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雪中
第39章 大雪中
宋觀玄望着山上雪線呼出一團白氣, 門外路過一隊操練的士兵。
“五殿下帶着谕令去和邝将軍巡山了。”
宋觀玄點點頭,理了理道袍,轉身下山去給有平道場撐場面。
高重璟的披風還在房裏, 不知道上山冷不冷。
來有平巡營的事情他托解天機在顧衍手上轉過一圈, 沒想到落在高重璟頭上了。巡視是假,接應年後邝舒平回乾都才是真。
他盤算着這事,到有平已經是半個時辰後。
有平街上今日喜慶,觀前更是人潮往來。宋觀玄繞到後門進入觀中,穿過這層熱鬧,似乎身上的疼痛都少了些。
“能要張符紙嗎?”
身邊傳來稚嫩的小女孩聲音。
宋觀玄低頭瞧着那雙有些怯的眼睛,彎了彎眉眼:“當然。”
他在有平觀坐了一陣, 替幾個拜觀的人寫了符紙。
常行江那徒弟來攔他:“小宋大人, 這符紙泡了祛疫病的藥水,您當心。有平百姓信這個,我們也沒辦法。”
宋觀玄點頭:“雖是下策,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你去道場前頭吧,我知道輕重的。”
那人似乎得了常行江的叮囑,三步一回頭地确認宋觀玄是真沒事。
宋觀玄又寫了一摞, 想起高重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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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筆将符紙折起,恍然意識到, 他或許是想要高重璟來有平的。
這念頭一起, 他趕緊晃了晃腦袋。有平還是太單調,讓人胡思亂想。
外頭道場辦得簡單, 他聽着禮樂, 琢磨着收起些符紙一會出去散了。
常行江的徒弟不敢留他, 行完過場便催他回去休息, 不惜搬出玉虛觀道條來。
宋觀玄出了有平觀, 四下一望有平似有複蘇之像,欣喜得很。他穿過捧着香火的人群,朝着城外走去。
符紙寫了許多,散到城外還沒散完。
宋觀玄又去了山上的散戶農家,才總算是分完了。
回程路上一路輕快,宋觀玄拍拍凍紅的手:“高重璟,我這層路可是鋪得滿滿——”
腳下一空,宋觀玄自言自語還沒完,啊的一聲掉了下去。
大雪紛紛揚揚灑下來,薄被似的蓋在身上。
這陷阱挖得淺,半途而廢底下随意蓋了些稻草就匆匆了事。誰也沒抓住,就他一腳踩進來了。
得意忘形果然是沒有好事的,宋觀玄覺得散架的那股疼痛似乎要過去。他估摸着四周的高度,估摸着站着或許腦袋還是能露出來的。
宋觀玄望着天,喃喃道:“再等會。”
暮雲游走,宋觀玄看着雪片等了些許時候。疼痛沒過去,反倒是更冷了。
“宋觀玄,你躺在底下做什麽?!”
頭頂傳來高重璟的聲音。
宋觀玄眼神動了動,真是高重璟在探頭看他:“底下暖和,我睡會。”
高重璟的風燈往下一放,看見那張鼻尖蹭着髒灰的臉。一些廚房裏煉丹的小雪貂回憶湧上心頭:“你怎麽掉下去的?”
宋觀玄一開口,嗓子有點啞:“你千萬說我是迷路的,太丢人了。”
高重璟伸手下來:“那到底怎麽掉的?”
