩人,一張臉埋在夜色中,似有話難說。
宋觀玄驀地想起許生平這名字在哪打過照面,他是替許生平寫過悼文。
許生平為官後家道中落,情路坎坷不得結果。沒過幾年病死家中,除了幾個同僚無人送葬。
那身淡墨灰衣目光轉向橋面,視線裏邝舒平和那姑娘趴在欄杆上看河裏的彩燈。
宋觀玄心中疑惑,難道許生平也喜歡那姑娘?
耳畔忽然傳來高重璟的聲音:“哦,原來他喜歡邝舒平。”
宋觀玄險些壓不住音量:“你說許生平喜歡邝将軍?”
“嗯,我說他倆怎麽不來往了,原來是這層原因。”高重璟也是剛剛才想明白,看着宋觀玄驚訝的表情,眸光微沉:“這事不好?”
宋觀玄想着他給許生平寫的悼詞,這人所求不得的一生忽然明晰起來。他靜靜想了會,只覺得高重璟似乎于情字開慧極其巧。
“不是不好……只是得不到回應未免太苦。”
話音剛落,他便覺得胸口發緊,不覺揪着衣襟撐住欄杆。
高重璟來不及想宋觀玄如何憐惜許生平的求而不得,見狀即刻攙住他胳膊:“又是那新症狀?”
“像是我……想多了。”宋觀玄微微蹙眉,長睫輕輕顫抖,撐着欄杆緩了會。
他還未緩過來,忽然四周驚呼:“不好,那人要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