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遠近
第27章 遠近
宋觀玄悶頭笑了聲, 躲過王若谷驚疑的目光。
王若谷望着階梯,只是一會功夫,高重璟怎麽忽然傻子做派起來。
高重璟觑着王若谷神色, 心想這板子不知何時才打。
就在三人各望各的有所思時, 臺階上傳來常行江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我找不到師叔,這麽冷師叔莫不是在哪裏被雪埋……
哎呀,師叔,師叔在這啊……”
常行江喘着氣,在宋觀玄安慰的目光裏拜了拜王若谷。
師叔師叔在高重璟耳邊回蕩,擾得他心浮氣躁。轉身朝宋觀玄望去,宋觀玄正摸着他自己的手腕探脈。
宋觀玄想着常行江眼裏他不過是病了幾日而已, 怎麽臉上全是怕他一命嗚呼的表情。
脈象這樣差嗎, 宋觀玄不信邪,探過又覺得還好。
一擡頭,三道焦灼的視線落在身上。
宋觀玄微微颔首,淡淡笑道:“讓你擔心了,多多走路康健身體。”
這話落空,沒人理。
道上靜靜無聲, 唯有飛鳥振翅的聲音。
飛鳥都不信這話,何況王若谷。
玉虛觀裏來往的弟子們親眼看到他們師叔回來幾天, 受罰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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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觀玄領着掌心兩道紅印回了住處, 朝高重璟玩笑道:“王若谷沒有顧衍那師道尊嚴的戒方,是不會打你的。”
他伸手去夠藥油, 是再也不敢讓高重璟上手了。
高重璟盯着那微微腫脹的紅痕, 替他尋來棉布沾了藥水:“這要是打我, 倒不至于這麽嚴重。”
他輕輕捉着宋觀玄指尖, 小心翼翼将藥油粘在傷口上。
溫熱的體溫順着指尖傳過來, 宋觀玄輕輕緩緩:“認錯本是美好德行,這是我該罰的。”
高重璟擦藥的手一頓,宋觀玄确實病得是不輕,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
藥香蔓延,屋中的溫度随着爐火也暖起來。
宋觀玄轉身除去披風外袍,行雲流水地鑽進暖和的榻上準備補覺。
忽然被子裏又冒出來一個腦袋,眼巴巴地看着高重璟。
這套動作太過流暢,高重璟還站在原地。
他與宋觀玄四目相對靜靜幾息,想起來宋觀玄是忘了喝藥。
宋觀玄不好意思的笑了下,眼中訴求無比清晰。
高重璟笑了下,端起藥碗送到床邊:“使喚我?”
宋觀玄支着身子坐起來,就着碗邊将藥喝了。咕咚咕咚,比吃飯積極上百倍。
“不敢不敢,殿下垂憐微臣罷了。”
高重璟頭皮發麻,面上不顯。看着他扒在床邊欲言又止的模樣:“還缺點什麽?”
宋觀玄攏了攏被子:“殿下想不想出去走走?三清殿是……”話到一半忽然打住,他直截了當道:“想煩請殿下派個人看住李休其,不可讓他下山去。”
高重璟轉身将藥碗擱在桌上:“元福去看着行不行?”
宋觀玄看着高重璟僵硬的脊背點點頭:“嗯,十分剛好。”
他沒做多想,整理好被子,平平整整躺了下去。
高重璟鮮少和宋觀玄一道謀事,更不用說知道宋觀玄要做哪些細節。
忽然被這麽一使喚,反倒是無措起來。高重璟一面提醒着自己警覺,心裏按捺不住,當即出門去将這事細細吩咐給了元福。
“事情都說好了。”高重璟折回屋中,只見好似已經睡着。
他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宋觀玄雙手交握仰面而握,一臉安詳好似與世長辭。
高重璟擡手戳了戳他,手一抖,指腹從他臉頰滑過。
軟軟糯糯,帶着點涼意。
宋觀玄閉着眼,軟綿綿道:“我困得很,一會恐怕睡得沉。若你有事搖不醒我,也不用覺得我死了。”
高重璟手驀地說了回去。
宋觀玄斷斷續續解釋着:“今天這藥很安神,我睡着難醒是常事,上回他們吓得去請了嚴回春。”
高重璟哦了一聲,看着宋觀玄入睡中也微微蹙起的眉頭,沒再擾他。
屋內點了安神靜息的香爐,高重璟晃悠幾圈,重新将小兔子找出來讀了兩遍。
他靠着書架,搞不懂宋觀玄過的什麽日子,怎麽會年少之時就要靠着安神香爐才能睡覺。
宋觀玄話不假,他睡得确實深沉。茶水聲翻書聲,他都一點動靜沒有。
高重璟看得後怕,只好每過一個時辰便鬼使神差地去探探他呼吸。
溫熱的鼻息打在手心,高重璟心中遲疑了會,我怎麽又擔心起他的生死來了?
