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落定
第9章 落定
翌日清晨,宋觀玄醒的時候雪已經停了。聽來灑掃的宮人說,高重璟一早去了太和殿,現在還沒回來。
宋觀玄聽着閑話喝了兩口白粥,趁着高重璟沒回趕緊叫人撤走。
宮人還沒出門,嚴回春就提着藥箱進來了。
嚴回春在門口和收拾的宮女打了個照面,即刻正色道:“小宋大人,不吃飯怎麽養得好身體。”
宋觀玄微微垂目,熟練地将手腕遞了出去:“昨晚吃得多了些,今早就少吃點,只這一回的。”
嚴回春半信半疑,兩指搭上脈門,片刻後又是連串的不好不好。
宋觀玄趴在桌上看他改藥方,又添了一碗新的湯藥。
嚴回春千叮萬囑過後,這才拎着藥箱離開。
沒一會冒着熱氣的苦藥送了過來,是藥三分毒,嚴回春的藥就更毒。
宋觀玄看了那方子,不過是健脾開胃的藥單。他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端着碗在屋裏轉悠半天,挑了盆快被烘幹的蘭花把藥灌溉下去。
沒過一會,蘭花變得蔫頭蔫腦。給重華殿的宮人見了,轉眼蘭花被換成一瓶白梅。
高乾來過之後,關顧雲影殿的宮人明顯多了些。宋觀玄聽着沒完沒了的歸置物品聲,困得頭直點。
高重璟來時,宋觀玄正歪在羅漢榻上淺眠。桌上的藥碗多了一個,高重璟看他面色冷白如常,不知是哪裏又不好了。
宋觀玄聽見響動,睜眼就瞧見高重璟捧着碗發呆:“你喜歡這碗?”
“嗯?”高重璟将涼透的碗放下,怕他又要送點什麽,即刻道:“我不要這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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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觀玄點了點頭:“多謝你這白梅,屋子裏的蘭花枯了幾天,今日居然續上了。一定是太和殿答得還不錯吧。”
高重璟也看見那瓶含苞待放的白梅,瓶子分明是重華殿裏的東西:“我喜歡你這梅花,送我吧。”
宋觀玄點頭:“好,還你。”
高重璟被這‘還你’二字一擊,伸出的手定在空中。
宋觀玄将花瓶往高重璟那邊推了推:“這梅花本來就是你殿裏送來的。”
“還我就還我。”高重璟沉默片刻,扔下一塊腰牌,抱起花瓶就走:“我考得不錯,這是重華殿的宮牌,說你以後都是伴讀了。”
宋觀玄聽到這話終于放心,打算明天就去崇賢館。算算時間孟知言也該入崇賢館了,正好。
他老老實實在屋裏将養一天,翌日起了個早。
趕到崇賢館時,四下無人。高重璟前頭的位置依舊是空的,宋觀玄攏了攏手爐直接坐下。
高重璟臨近遲到才沖進屋裏,一眼就看見冒出來的宋觀玄。
冬日裏寒冷難免多吃些,崇賢館個個瞧着都圓滾了點。唯獨宋觀玄穿得這樣厚實坐在裏面,還顯得清清瘦瘦一個,像是重華殿的夥食虧待他一樣。
宋觀玄捧着銀紋手爐坐在桌後,瑩白的衣袍上蔚藍細線攢着銀絲,繡着仙鶴尋山的意境。和屋中所懸曠朗無塵四字交相輝映,襯得病色也成清冷疏離。
清冷疏離的宋觀玄朝着高重璟微微點頭,開朗道:“殿下,你又快要遲到了。”
疏離不了一絲,清冷不了一點。
高重璟有些呆了,他從前總見宋觀玄神色郁郁憑窗而望,萬千思慮不願開口的模樣。今日宋觀玄一說話,整個人都明媚起來,叫人想不起他病氣纏身的樣子。
從前什麽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才能讓乾都的風水裏的宋觀玄都失了顏色。
高重璟及時打斷了給他找的借口,宋觀玄沒有苦衷,不可能有。
“還不坐下顧少師又要罰人了。”
“怎麽了?是不是忘帶功課了?”
“你還好吧?”
高重璟不動聲色地接下宋觀玄關愛三連,在宋觀玄身後落座,低聲道:“今天又是元福抱你來的?”
“我走來的!”宋觀玄咬牙切齒,元福在他殿中他能不知道?