宋觀玄瞪他一眼:“走路得意忘形,一腳踩空就掉下來了。”
“這不深,你站起來就能爬出來了。”
“我知道。”宋觀玄抱歉一笑:“我覺得我有點散架了。”
高重璟聞言神色一滞,也跳了下來。伸手從宋觀玄肩下穿過,宋觀玄像是完全撤了力氣,身上綿軟根本扶不住。
高重璟托着他肩胛,眼中籠上一層驚慌:“宋觀玄你能使上勁嗎,別吓我。”
“疼。”宋觀玄動了動手指,一臉愁容地看着高重璟:“再等會,疼過了就好了。”
寒風在頭頂上吹過,又過了片刻,宋觀玄勉強能靠着高重璟坐起來。
看着高重璟眉頭快要打結的模樣,他随便撿了個問題:“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高重璟和他一塊坐在雪地裏:“我和邝舒平從山上下來,想着去城裏找你。”
宋觀玄掐着掌心又熬過一陣痛感,倒不像是那裏摔壞了,依舊是纏綿寒意在骨縫裏游走。
想來是有平太冷,寒症犯的狠了。
他坐了會,淡淡找了別的話說:“你和邝舒平幾時認識的?”
“你沒來乾都之前,先皇後還在。我們一塊在訓練場練習,他母親常帶蝦仁蛋羹分給我倆吃。” 高重璟話音頓住。
他看着宋觀玄神色一點點黯淡下去,才想起這時候和宋觀玄說這些,好像又戳窟窿上了。
宋觀玄擡眼看了下高重璟,故作輕松道:“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麽,我也沒這麽慘淡吧。常行江從前還同我一道修行呢,回了乾都可以叫他們一塊吃飯。”
氛圍莫名有些凝滞。
宋觀玄念着高重璟那一瞬轉折,想起高乾和他生母來。親緣宋觀玄并不清楚,只得試探着問高重璟。
“你可怪他再娶?”
“我不知道,我也沒見過母親。”高重璟默默:“他不怪我将母親害死已然不錯了吧。”
宋觀玄心裏過了一着高乾的往事,高乾後宮裏并無嫔妃,高重璟的生母是他結發妻。高重璟從未在他面前提過,這也是第一遭。
他憐幾分高重璟,又顧影自憐幾分。溫言道:“生死天命,不是因你。”
“宋觀玄,生死天命是真的嗎?”
高重璟聲音低沉,似乎在這雪地裏回蕩。
宋觀玄愣了一息,心裏生出一股無力感。
真也不真,要說上輩子不真,他卻又死得其所。
他忍過疼痛站起來,也不管自己顫顫巍巍模樣,抓着高重璟道:“真的。”
随後兩人扶着攀着出了這不高的陷阱,宋觀玄身上沾着雪塵,全身疼得發顫,輕聲道:“抱歉。”
高重璟低着頭,撣了撣褲腿:“其實沒什麽不能提的。”
“我道歉。”
“什麽?”
高重璟還沒來得及看清宋觀玄什麽表情,忽然被抱住了。
沉重的呼吸混雜着心跳聲,帶着那股若有似乎的清甜梨香。
“對不起。”
高重璟聽見宋觀玄發顫的聲音,不由自主擡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心中五味雜陳,默默問着宋觀玄:你到底在道什麽歉,你知道嗎?
人還沒捂熱,宋觀玄就止于情理的松手退開。
他身上沾了一絲高重璟的味道,竟然覺得心跳都和高重璟同步一般。
高重璟怔然站在原地,忽然聽見宋觀玄低低的笑聲。
“你笑什麽?”
“我在想你怎麽不把我摔在雪地裏報複一番。”宋觀玄眼前明明暗暗,只得胡說八道了。
高重璟覺出一絲異樣,伸手扶了把宋觀玄:“哪敢摔你啊,小宋大人,您瞧着再摔一回就要裂開了。”
手下一片冰涼,将他思緒打斷。
宋觀玄空茫地笑了笑:“不能夠,我鐵石做的。”
高重璟忽然覺得往後不能叫宋觀玄一個人呆着,他看人就是這麽呆壞的:“宋鐵石,趕緊回去吧。”
宋觀玄朝他瞥了眼,眼裏的光亮起來:“嗯,回去,我想留園了。”
宋觀玄沒人可想,只能想想留園了。
離年節還有兩天的時候,宋觀玄同高重璟一道回了乾都。
馬車裏暖爐蒸得面若金紙的宋觀玄臉上也兩團緋紅,縮在絨毯下不願意動彈。
高重璟拿着薄荷腦油塗在他腕口:“宋鐵石,這病得滿意了?”
