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藥油
第25章 藥油
高重璟候在三清殿外, 直到晚課頌過。殿門一開,他便探頭朝裏望去。
布靴齊整整地從宋觀玄身邊經過,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跪在混雜着好奇和幸災樂禍的眼神中。
不一會, 弟子散去,木門大敞的殿中頓時清淨下來。
宋觀玄背對着他,跪了兩個時辰依舊身姿端正。
高重璟跨過門檻沒說話,步子挪了挪。
又回身把入殿的大門關上,終于弄出點聲響,這才走到宋觀玄身邊。見宋觀玄垂手跪得筆直,沒話找話:“你的香呢?”
宋觀玄偏頭看了他一眼, 還未開口, 就看見高重璟暗深的鞋面。
外頭站在雪地裏,像是凍了許久。
宋觀玄聲音有些啞,語調浮得厲害:“在香爐裏插着。”
高重璟看向桌上香灰成堆的小爐,有樣學樣地在墊子上拜過,跪坐在上頭清清嗓子,“你這要跪到幾時?
宋觀玄身上乏懶, 含糊不清道:“應當還有半個時辰。”
這聲音莫名帶着些軟糯,似乎在示弱一般。高重璟心中動搖, 稀裏糊塗應着:“怎麽別人都是只跪半個時辰, 你跪了這麽久卻還剩下半個時辰?”
宋觀玄微微仰頭看着的三清,輕輕道:“這香還有能燃三日的呢, 三清殿裏你說什麽胡話。”
高重璟低頭望向自己的掌心:“我只是覺得奇怪。”
宋觀玄聽着他沉沉的聲音:“你鞋子都濕透了, 回去換了罷。”
Advertisement
“鞋子?”高重璟無甚感覺, 他想說不冷, 但瞧着宋觀玄不準備先走的樣子, 又說:“是,冷得很。”
想問的事情倒沒有那麽要緊,宋觀玄昨晚還在發熱。跪香是為了自己,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呆着。
宋觀玄見高重璟不動,神色松了松。高重璟還沒明白跪香的意思,想着帶他一起回去歇着。
他耐下心來,循循道:“這紙怎麽就寫着寫着燒起來了呢?”
高重璟一怔:“我這運氣真的太差了點。”
宋觀玄淡淡:“有我在,你的運氣怎麽會差呢?”
高重璟立即警覺,朝着他臉上看去。宋觀玄每每揣着答案考他的時候就是這樣的表情,原來他從小有這習慣。高重璟想起那些舊事,心裏更加郁悶起來。
宋觀玄并沒有等他答話,先問道:“那麽是筆有問題,還是紙有問題?”
洗得有些掉色的道袍一角垂在地上,離玄色衣擺不過一步距離。
高重璟愣着丈量了會,沒想到宋觀玄還會同他細問,小心翼翼道:“什麽意思?”
宋觀玄目光随着香爐上的煙塵,緩緩徐徐道:“若是晚上噩夢連連,許是日有所思,許是床的位置,許是買了什麽讓人驚懼的東西放在房中。事情總有個原因,什麽讓它燒起來呢,是墨水還是符紙。”
輕緩的話語流淌進高重璟耳中,一同他的耐心。
高重璟想了想:“都有可能吧。”
宋觀玄沉思片刻,仰頭看了看三清:“那就要看是怎麽燒起來的了。”
“你的意思……這本與我無關?”高重璟細細回想,有些懊惱:“我實在沒留意,只記得桌上的火勢一下子竄到符紙堆裏。”
宋觀玄微微側目,高重璟想得這樣快他倒是意外,順口安慰了兩句:“這不重要,你明白不是你的問題就夠了。”
宋觀玄的篤定斷了高重璟的胡思亂想,若是要信運氣好壞,沒有比宋觀玄一句話更加可靠的了。
閑下心來,高重璟揣摩着:“李休其要害你?”
宋觀玄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聲音輕淡:“責問同門,這是很嚴重的指控。你可還有剩下的符紙和墨水?”
高重璟有些不甘:“都燒光了。”
宋觀玄壓低聲音道:“無事,我們換個方法。他學了這些江湖上的方子,定不是第一次用,我會還你個公道的。”
他說完這話,又咳了幾聲。實在有些跪不住了,身子晃了晃,高重璟伸手扶住了他。
高重璟終于借此機會看清宋觀玄,他眼眸清亮,臉色卻不大好。
他剛想再開口勸宋觀玄回去,門外響起常行江的敲門聲:“師叔,是我,你還跪着呢?”
