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順水推舟
第16章 順水推舟
顧衍不動聲色,等着燕時保的話砸在地上。
議論聲漸漸細如蚊蠅,随後便是長久的沉寂。
燕時保孤杆一個站在堂中,挺着胸膛梗着脖子地看向顧衍。
“宋觀玄透題?透給誰了?”
“自然是高重璟,宮人都知道他倆日日一道。高重璟的成績怎會突飛猛進,一定是宋觀玄把答案告訴他了。”燕時保賭咒發誓,絕無虛言。
顧衍朝堂下掃去,此時所見便不再是崇賢館的弟子。而是乾都的二皇子,五皇子,戶部尚書,工部尚書,鴻胪寺卿……從今往後的國師。
師道尊嚴的戒尺握在手上,緊了緊分寸。
顧衍掃到宋觀玄身上,見他一動不動依舊垂首坐着。戳他痛處誣他洩題,這同僚真是夠倒黴的。
宋觀玄不知顧衍為何凝視着他,但此時心中毫無起伏。
燕時保到底不過少年心性,一句話已然三處錯誤。顧衍擡擡手指就能擊破,何須自己來開口。
他不該說高重璟突飛猛進,這樣便是嫉妒同窗之嫌。
他更不該指摘高重璟和宋觀玄一道,撞上了高乾伴讀的谕旨。
其三嘛……發誓賭咒這樣的招數,哪能還未開始交鋒就先自己交托出來呢。
宋觀玄心裏過了一遭,屋內死寂的氣氛已然發酵。高歧奉選的人其實沒什麽錯,燕時保不是把好刀,卻是個好的出頭鳥。目中無人,又十分莽撞。
四座無人再敢出聲,此時各個約束行為,默默将世家門楣抗在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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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默了兩息,轉身走進他的隔間。
堂屋中沒了顧衍的管束,宋觀玄倒是第一次沒聽見吵鬧聲。
朝堂之上哪怕污蔑臣子,亂告禦狀,還有人據理力争,在大殿上大打出手。小小一張考卷,實在是太安靜了些。
安靜得讓他有些想笑,于是他将頭埋低了些。
屋內雖沒人出聲,靜默中視線卻也唰地彙聚在宋觀玄身上。
衆人見他雙肩顫抖,垂首靜坐。一時拿捏不準到底是委屈,還是害怕。
不多時顧衍折返,将手中試卷分發下去。
“這是宋觀玄所考的兩套試卷,諸位可以看看。”
衆人轉身傳閱,一沓考卷瞬間散落到各人手中。
那份卷子顧衍是有意為難,題目比今日多了許多也難了許多。
宋觀玄那天答題凍得手僵,字跡有形卻微微歪曲。
幾人見了只覺得此人天資聰穎,卻又一副病骨。惋惜者更加惋惜,憤慨者更加憤慨。
宋觀玄依舊不動聲色,他倒是笑夠了。倏地擡眸,眼裏還蓄着笑出來的淚花。
明光晃晃下,忽然撞見了孟知言的眼神。
孟知言像只炸毛的小狗,憤慨的目光猛地直擊過來。這畫面和從前孟知言在早朝上揍人的模樣重合起來,宋觀玄更加想笑,只好很狠咬住自己下唇。
宋觀玄沒見過這麽難的場面,他從來沒有這麽想笑場過。
卻不想孟知言也騰地站起來:“顧少師,我覺得學之一字,所見賢,當思其,不可做嫉賢妒能之人。所見不賢,當先自省,坦坦蕩蕩自厚勤勉。而燕時保此舉卻與之背道而馳,同為崇賢館學子,這樣的做法實在令人不恥。”
宋觀玄緩緩轉向孟知言,心中愕然面上不顯。他,他在做什麽?
顧衍正鋪着下坡路,準備大事化小,再去太和殿參奏。
此時被孟知言一參,目光也挪在他身上。
孟知言心頭有火,不知為何人人閉口不言。此事分明已有定論,眼看就要大事化小,難道還不能為宋觀玄說句話來?
“若是見人賢德,就污蔑毀掉。見玉有瑕,就以此擊碎。如何得賢人,如何存美玉。”
宋觀玄沒聽過旁人這樣為他說話,聽着新奇。心下可惜孟知言此時有些偏題,若是揪住燕時保的不軌行徑往下深究。探出他找人盜題,走邪門歪道,那麽今日便十分精彩。
這想法剛從腦中一過,只聽見燕時保道:“可宋觀玄分明也給其他人複習過,怎地只有高重璟一人進步。”
說罷,他朝着高歧奉望去。
高歧奉本來準備收官,被他這一眼看得面色鐵青。眸光沉沉,消無聲息地端正坐姿。
這話便是第四重錯處,這單讓高重璟突飛猛進的題哪裏來的,矛頭便指向了顧衍。
宋觀玄很狠咬着下唇,嘴角依舊難以遏制地想要上揚。旁人看來他病中顏色慘淡,此時多少有些凄然。
顧衍眯起眼睛:“他還給誰補習過?”