遲疑中,掌心下傳來微弱的聲音:“殿下,我年富力強活蹦亂跳,你別探了。”
高重璟受到驚吓,一掌拍在了宋觀玄臉上。
“……”
手底下宋觀玄還在說話:“我好不容易睡足夠,現下活蹦亂跳,你這是要……”
高重璟手上用了點力,不知這人身上是不是有發條,哪裏醒來就說個沒完。
宋觀玄在那手掌下面費力說道:“殿下,你擰什麽呢,這臉皮都是真的,你不必驗了。”
高重璟将手拿開:“我找你發條在哪。”
宋觀玄坐起來,将長發攏了攏:“機關小人的發條一般都在後脖頸上,你看看有沒有?”
高重璟默默無言,掃了眼宋觀玄光潔的後頸,看來這人是睡夠了。
“……”
閑來無事聽落雪,這幾日天氣晴好,屋檐上常有積雪簌簌滑下的聲音。
王若谷遣來常行江的盯着,兩天沒讓宋觀玄離開屋子範圍十步以外。
吊爐上咕嘟咕嘟,陽光透過窗紙落在方桌上。
這幾天裏,高重璟的算術九章算是吃透了幾頁。
宋觀玄舉着小兔子搬玉米:“做完這道才能看哦。”
高重璟從來沒有渡過這麽漫長的兩日,埋頭又寫了兩行。
晴好的天氣一直到了祈福那天。
高重璟醒來時只見到元福在外候着,這才想起早間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聲,應該是天不亮王若谷就來把宋觀玄拎走了。
他跟着元福往祈年臺走,小道在陽光裏閃耀。
這回他才發現祈年臺在玉虛觀最裏處,借着棧道一條直路進出山勢之間。
高重璟聽着道場鼓樂聲,眺望遠方層疊遼闊的山脈。上次同宋觀玄來,真是一點也沒注意到此地風景。
高重璟候在祈年臺下的偏閣裏,陽光透進來照在莊重的衣袍上。
元福躬身道:“小宋大人今日得從山腳牌坊處迎接同道,再至觀前各個殿中拜過,最後才到祈年臺。這裏備的茶水點心都是能吃的,殿下要是餓了先吃點也無妨。”
高重璟沒朝糕點伸手,坐了許久只喝了點茶水。
等到人聲靠近門口時,他又起身折回去,揣了塊油紙抱着的糕餅在袖子裏。
門乍一推開,只見細雪在陽光中穿行而過。
宋觀玄站在衆人之前,金字雲紋的紅色法衣在風中飄蕩。
他神色肅穆眸中柔和,朝着高重璟拜了拜,示意一道前往。
到祈年臺只剩下最後一程,高重璟走在宋觀玄身邊,踩着寬闊臺階徐徐上行。
宋觀玄不說話,反倒透出些許靜好。
欄杆柱上镂空處懸着銅鈴,冷風一過叮鈴作響。
祈年臺外方內圓,宋觀玄站在中央顯得小小一點。
高重璟在臺階邊,和王若谷一行人站在一處,看着宋觀玄九氣齊并踏鬥步罡。墨色發絲在寒風中飛舞,不遠不近地看着,宋觀玄身上道韻清流的氣質在大雪中格外明顯。
高重璟狠狠拿指甲掐了掐掌心,将這些胡思亂想散了出去。
風吹得道臺上的布料嘩嘩作響,鐘鼓禮樂徐緩而起,足足響了兩刻才算完。
儀式一過,王若谷便将其他想見宋觀玄的道門攔下,周旋着朝大殿方向去了。
四下安靜,祈年臺上就只剩下宋觀玄和高重璟兩人。
宋觀玄走向高重璟,從寬大垂地的袖袍中伸出手來:“等得是不是太久了?”
