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總角之年
第19章 總角之年
高重璟抓着宋觀玄給的瓷偶往重華殿走,腳下看見宋觀玄的影子跟在後頭。
心裏覺得怪異,怎麽能這樣和他并肩走在宮道上。
只是今天除夕,怪就怪吧。
高重璟在心裏這麽想着。
宋觀玄拖沓着步子,時間不早了。好累,分不清看着高重璟更累,還是去乾都風雨裏來去更累。
他不好拂了高重璟的意思,跟着進了重華殿。
寝殿之中白檀墊爐,層層毛氈。地上鋪着軟毯,紫檀架格上放着擺件小玩意。
架格的角落裏,七零八落地塞着那天顧衍送的題冊。
宋觀玄走走看看,屋子裏陳設不多,唯有角落裏堆着幾個缺角少漆的瓷玩偶。貓狗兔子,還挺齊全。舊式碎的碎,缺的缺,一副經常把玩卻又不大小心的樣子。
高重璟将宋觀玄送的那個也擺了上去,宋觀玄循着方向看了看,許是看起來還算完整的那個是高承安送的。
“多謝你的瓷偶。”高重璟背對着他鼓搗着那幾個瓷偶。
“不謝不謝。”宋觀玄點頭。
屋內炭火旺盛,宋觀玄覺得整個人都要燒起來。
高重璟早對的這些玩意沒什麽興趣,只是心想宋觀玄這年歲或許會喜歡。他想找個出來回禮,剛好和他将這次考試的事情兩清。
于是在那堆破爛之中翻找許久,實在是缺胳膊少腿的太多。宋觀玄這樣的身子,高重璟卻也不好送他個破破爛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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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了半天,高重璟終于翻出來個完好的瓷狗。他欣喜道:“宋觀玄,你看這……”
高重璟未得到回應,回頭一看宋觀玄悄無聲息地側倒在角落。
“宋觀玄?”
宋觀玄灼熱的呼吸打在高重璟的手上,手裏還捧着裝他瓷老虎的空盒。高重璟失神一瞬,他什麽時候病的,自己怎麽不知道。
元福聽到呼喊心中不妙,趕進來便為自己腦袋哎喲一聲:“小宋大人?”元福試了試他額頭溫度,二話不說将他抱起放到高重璟榻上:“昨兒我瞧着小宋大人就不大對勁,不該大意的。”
“昨天?”高重璟看着宋觀玄眼底的淡青,難道因為給自己買禮物,所以凍着的?
元福因着宋觀玄的事被召見了兩回,不敢怠慢:“殿下你在這裏看着,奴才去請嚴太醫來。”
高重璟坐在塌邊,心中若即若離。輕輕拍着他的手背,下意識地叫着宋觀玄的名字。
榻上的宋觀玄嘴唇翕動:“高重璟別說話了,你看這題錯成什麽樣子。”
高重璟:……
屋內燈火重明。
嚴回春眉心擰出深深的川字,搭着脈沉思:“不對啊,不對啊。”
元福屏息而待,宋觀玄這病昨天就該瞧了,壓到現在肯定會一發不可收拾。
完了完了,腦袋不保。
屋內氣氛壓抑,重華殿內僅有的幾個宮人眼裏都透着小宋大人這般辛苦,與高重璟脫不了關系。
嚴回春終于眉頭舒展:“不對啊,症狀只是受寒發熱,吃副退熱藥應當沒事。尺脈正弦,沉取無力……”他朝着眸光沉沉的高重璟問道:“小宋大人平日有什麽事情要這樣操勞?”
嚴回春話還未說完,外頭太監的高聲朗報:“陛下駕到。”
屋內幾人頓時心驚膽顫地跪伏一地,高乾前幾日才在承吉殿罰了高歧奉閉門思過,見夠了戰戰兢兢。大手一揮:“起來說。”
嚴回春心裏有數,重新搭脈道:“近來天寒,小宋大人受寒發熱,微臣開上一副藥應當就能醒轉。”
榻上的人低吟一聲,高乾皺着眉頭看去。
宋觀玄雙目緊閉眼尾深紅,大顆大顆淚珠滾落。他眉毛微微塌,喃喃呓語:“這題錯了,少算,少算了十五畝……不着急的,我同你講,聽一聽罷……”
靜默一息。
幾道視線緩緩地默默地落在高重璟身上,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高乾假意嚴厲:“小宋大人是你伴讀不假,卻也不是這樣差遣的。”
高重璟低頭将心中不服咽下,宋觀玄所念不假,恨又恨不起來。
嗫嚅着先認錯:“兒臣知道錯了。”
高乾一頓:“錯了?錯哪了?”
高重璟咬咬牙:“算術……不大行。”
高乾朗朗笑了幾聲:“算術不行便不行,我瞧着宋觀玄将你教得好了許多。”
他揮了揮手,讓宮人都退了出去。
“重璟。”他朝着高重璟招手。
高重璟走了過去,站在高乾身邊。
其實他也許久沒有站在高乾身邊了,忽然明白那日宋觀玄為何要拜王若谷。
“你覺得王道長同東淩的關系如何?”
高重璟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若谷氣運不絕,天運在玉虛觀,卻需靠她四方雲游。所以她因我一道谕令,周游四方二十餘載。”
“這……”高重璟上輩子從沒聽過這樣的話,只知道王若谷雲游四方不曾停歇,好似人間無牽挂。
“宋觀玄與你,卻是相輔相成之命,天運在乾都。他一輩子出不去這裏,永遠要在乾都風雨中。你明白嗎?”
“我……”高重璟說不出話來,他朝榻上看去。宋觀玄面上依舊留着一絲痛苦,默默躺在那裏。從前宋觀玄并不在乾都久留,難道是因為這個才行差踏錯?
