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來回
第28章 來回
宋觀玄面上常年帶着點病氣, 說來看不出好壞。
高重璟遲疑片刻将手伸過去,疑惑道:“真的假的?”
話音一落,他心中驚濤駭浪, 覺出質疑宋觀玄竟有一絲暢快。
“半真半假。”宋觀玄笑了下, 熟練地搭着他的手站起來:“走吧,落井下石去。”
宋觀玄風風火火走下臺階,法衣鼓風,像只大蝴蝶。
走到拐角,看高重璟還未跟上:“走呀,不去了?”
高重璟對這事沒什麽他大興趣,又讓宋觀玄誤會自己急于看對方下場。可宋觀玄等着, 他也只好跟上了。
王若谷門前熱鬧得很, 李休其石子路上跪着,廊下攢了一圈好事的弟子。
宋觀玄心中忐忑,總覺得自己忙于給高重璟正名像是疏漏了些什麽。
他往下望去,試探着将生殺大權遞到高重璟手上:“你要是開口,他或許可以真獲點罪。”
只是這樣玉虛觀要牽連,他宋觀玄也要牽連。
高重璟看着身邊的宋觀玄臉上請君落刀的凜然, 放下這虛假的權力,找了個臺階自己下來:“他不是要被逐出門去嗎?”
宋觀仰頭看着重檐上落着的飛鳥, 将心中答案藏下:“大概今晚會有結果吧。”
高重璟心中過了一道, 想起剛到時宋觀玄邊說李休其認識他。這樣想來李休其應當是是高歧奉的人。
以高歧奉做事的習慣,李休其逐出玉虛觀後怕是走不出十裏。這一重雖然簡單, 但宋觀玄又是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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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頭看着宋觀玄, 心裏揣測着莫非宋觀玄也混進了這些勢力。
宋觀玄頂着高重璟猶疑的目光, 盤算自己說得過于簡單, 恐怕高重璟已經悟到高歧奉這一層。高重璟懷疑便懷疑, 會懷疑也不是什麽壞事。
他心裏微微的酸澀,垂目拱手道:“觀玄若是有異心,便是上欺三清,可身……”
高重璟心中一緊,上欺三清身殒道消,他不敢輕易叫人拿命賭咒。瞧着宋觀玄謹小慎微捏在一起的手,忙道:“我沒,我不是那個意思。”
宋觀玄擡眸撞上高重璟複雜的神色,卻沒再提下去,只是微微點頭。猛地想起今日的疏漏:“你見着那對母子了嗎?”
他今天沒空去囑咐元福盯住那對母子,現在将過午時還不見人。心下不安起來,不知常行江能不能将人帶去給王若谷。
高重璟看他放下這頭卻又操心那頭,每日這樣思慮難怪病得厲害。當即轉圜道:“你別着急,我下去尋。在這正殿裏,我總還是說得上話的。”
說話間,看見王若谷的門豁然打開,婦女激動地破門而出緊握李休其雙手,求他幫忙祈福。
宋觀玄放下心來,沒有平白害了這婦人的性命便好,他搓了搓手往漏風的袖子裏縮。
大局已定,高重璟也并不想拖着宋觀玄在雪裏看這無聊的判罰:“回去吧,想來落井下石非君子所為。”
宋觀玄連連點頭,擡腳就走。
回住處的路上兩人皆是一言不發,到了門前,各自謙讓了會。
屋裏傳來常行江的聲音:“師叔,你回來了?怎麽不進來?”
常行江端着盛滿蘑菇豆腐的盤子,拿手肘開的門。
宋觀玄心道這人來得剛好,接過他手裏的盤子便往屋裏走:“你怎麽有空來吃飯了?”