常行江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三炷香進來了,見到高重璟現在也不好拜,握着香在宋觀玄另一邊跪了下去,拜了拜上頭的三清。
常行江來換供果,拜過之後,将換下的糕點食盒放在宋觀玄旁邊:“晚了廚房沒東西吃,我來給師叔請一點。”
高重璟跪在一旁,餘光偷偷瞟向兩人。忽然起身尋來三炷香,往香爐裏一插,也跪了起來。
宋觀玄敏銳地感到身邊這人自常行江來了後瞬間低落下去,他眸光同常行江來回一趟。
常行江十九,殿內的暖光下顯出幾分成熟,他收到眼神後立刻朝高重璟一步:“五殿下,我來教你拜。”
宋觀玄瞧着高重璟愕然的臉色,險些笑出聲來。常行江為人實在太正,沒聽出來自己是要他趕緊走。
常行江一本正經的教完,囑咐了幾句才離開。
木門關上,偌大的三清殿裏又只剩下高重璟和宋觀玄兩人。
宋觀玄等着寂靜漸漸發酵,才将食盒挪了挪:“你沒吃飯吧。”
高重璟低着頭:“嗯。”
宋觀玄将蓋子掀開,露出裏面的果子:“吃點吧,太晚吃飯可難受。”
高重璟看看宋觀玄,又看看供臺:“這不是偷吃供果嗎?”
“臺子上的才叫偷,請下來的可以吃的。”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似笑非笑的臉,有些猶豫,拿了橘子放在手裏:“會更甜嗎?”
宋觀玄道:“我是念的是道經,不是作法。”
高重璟掰開一只橘子,遞到宋觀玄面前。瞧着宋觀玄嫌棄的神色,又緩緩塞進自己嘴裏。
“我覺得挺甜的。”
宋觀玄嘆道:“吃了運氣就變好啦。”
高重璟信以為真,猛吃兩個。
宋觀玄盡收眼底,真是什麽都信。我同你一道,你的運氣才會變好的。
這半個時辰過得很快,香熄滅的時候,高重璟也吃飽了。
宋觀玄一瘸一拐地從墊子上起來,膝蓋疼得厲害。
他在高重璟手上借了把力就立刻松開:“我得走回去。”
外頭的天全暗了,只有路邊的石燈籠還亮着。高重璟看着慢悠悠的宋觀玄,心裏像被輕輕捏住:“這還有段路呢。”
“沒事,我走得。”宋觀玄搖搖頭順着樓梯往回走,下了幾階險些腿軟,扶着落雪的欄杆才走到平道上。嘴硬道:“往日我還跪過能燒三日的,這點算什麽。”
高重璟脫口而出:“我可不信。”
忽然又想起宋觀玄說他從前并不這樣體弱,想來道觀裏晨課晚課的練着,底子總該是不錯的。若是那樣康泰地長到及冠,該是件美事吧。
高重璟偏頭望着宋觀玄,常人輕松就能擁有的東西,到宋觀玄那裏反倒成奢望了。
宋觀玄看着高重璟的臉上突如其來的遺憾,以為他不服氣自己能跪這麽久,只好解釋:“讓人知道我受不了這個,往後跪香的機會可就多了。”
高重璟被這皇家的玉虛觀堵得說不出話,眼看四下無人,走到宋觀玄身前半蹲下:“讓人知道我背你回去,往後想罰你的人也少些吧。”
宋觀玄愣了會,寒風吹得他有些頭暈。實在沒法拂了高重璟好意,他輕輕趴在高重璟背上。
背上一沉,高重璟輕輕松松背起宋觀玄。夜燈一路往宋觀玄住處鋪去,可惜沒有碰見任何人。宋觀玄的發絲落在他手邊,他驚覺自己竟然默認宋觀玄不會再回乾都。
“不對,祈福完了你就回乾都,誰罰得到你。”
“晚了。”宋觀玄微微牽了牽嘴角:“已經快背到地方了。”
宋觀玄趴在高重璟背上,就像抱着個暖爐。他默默反思,以後還是更加直接一點吧。言傳身教跪了這麽些時辰,高重璟似乎沒有理解這跪香的意義。
他想着,眼皮漸漸沉,握着高重璟衣襟的手松了下去。
高重璟在心裏數着臺階,忽然肩頭一重,脖頸上傳來溫軟的觸感:“宋觀玄?”