燕時保登時将懷中宋觀玄寫的重點交了上去:“這是二殿下指導我的,你看是不是宋觀玄的字跡?少師你看是不是宋觀玄搞的鬼!他故意給我們錯誤的題目,叫我們都考不好。”
顧衍睨了一眼,心下已知宋觀玄刻意為之。單子幾乎将所學書冊都囊括進去,只是調換了順序。那兩人以為暗中盜題,卻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他淡淡道:“眼光不錯,所點确實該看。”
前有兩位皇子,後有工部和戶部。孟知言入崇賢館的事情在先,宋觀玄卷入這場紛争只是早晚。但今日卻不能再深一步将高歧奉的事情揪出來了,牽扯太廣是朝堂上的事,卻不是這些尚未長成的少年之事。
顧衍冷笑着翻了翻成績:“高歧奉,成績有些後退。”随即轉向宋觀玄:“宋觀玄,你有什麽話說?”
宋觀玄靜了一息才有些松動。
“我。”他動了動唇,忍笑時似乎将下唇咬破,忽然嘗到一絲血腥味。他聲音有些沙啞,慢條斯理道:“我雖考得不差,卻也不是過目不忘的資質。”
宋觀玄揣摩着顧衍的意思,順着說了下去:“這題目遭人惦記,但觀玄确實交不出讓人滿意的考題。只好想着往日所學,把一些要點寫在紙上。若是猜中,無傷大雅。若是沒猜中……這些書冊看了卻也不是壞事。”
宋觀玄雖留了高重璟作為證人這一手,卻也忍下來沒用。顧衍朝着宋觀玄點頭,當即準備拍板。
身後突然一陣響動,高重璟開口了:“小宋大人确實幫我複習,也是将全本重新看過。”
這話來得突然,高重璟聲如鳳鳴驚得宋觀玄嗆了下,當即猛地咳了幾聲。
他驚詫地回頭,瞧見高重璟正拿着算術九章。
高重璟眸中猛地撞進宋觀玄雪色的面容,唇上染着殷紅血色。像是砌于冰中的紅梅,冷漠疏離淡又去幾分,緩緩鮮活起來。
宋觀玄今日一退再退他看在眼中,本是行雲流水要将證據呈上。忽然見了宋觀玄唇上血色心中不受控制的惱火,怎地輕易就将宋觀玄逼得咳血。
玄色衣擺走出破空之聲,窗柩透射的明光之間而過。
氣勢倒是氣勢,宋觀玄無奈地蹙着眉頭。可也只是一個五歲少年拿着他慘不忍睹的算術九章,要去講案和別人對峙而已。
宋觀玄也不是鐵石心腸,胸中被這少年意氣激蕩一番,又咳了兩聲。
如此物證齊聚,書裏頭夾着滿滿的算紙。紙張墨跡幹涸,且那十道全錯的題目正是高重璟往日傑作。
一張張翻去,進步躍然紙上。
莫說旁人,就連葉海心湊過去看了也喃喃道:“這般拆解……确實不同尋常更好理解。”
方法得了葉海心的肯定,衆人心中服氣。更有幾個算術稍差的學子,趁機在臺上偷學。
一時間顧衍面前的講案上擠了不少毛毛腦袋,苦笑也爬上了他的面容。
不知誰說了句:“小宋大人這方法要是能寫給我看就好了。”
這話引得視線又聚焦到宋觀玄身上,有人眼尖瞧見宋觀玄唇上血色,驚道:“小宋大人怎麽吐血了!”
“定是被這燕時保誣告氣的!”
宋觀玄一時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淺死一道,他只是咬破了嘴唇而已。這群聲音中高重璟竟然也擔憂地看着他,現下好像不吐點血是不行了。
顧衍與宋觀玄對視一眼,知他無事卻也想借這由頭。于是拿着師道尊嚴的戒方敲了敲桌面,迅速拍板:“燕時保,月試不合格,五門之中三門欠佳。不思進取心生妒忌,挑撥同學污蔑師長。于學有虧,于德有失,年後不必再來崇賢館了。”
宋觀玄一頭砸在自己手掌上,好,好好好。顧衍這決斷下得爽快,這下我這血是得吐到太和殿去了。
顧衍繼續點了兩下講案:“高重璟,複習得法,來我這裏領幾本練習。其餘人,速速散學。”
衆人作鳥獸散,高重璟應下顧衍,卻先朝着宋觀玄疾步而來。
“你如何了?是胸肺不暢還是髒腑難耐?”高重璟對這事不說熟練,倒沒想着這麽早就能派上用場。
帕子塞進宋觀玄手裏,帶着淡淡的檀香。宋觀玄擦去唇上血跡,低聲道:“你可知孟知言為什麽進入崇賢館總是受人阻攔?”
“阻攔?你別管他怎麽阻攔了。”
宋觀玄抵着唇笑道:“我今天想到,他并非因為遲交了試卷,可能是燕大人和孟大人并不對付呀。”
“孟知言能順利進來就行,你別想了。”
宋觀玄瞧着高重璟,緩緩搖頭:“顧衍因為我的請求能将孟知言納入崇賢館,也能因為燕時保将我激得病重,而将他請出去。高重璟,你明白了嗎?”
病重,什麽病重?
宋觀玄剛病,如何這樣快就病重了。
高重璟看着宋觀玄眸子裏自己清晰的倒影,他,他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惋惜。
“你,你到底哪裏難受?”
難受?什麽難受?
宋觀玄看了看帕子上的血漬:“哦,這,屋裏火旺幹燥,我唇上似破了皮。”
“什麽?!”
“不是咳血,你別害怕。顧少師想要借此一用,我順水推舟而已。”
“順水推舟,你順水推舟,好……”
高重璟懸起的心猛地落回,袖子一甩朝顧衍的隔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