常行江張羅着:“師父在罰人錯過了吃飯的時間,想起也沒見到師叔,就找過來了。”
高重璟被晾在原地,默默抿着唇。誰叫我剛才懷疑他呢,他故意落後幾步,宋觀玄沒看到似的也沒有回頭。
鍋子裏咕嘟咕嘟冒着熱氣,水裏翻滾着蘑菇和豆腐。
宋觀玄在常行江面前,做足了他和高重璟的身份之差。方才進門時高重璟慢了幾步,想來又和常行江不對付了。
他舀了勺湯放在高重璟碗裏:“這裏不比宮中,我來給殿下布菜。”
高重璟捧着碗立刻喝了一口以示信任,宋觀玄舀的湯是挺鮮美的。
常行江邊吃邊說:“說起這蘑菇,李休其也不知道從哪裏尋來那種讓人吃了便安靜的菌菇,風幹磨成粉摻在墨水裏寫符。”
碗裏的蘑菇浮上來,高重璟默默放下碗筷,敬而遠之。
宋觀玄細細聽着也未做聲,常行江來找自己吃飯,定是覺得受了幫助。只是見高重璟不動筷子,小聲問道:“吃蘿蔔嗎,那書上的小兔子也愛吃。”
高重璟又被晾了一陣,現在看着碗裏又多出來的蘿蔔,他才不會給面子。
只是蘿蔔一夾就碎吸滿湯汁,真好吃。
常行江頓了頓,默默等兩人折騰完才道:“我聽了師叔的去請那對母子見師父,這事沒有聲張。李休其因為起火的事情逐下門去,不過要下月祈福風頭過了才會宣布。只是李休其手上的事,現在都落到我手中。”
宋觀玄瞥見高重璟和那蘿蔔較勁,心裏打算晾着便晾着。對着常行江點頭:“這樣豈不是辛苦?”
常行江笑道:“哪裏幸苦,還要多謝師叔。”
宋觀玄面上不顯,心裏卻還是高興,這下總算在觀中打下一顆高重璟的小釘子了。
常行江事多壓身,吃過飯收拾完碗筷便匆匆離開。
桌邊只剩下高重璟和宋觀玄,兩人又是沒話可說。
宋觀玄吃過飯有些困倦,下巴枕在胳膊上盯着小爐茶水。
高重璟清了清嗓子,開口道:“之前下山……怎麽一套道袍就能讓人叫你小仙長。”
“小仙長叫得好聽。”宋觀玄眸中沉沉随口道:“真的信了可能會被抓去賣掉。”
真好啊,戳哪哪是窟窿啊。
高重璟坐得筆直,收聲不語。
宋觀玄晾也晾夠了,不就是懷疑一會的事嗎。他想着,轉過頭朝高重璟揚了揚嘴角:“騙你的。”
高重璟沒接話,宋觀玄沒騙他,只是看上去好像也不在意那些事情。
他猶豫了一會,再看向宋觀玄時,對方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
從前玉虛觀祈福也沒聽過這樣多的風波,想來今時今日,許多事都變了。
高重璟心裏生出個念頭,或許……這個宋觀玄,也會變呢?