宋觀玄笑了兩聲:“高重璟,你饒了我吧。”
宋觀玄那日撐到軍營門口,見到邝舒平笑了下,突然就倒了下去。
再醒來時,發覺邝舒平見他,總像是年節拜祖宗一般。
他自高重璟到有平便松了心神,大有垂死病中的意思。邝舒平沒見過這人發燒暈倒都是常事的模樣,每天戰戰兢兢地去他那瞧一眼。
高重璟給他掖了掖毯子:“你笑什麽?”
宋觀玄咳了兩聲:“我想起邝舒平的表情,又一想回了乾都嚴回春的表情,哪個都十分好笑。”
他聽見橘子皮剝開的聲音,車內彌漫起一股清香。
高重璟掰開半個橘子遞過去:“邝舒平已經快吓死了,他可是在沙場上堆人頭的人,就怕你死在他地盤上。”
宋觀玄搖頭:“死不了,我有數,這點病回去還不夠嚴回春瞧的。”
這話說完,宋觀玄半昏半睡,直到馬車進了乾都才清醒過來。
車簾外響起元福的聲音:“殿下……太和殿召見小宋大人。”
高重璟正想着如何回了太和殿,聽見身邊悉悉索索。
宋觀玄不知什麽時候起身,從座位下翻出個包裹。
他撩開簾子道:“多謝元福公公,我借驿亭更衣,這便過去。”
高重璟見宋觀玄早備好面聖的衣物,是算到有這一着。
不一會宋觀玄衣衫齊整,雲淡風輕地回來。
高重璟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人:“別去了罷,你這還回得來嗎?”
宋觀玄指了指元福:“借元福公公扶我,我又不是什麽大權臣。我這堅如磐石的好臣子,哪敢有召不應。”
說罷,他扶着元福往太和殿走。
大雪未散,霜色發帶順風而起,月白披風拂過雪地。
高重璟站在檐下,見那纖弱的身影踩着雲端似的沒入雪中,有點摸不透這輩子的宋觀玄到底是什麽心性。
堅如磐石?這是用來表忠心的嗎?
暮色沉沉,雲影殿裏傳來一聲嘆息。
燈火下嚴回春忙得腳不沾地,銀針藥碗一樣也沒落下。
“小宋大人,你別不當回事。這經脈瘀滞是緩症,卻也是能要命的。哪能這麽熬,隔着千裏萬裏的操心乾都的事。”
宋觀玄虛弱地牽了下嘴角:“連嚴大人都聽到風聲了,觀玄這命可不就是來操這份心的。”
太和殿裏無外乎是方先才的事情,冬季又到,赈災糧之事再上臺面。兩邊借着玉虛觀博了一回,高歧奉聽政,那戶部便底氣足些。
有平觀道場做晚了兩日,便被方先才拿着參了一本,順手再将借住軍營的事情做文章。
這頭宋觀玄拿着疫病扳回一城,又借着邝舒平的事情轉圜片刻才算回完。
高重璟也從太和殿而來,還沒進門就聽見裏頭藥碗摔碎的聲音,擡頭碰見了愁眉苦臉的嚴回春。
屋子裏回蕩着重重的咳嗽聲,宋觀玄咳得眼淚都出來。
高重璟站在炭爐邊:“太和殿我去過了,今冬赈災糧的提管派我去見學。”
見學二字又重又頓。
宋觀玄氣惱得很,聽見這話有了盤算,心頭的火總算散了點。
他烏發散亂地靠在床邊:“讓殿下見笑了。”
高重璟溫水浸濕帕子,遞到宋觀玄手上:“病到生氣,總比病到灰心要好。”
他看着宋觀玄,雖是平局一手,這人面上不似從前那般陰郁。
似乎是不大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