肩頭的人動了動,宋觀玄不知是睡着還是昏了過去,臉頰蹭着他耳邊:“別吵……”
高重璟耳廓發熱,微微偏頭躲開。宋觀玄失去支點,往下滑了滑。高重璟腳步一頓,心情複雜地繼續讓他靠着。
小心翼翼回到屋中,高重璟如釋重負将宋觀玄放在床上,才發覺自己出了身薄汗。
屋子裏燃着爐子,比昨天還要暖些。吊爐上坐着滾水,茶葉也尋出來放在茶碗邊。桌上留了兩瓶活絡膏,常行江來過。
高重璟将猛然想起他那睡覺不擋門的習慣,原來是為了這師侄進出方便在玉虛觀養成的。
他默默盯着活絡膏,心想着元福也能準備這些。
宋觀玄挨着床就醒了,視線複明便看見高重璟戳在床頭盯着小桌不言語。他伸手扯了下高重璟,輕輕說道:“我小時候貪睡,若不是師兄弟們叫我,總是要誤早課。所以睡覺不關門,常常讓人來将我搖醒。”
高重璟聞聲面色稍霁,想起什麽似的回身去摸宋觀玄的額頭。
他什麽時候貪睡過?高重璟被燙了似的猛然縮手,這陣子翻箱倒櫃冒出來的前世記憶裏,宋觀玄總是夜裏不睡早上淺眠,原來也是這身病痛所致。
宋觀玄緩緩卷起褲腿的,手伸到高重璟面前:“藥油給我?”
“我來。”高重璟偏頭看見膝蓋上重重的兩團淤青,鬼使神差取了藥油。宋觀玄皮膚白看得清些血絲,顯得更加可怖。
高重璟的手特意烘得溫熱,伴着藥油覆在膝蓋上。藥香緩緩散開,宋觀玄欲言又止:“我來?”
掌下皮膚冰涼,高重璟一會想着小心捂着,一會又想自己憑什麽。聽見宋觀玄聲音,驚覺膝蓋已經被他揉得有點發紅。他收了手:“疼嗎?”
高重璟有些嫌惡起這樣的自己,今日莫說是宋觀玄跪的,就算是個不認識的人也會存幾分心疼。
宋觀玄抿着唇想了想:“不疼。”
他眉眼一柔,像是将高重璟看穿:“不疼的,重璟哥哥。”
高重璟眼睜睜看着自己搬起的石頭砸中腳面,喉頭動了動:“散了好得快些。”
宋觀玄又忍了一陣,臉都皺起來:“夠了夠了,美意我已經心領,完全散好了,不必再散了。”
高重璟看宋觀玄急急忙忙放下褲腿:“真的?”
宋觀玄縮在床頭抱着膝蓋:“千真萬确,比蒸蛋羹還真。”
高重璟手上還有藥油的香氣,呆呆在床頭站了會。
他此時離宋觀玄不遠不近,看得有些不真實。
宋觀玄蜷在床頭發愣,他心裏還有事情要做。鞋子在床腳,得去找王若谷,可是又實在走不動。
“我想去找王若谷。”
高重璟看着此時的宋觀玄,分明覺得這人已經力不從心,還是下意識的點頭。
有時候宋觀玄的想法,高重璟只是下意識的點頭。宋觀玄覺得擦了藥就能繼續走,清醒了就能接着謀劃。高重璟想也不想,就跟上去了。
但轉念一想,宋觀玄或許也想被人攔下。
“明天再去吧。”高重璟勸道:“別讓人以為東淩苛待命官。”
宋觀玄依舊縮在床頭,抱着膝蓋朝高重璟緩緩揚起嘴角。
這模樣詭異又駭人。
高重璟試探着:“你這麽看着我幹嘛?”
宋觀玄笑意越來越深:“你也會狐假虎威了。”
高重璟:“……”
夜晚寂寂。
宋觀玄滿臉寫着疲倦:“我今天确實不想去。”
高重璟揚了揚嘴角沒再抓住這句狐假虎威。心裏琢磨明日宋觀玄找王若谷,不知又是想要訛誰。
吹燈後沒過幾息,宋觀玄那邊細細密密的咳嗽聲不斷。
過了一陣,那聲音稍微小了點。
高重璟心裏一揪:“你別悶在被子裏咳,吵不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