沒人能回答高重璟心裏的問題,只有爐子上咕嘟咕嘟的水聲。
他被心中想法牽動,偷偷伸手碰了碰宋觀玄的臉頰。
爐子上的水燒幹的時候,宋觀玄醒了。
外頭夜色沉沉,有人來叫他去見王若谷。
他起身,高重璟也起身,兩人一塊沒入夜色。
高重璟沒換衣服,提着燈替宋觀玄照着腳下,夜裏錦緞也能浮動金光。
宋觀玄看得晃眼:“你也來只怕是要一起挨罵。”
“反正他也沒有顧衍的戒尺。”
宋觀玄瞧着高重璟的殷勤,頗為受用的到了王若谷門口。
高重璟放燈的功夫,王若谷開門将宋觀玄迎了進去,并且悄無聲息地将他關在門外。
屋內,小茶爐上冒着熱氣。
宋觀玄替王若谷擺開茶具,高重璟在外頭等着也好,這話應當是講不太久。
“三月的乾都觀前飛花滿地。”王若谷看着茶杯開口:“想來是要比玉虛觀的梨花好看百倍了。”
宋觀玄聽着爐火聲,小心翼翼答道:“觀玄看過大雪裏的乾都觀,枝頭砌雪如同梨花,是不大一樣。”
王若谷見他油鹽不進,瞥了他一眼:“我的意思你知道,這裏縱然不是什麽清修的好地方,總是有我回護。”
宋觀玄将滾水注入杯中,嘆了口氣:“我見了高重璟。”
門外的高重璟忽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佯裝無事地看着外頭的夜幕,身子小心翼翼地湊得離門板更近了。
宋觀玄斟酌一會,說他了無牽挂定然惹得王若谷傷心,說氣運之事只怕高重璟又要聽去。
思來想去,他開口道:“他與我想的不一樣,去乾都時師父和我講天選命定之說,我如今信了。”
王若谷沒碰那些茶水,好心提點道:“乾都風雨摧殘,他受得,你卻未必受得。”
宋觀玄看着茶湯裏映出自己的臉,竟然有幾分堅定的神色。他不敢瞧王若谷,只得道:“乾都風雨可分我一半。”
“你又沒見過乾都風雨,怎麽知道分不分得了一半。”
“我明白。”
“是不是他逼你?你就算不留在乾都,有我一日,他們也不能将玉虛觀如何的。”
“我是真心。”
一來一回,高重璟站在門外聽得真切。宋觀玄說得急,時不時要咳上幾聲。他靠着門邊心思沉沉,宋觀玄的真心他沒聽過,或許真的能和從前不一樣吧。
高重璟看着霜寒中的玉虛觀,想了想霜寒裏的宋觀玄。
身後吱呀一聲。
宋觀玄的衣擺帶着屋內的餘溫,從高重璟手邊蹭過。
“等這麽久,不冷嗎?”
高重璟面色凝重,看着宋觀玄的手捂上來,想躲但是沒動:“不冷,沒有多久。”
“手還是熱的,是不冷。”
微涼的手只碰了一瞬就挪開,高重璟确實不冷。正想着手心塞進一張三折紙頁,拆開一看是張白紙:“這是什麽?”
宋觀玄兩手攏進袖子裏:“送你。你不是要看請天書嗎,走,我們回去看。”
重重夜色之下,宋觀玄領着高重璟往回走。
穿過玉虛觀的長長亭廊,暗沉的山勢在極遠處起伏,而衣上的金線卻明晃晃。
高重璟随着那衣上金線,不覺已經回到屋中。
屋內燈火搖曳,徽墨細細研磨。
宋觀玄攪動墨水遞給高重璟:“看天書吧。”
高重璟半信半疑:“就這麽看?”
宋觀玄裝模作樣在紙上胡畫了一回:“行了。”
墨水潑上,黑底之中白字顯現出來,田畝、鬥米、升石斛鈞……
高重璟幹巴巴地笑了下:“算術九章是吧。”
宋觀玄微微躬身:“呀,孟知言顯靈了,格物致理實在天意。”
紙張是在王若谷屋子裏準備的,他存心捉弄高重璟是不假。只是這天書本來就是糊弄人的東西,寫什麽都是一樣的。
他正瞧着高重璟的表情有些可樂,高重璟忽然起身朝屏風後躲去。
“你生氣了?”宋觀玄追到屏風後:“別生氣了,就當我們扯……嗯?你的被褥呢?”
高重璟緩緩轉過身,沒好氣道:“問你。”
宋觀玄想了想:“這麽說來,往日乾都過來祈福都是結束當天就走,可能是常行江依着習慣收了。”
高重璟目光躲了躲,常行江管得可真多啊。
夜已深,宋觀玄想着左右有元福去取被褥,便小聲示好:“就一晚,要不擠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