“你不必覺得傷心,他若不在乾都。身輕命重,只怕活得更加艱難。”高乾若有所思:“你若不想和他好好相處也無妨,憑本心罷。我與若谷,也并不太和睦,但終究是我欠她。”
“他要是不在乾都,會變成壞人嗎?”高重璟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宋觀玄?”高乾看着高重璟:“宋觀玄很聰明,在哪裏都可以變成壞人。”
高重璟:“……”
高乾道:“慧極必傷,與你相輔,他或許能變成很好的人。”
高重璟聽着這話,怎麽不像是說的好話。
高乾笑了兩下,拍了拍高重璟的肩頭:“不着急想,你慢慢來。乾都風雨,我先替你倆擋一道。”
高重璟突然覺得,高乾的罵人……真深奧啊。
高乾袖子一甩,走了。
高重璟依舊站在原地,這話要是上輩子說給他聽就好了。如今這輩子,他又不是第一次遇見宋觀玄,誰欠誰還說不好呢。
額上的帕子換了幾遭,苦藥也灌了一大碗。
宋觀玄醒來的時候高乾已經離去,迷蒙間聽見燈影憧憧下有人在頭頂密謀。
“夠了夠了,不用加火了。”
“我覺得還可以加一點。”
燒我?為時尚早吧。宋觀玄将頭上濕熱的布巾拿下來:“我覺得我還有救……”
床邊安靜下來,兩顆腦袋争先恐後地鑽進紗帳,清澈如許。
“小宋大人,你醒啦。”
宋觀玄眨眨眼,看見床帳頂上仙鶴穿山的圖案,用的金絲攢線的繡工。
這肯定不是在雲影殿。
這是高重璟房裏。
宋觀玄驚坐而起,被自己晃得七葷八素:“我怎麽睡這了?”
高重璟語氣不佳:“你不僅睡這,你還告狀了呢。”
宋觀玄太陽穴直突突,靠在軟墊上緩神。重華殿裏多了幾個宮女,不必問,高乾來過了。
嚴回春對輕症下藥可謂快準狠,這會兒功夫熱度退下去,迷糊的腦子清醒起來:“我告了什麽狀?”
元福趕緊打圓場:“沒有沒有,您方才發熱說了幾句胡話而已,大家擔心得很。”
“哦。”宋觀玄點點頭,肚子咕嚕一聲,餓了。
添的宮女手腳頗快,轉眼間就送來吃食。
眼見高重璟端起粥碗,宋觀玄忙擺手道:“不勞煩,不勞煩。”
高重璟狠狠舀上一大勺,遞到宋觀玄面前:“喝。”
宋觀玄認出宮裝制式,原是高乾從甘泉殿裏撥了監工來。宋觀玄攏了攏被子,難道我狀告他苛待了?
一碗元宵而已,我倒也不至于吧。
高重璟勺子又往前伸了一點,重複一遍:“喝粥。”
盯着勺子上幾縷雞絲蔥花,宋觀玄嗷嗚一口,含糊不清地替他開脫:“殿下素日待我夠好了,不敢勞動。”
“不必推辭。”又一勺送到他嘴邊,高重璟眼角用力狠狠道:“我欠你的。”
宋觀玄呼出一口熱氣,按住高重璟的手将小碗接過來:“太燙了,殿下,太燙了。”
當晚,高重璟為表誠意睡在偏殿。
宋觀玄在高重璟床上躺得如芒在背:“這傳出去可不得了啊。”
元福站在簾外輕聲問:“小宋大人,您說什麽呢?”
宋觀玄無言:“沒事,我在數星星。”
夜深了,屋外隐隐傳來煙花聲。
真好,乾都的不眠之夜。宋觀玄睡意沉沉,忽然想去瞧一瞧。
初一開始休沐七天,崇賢館停學十日。年複一年的悠閑都聚在這段日子,就連雲影殿也跟着熱鬧幾分。
宋觀玄支着頭坐在窗前,眼下窗紙被雪霁天晴的明光照得透亮。他輕輕支開一線窗頁,隐約看得見外頭的宮燈商堆了個抱蘿蔔的小兔子。
砰!
窗戶冷不丁的被從外頭摁合,宋觀玄輕輕咳了兩聲:“高重璟,眼下你也十二,怎麽還拿窗戶吓我呢?”
高重璟臉上泛紅,厚重的披風蒸騰着熱氣,像是一路跑來。想說的話咽進肚子裏,沖進裏間先急道:“除夕剛病過,又在窗口吹什麽風?”
屋子裏添了暖爐炭火,畢剝聲催人犯懶。宋觀玄合上手裏那本小兔子堆雪人,才緩緩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冬季裏天寒,我年年都要病的。”
高重璟語塞,宋觀玄在宮裏伴讀了這幾年童顏長開,越發顯得清瘦。他面上依舊幾分病色,薄唇淡淡并未痊愈的樣子,仿佛不是這重重衣擺拖着人就要融進這道光裏。
那寒疾年年加重,今年除夕夜裏撐到子時送過瓷偶道了生辰吉樂,竟然疼得再說不出話來。
見高重璟不說話,宋觀玄起身走到他面前。這人訓練場去得勤頗有長高的勢頭,玄色隐金的披風攏在他身上看起來都要暖和些。
宋觀玄掃過毛領上融化的雪珠,捂了捂自己生出寒意的手:“你來得這樣急,是什麽事?”
高重璟一怔,想起自己為什麽來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麽,方才在太和殿聽說玉虛觀來了信,今年祈福王若谷親自來接宋觀玄回去。不知怎地,就急急忙忙跑到了雲影殿中。
宋觀玄一臉疑惑地看着說不出話的高重璟,就要去解他風雪深重的披風。
高重璟摁住那雙細腕:“宋觀玄,你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