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胡言
第35章 胡言
高重璟沒見宋觀玄也不過半月, 瞧着他驀地落在眼前,像是三年不見一樣,想不起他幾時會騎馬的。
月下的宋觀玄濯月凝光, 天青發帶落在肩頭。高重璟默默瞧着, 半天沒說出話來。
宋觀玄手上的缰繩早被元福接走,伸手到高重璟面前晃了晃:“高重璟?”
高重璟默默別開目光,朝着行宮內走去。只看着宋觀玄地上的影子,腳步不由得快了幾步:“我剛好泡了茶水,你騎馬過來,要走多久?”
宋觀玄緊趕兩步追上去:“過來一個多時辰,你倒是慢些走呀。”
高重璟滿下腳步, 從人字廊亭下穿過。宋觀玄走在他身邊, 今日沒穿平時的寬袖長袍。他腰身緊束,袍子被細銀繞綢的帶子一分,修長的褲腿沒入馬靴。
他少見宋觀玄穿得這樣利落,本來只是瞥見,沒得又多瞧了幾眼。
宋觀玄将這模樣落在眼中,恍然發現确實也到了春景空思的曉事年紀。他不遠不近地伴了這麽些年讀, 差點忘了高重璟本就是會有這心思的。
“你會騎馬?”
暗沉樹影落在庭中,宋觀玄點頭:“六藝不精, 總是知道些的。”
高重璟看不清宋觀玄神色, 清了清嗓子:“怎麽從沒見過你去訓練場。”
“我和孟知言一塊練的。”宋觀玄說道。
他想着高重璟既然到了曉事年紀,天命順也順得, 不若自己少些麻煩。便有意走近幾步, 解釋道:“解天機在顧衍家要債的那幾個月……是由我溝通監天司。顧少師嚴格, 多少都學了一點。說起來乾都西面的訓練場, 有顧衍的一份子錢你知道嗎?”
高重璟正是心思胡亂, 見宋觀玄朝他近了點,反倒是不自在了。趕緊揪了這個話題,順便挪開兩步:“他就為了這個欠債不還?”
宋觀玄身邊猛地一空,微微愣住:“是也不是……他欠的是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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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往中間靠,倒是快步回到長閑殿中。
屋側亭上流水飛瀑,帶着沁涼的風從大殿穿過。元福先到一步,在桌上晾了茶水。
高重璟借着燈火,終于看見觀玄面色如常。細細問道:“你好些了嗎?”
宋觀玄方才見他閃躲,現在也懶得多費神。
天命随他,或許我行我素更好些。宋觀玄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含糊道:“嗯?什麽好些了?”
他心裏無趣來得沒理由,自己也有些煩躁。索性端着茶杯在屋內晃悠一圈,伸頭朝書案上望去。
題冊擺在面上,前幾頁已經皺了。
高重璟想關心卻也不大好說話:“我聽解天機說你中了暑氣。”
宋觀玄撥開算紙瞧見寫了兩句的行策,淡淡道:“好全了,不大要緊。”
說是這麽說,他順手扶着桌案坐下來。
好全是沒好全,不過今日好些就來了。本來也只是來幫高重璟看看行策怎麽寫,宋觀玄想着,覺得是自己被這命定之事激得過于着急。無意正好,就這麽不遠不近才方便。
宋觀玄想通透了些,柔緩語氣解釋道:“監天司前面有段宮道沒有樹蔭,多虧解司承路過将我扶去休息。不然那幾天太陽一曬,我豈不是要被曬幹。”
高重璟不在重華殿,一應支出取冰就有些難處。他沒有貼身的太監宮女,如今幾個值守也難得面面俱到。
高重璟拿了把椅子過來,在他旁邊坐下,忽然道:“重華殿涼快。”
“什麽?”
“重華殿有幾株禦賜的大石竹,喜陰不耐熱,須得放冰降溫。”
宋觀玄心裏打着算盤,聽見陌生的花草沒多想,随口道:“大石竹?我怎麽沒見過。”
高重璟整了整桌面:“就在寝殿門邊。”
宋觀玄倏地擡眼:“殿下……去你寝殿納涼,實在有礙風評。”
高重璟眸光掃過來:“那幾株明日便在主殿透氣了。”
燈芯噼啪一聲,元福送了碗消暑湯藥。
宋觀玄端來湊近碗邊一聞,嚴回春的方子。
他轉頭瞧着高重璟:“我真的好全了。”
高重璟坦然:“我不在,你取冰或許不方便……還是說準備留在行宮了?”
宋觀玄拎起桌上的草稿:“我不能呆行宮和你不能寫這治水行策是一個道理。”
寬袖自他身側的衣擺拂過,宋觀玄順勢抽出幾張廢稿,廢稿寫得也不如人意。他瞧了兩本師道之書,施展起來好像是不大順手。
“若是孟知言回到三朝之前……”他皺着眉頭,又改口道:“你說我要是回到了三朝之前,提今日計策會如何?”