他見高重璟今日也穿得隆重,影金雲紋的玄色衣袍在雪中鮮亮無比。
高重璟搖搖頭:“我在屋裏等的。”
宋觀玄笑了下,就着灑掃幹淨的臺階坐了下來:“那我休息會。”
高重璟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吃不吃,糖糕。”
“好餓,正是時候。”
宋觀玄拆開還有些溫度的油紙,撚起一塊簌簌落粉。他騰出手拍拍衣擺,頭頂的蓮冠也跟着微微顫動。
紅衣襯得宋觀玄清清靜靜一個,認認真真吃着糕點。
高重璟瞧着他吃糕餅,盯着簌簌掉落的粉屑不覺入神。
“那臺子上的東西你可不能亂拿。”宋觀玄說道。
“從偏閣裏帶的。”高重璟猛然回神,覺得脖頸一陣發熱:“我們就坐在這裏等?”
宋觀玄拍拍手上的碎屑:“在等會,山下那對母子生病不吃藥卻喝符水,信得這樣深今天是一定會來的。”
高重璟接過還回來的油紙包,裏頭還剩下半塊。也不知他真餓假餓,吃得這樣少哪有力氣:“我們一會去看?”
宋觀玄搖頭:“你我還是……少去為好。”
“為何?”
“李休其的符紙裏像是摻了什麽讓人行動遲緩安靜的藥,所以煮水才能收斂行為,并不是有什麽神通。”宋觀玄支着腦袋:“我能想到的幾種,對身體都沒有好處。殿下參與其中惹上麻煩,不如隔岸觀火。”
高重璟眸光微斂,他從前少時無所事事。如今在宋觀玄身邊,有種一日抵過去十日的錯覺。
“也是,今天人多口雜,玉虛觀難免落人口實。”
宋觀玄抿着嘴,不知高重璟何時也看得如此清楚了:“玉虛觀不做這樣的把戲,也不會在外人面前聲張。你寫符那事算在李休其頭上,估計要逐出山門。”
寫符的事?
高重璟跟上宋觀玄的想法,宋觀玄刻意要那對母子今天來,并不是為了他們喝的符水。只是往損害名聲之事不好責罰,起火的錯事便剛好落在李休其身上。
這下玉虛觀上下也只能閉嘴了。
“你早就知道那山下符紙的事情不能聲張?”
宋觀玄淡淡:“這有何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事情。”
他話說得輕巧,想起上輩子的事高重璟也算不知,思索片刻還是為高重璟打算起來。他準備回了乾都,借度牒将玉虛觀上下理一理。
“我有個想法。”
高重璟側目:“什麽想法?”
宋觀玄壓低聲音,和高重璟耳語度牒的事情。
高重璟對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只好僵住不動,目視前方似毫不動搖。
靜默片刻,算是明白宋觀玄為何不敢聲張。
“你讓我參玉虛觀一本?!”
宋觀玄點頭:“殿下果然聰慧。”
這聽着怎麽和高乾一樣,像在罵人卻又找不出證據。
高重璟倏地起身。
宋觀玄疑惑地看着他:“怎麽了?”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兩人在不遠不近間似乎兵卒過河般試探着。
他驚覺自己對宋觀玄疏忽戒備,又覺得規整玉虛觀對他也不算壞事。兩方抗衡不下,撇開話頭道:“李休其既然要受罰,遠遠去看一眼,就當落井下石了。”
宋觀玄覺得也算合情合理,只是正殿路遠實在難走。
他坐在原地不動,朝着高重璟伸手:“那你扶我一把,好累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