高重璟猜到他的來意,卻不知這話從何而起。他猶豫道:“良計?”
宋觀玄沉思片刻:“大概會被流放邊疆吧。”
高重璟瞧着宋觀玄手中懶懶拿着墨塊,有一搭沒一搭的打圈。腕骨明晰,像是病得苦了。流放邊疆,他都不一定能走出乾都。
宋觀玄道:“我這人慣會拿腔作調,事說結果不說緣由。無外乎倚仗當今聖上的垂信,和這身國師身份。驀地到了三朝前,舊政新策不解民情。還自以為是獻上所謂良計,豈不是全都要錯,只能流放邊疆?”
他低垂的眉眼映入高重璟眸中,流露出幾分自我剖析的模樣。聽着不像今日的宋觀玄,倒像是從前那個陰郁的國師。
高重璟當他這半月病痛纏身幾分郁結,挑揀幾句好話:“說不好三朝前的聖上也能權衡采納呢?”
“是吧……”宋觀玄臉上浮出些微妙的笑意:“說不定我靠着玉璧之姿,惑得他将我這舊時今策當做良計。最好再為我恐吓幾個權臣,叫我招搖過市。”
高重璟瞧着宋觀玄神色不大對勁,神思恍恍。他摸不準宋觀玄想說什麽,只好等着他把話說盡,順着道:“東淩何時出過這般昏君。你這是看什麽市坊話本了?”
宋觀玄本來不過拿自己輕賤,高重璟順着他,他開始胡編:“瞧了本太學未成便一夢做了宰相的舊書,覺得可笑,想要罵一罵,寫書的人卻已經死了。”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失焦的目光,知道他病得煩了。便了斷這話題,撿起春汛的事情:“時有新舊,方先才那治水蹊跷先對事而論?”
“正是。”宋觀玄也斷了心緒:“時機不到,方大人如今‘良臣’之名不可負。”
他本來只想說這句話,叫高重璟不要亂寫誤入風波。沒得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只是現在意思已經帶到,他想想是今晚趁着月色就走,還是去孟知言那裏湊合湊合。
驀地聽見高重璟的聲音:“偏殿收拾出來了,你歇一晚再走吧。我瞧你像是沒好全,別勉強了。”
宋觀玄愣了愣,話說得太多他确實腦中嗡嗡作響。沒再推脫,随着元福去偏殿休息了。
高重璟瞧着宋觀玄的背影,轉身洗了把臉清醒清醒。
難道是……剛才躲開他躲得不對?
翌日清晨,東方未明。
宋觀玄半夢半醒之間,只覺得有人推着自己套上衣衫,一路拉扯着在微涼的晨風裏前行。
他困得要命,朝着那雙不由分說的手哼哼:“沒睡醒,別拽了。”
高重璟低頭瞧了眼亂蹭的人,手上緊了緊力道:“今日炎熱,早些上路。”
宋觀玄不情不願地走了兩步:“上路?我不上路。”
他抵抗地拱了拱那雙手,忽然認出這是高重璟的聲音。
那聲音極有耐心:“清晨涼爽,免得暑氣逼人。”
宋觀玄在高重璟的臂彎裏忽然老實下來,猛地睜眼發現已到行宮門前。
他趕忙自己爬上馬車:“是夠逼人了,殿下快回去歇着吧。”
車簾一放,他倒頭就睡。
車內放了軟墊,熏着冰片薄荷。
車外鳥鳴聲漸漸遠去,宋觀玄睡得心滿意足間聽見些許雜音。
“車裏是小宋大人?可是出什麽事了?你別急,我是戶部的杭時有,我可先去請太醫瞧瞧。馬車進不去宮門,先到門邊陰涼處等等吧,要熱起來了。”
宋觀玄迷迷糊糊翻身,這是馬車又不是靈車,怎麽又要叫嚴回春了?
他清醒清醒精神,整好衣襟。
“杭大人,叫你受驚了。”宋觀玄撩起車簾,臉上飄着兩團睡足的紅暈,神色清明打點了車夫,随着他往宮門內走去:“今日怎麽到乾都宮裏來了?”
杭時有見他走得四平八穩,一雙手時刻準備扶上去:“戶部同翰林院的小事,勞小宋大人挂記了。”
宋觀玄随口關切:“與翰林院銜接,如何勞動到杭大人這了?”
杭時有聲輕卻不卑:“尚書大人自有安排。”
多半是會海樓那次的事情沒眼色,遭了方先才排擠。
杭時有卻道:“小宋大人不必拘謹,若是不适我先陪您去趟太醫院吧。”
宋觀玄抿嘴,氣氛到這了,總不好說自己這幅模樣是睡覺睡夠了。
他揉揉額角:“多謝多謝,昨夜難眠這才頭暈腦脹,叫杭大人見笑了。”
他驀地想起昨夜在高重璟那裏胡說八道,好在今早高重璟看起來沒什麽異樣。
就當我病糊塗了吧。
宋觀玄想着,朝着雲影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