話音剛落,顧衍引着孟知言走進屋裏。
宋觀玄松了口氣,此事兩全其美,也算是幫孟知言了卻他畢生的遺憾。
他正感慨着,定睛一看孟知言身後還跟着一人。
顧衍提了一句,是戶部尚書燕行昌之子燕時保。
宋觀玄左思右想,想不出這人怎麽混進來的。燕時保長他們兩歲,高出孟知言一截。
孟知言斜眼看着燕時保,也很是不服氣。
宋觀玄沒放在心上,好得很,這麽一算高重璟能排進倒數第三。
“崇賢館的年試又開始了嗎,舍弟正想參加,卻也沒有聽聞。”
臺下果然有些不服的聲音。
“年試未開,破格入選。”
顧衍将孟知言的論卷傳了下去,起初還有些悉悉索索的質疑聲,直到論卷一人人傳看過後,那些聲音都漸漸銷聲匿跡。
孟知言心知這便是顧衍的肯定,一雙眸子盯着顧衍走回講案的身影,竟然閃爍起點點星光。
紙張傳到宋觀玄這裏,宋觀玄粗略過了一眼。他對孟知言的功夫領教頗深,不缺這一張兩張。只是傳給高重璟後,高重璟也是過了一瞬,即刻交換給顧衍。
宋觀玄将孟知言的神色盡收眼底,顧衍從師風範确實叫人向往,倒是不難理解。
風頭一過,孟知言和燕時保便雙雙入座。
不知誰說了一句,燕時保的卷子還沒看過。但有孟知言的驚豔在前,這聲音很快就被蓋了過去。
屋子裏安靜下來,顧衍講論問學的聲音很快變得渺渺。
崇賢館不如雲影殿暖和,宋觀玄捂着手上一點熱源神游天外。
不一會,他肩膀被戳了戳。
身後一團熱源靠近,高重璟小聲搭話:“你到這裏學什麽?”
宋觀玄腦袋微微後仰,不小心砸了下高重璟的額頭。他照着顧衍講的那些話答道:“修身修天下。”
高重璟不信,繼續戳着宋觀玄肩膀。
宋觀玄往後靠了靠,微微側頭:“觀玄當日許諾并非空口白言,來這裏當然是為了做好伴讀。”
高重璟聽得無趣,淡淡道:“哦,那真是多謝了。”
宋觀玄聽着這話十分別扭,但高重璟總是別扭的。他也誠意回道:“不謝不謝。”
身後傳來吧嗒一聲,宋觀玄回頭去看,高重璟眉頭皺成倒八字。
這麽不喜歡道謝?
宋觀玄剛要說話,顧衍指名道姓提醒他:“宋觀玄,不要勾着高重璟交頭接耳。”
誰勾着誰說話了?!
宋觀玄迅速轉回去做好,身後高重璟輕輕笑了兩聲。他憤憤不平,怪不得這位子沒人坐。
崇賢館的課業一上便是兩個時辰,中間有兩次休息,每次一刻。
宋觀玄節省着力氣,沒有去廊下同其他人打鬧。倒是高重璟,早早就跑出去吹風,一刻也沒有停留。
他擁着手爐趴在桌上歇了會,突然聽見門外驚呼:“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這回不出去也不行了。
雪地裏孟知言和燕時保扭打在一起,孟知言的拳頭鎖在燕時保腋下,燕時保的小腿被絞在孟知言的踝間。
兩人地上滾了一圈,好不容易分開。
宋觀玄即刻插到兩人中間,這還了得,好不容易來的總不能第一天就被請出去。
兩方拳頭舉在空中生生停住,沒人敢落在宋觀玄身上。畢竟他也不經揍,揍壞了恐怕不僅得賠錢。
高重璟的視線慢悠悠晃過去,果然誰都怕被宋觀玄訛上。
孟知言義正言辭:“小宋大人,這事你別管!”
宋觀玄回身将孟知言帶到一邊,拍拍他的手背拉近距離:“別叫小宋大人了,叫我宋觀玄就好。”
孟知言好心推開他的手:“觀玄,你不知道,昨天燕行昌參了我爹一本屯田未曾計冊,還才早朝上大罵顧少師。我分明是靠自己的才學進來,不像他燕時保,只會鑽空子。”
宋觀玄驚訝:“燕時保不是考進來的?”
高重璟腦袋一歪,觀玄?他為什麽能叫觀玄?
此時乾都為官已經足夠富庶,無需拿着屯田做文章。孟晨山更是早就屬意田園生活,一心告老還鄉種田養老。
和他所猜無二,孟知言之前進入崇賢館受阻,想來應該是出自這位戶部尚書之手了。
孟知言趁宋觀玄愣神掙脫出去,挑釁地看着燕時保還要再動手。
燕時保不甘示弱,捏着嗓音尖聲怪調:“只要比五殿下考得好,有什麽不能來的?”
宋觀玄聽得這話心中唯一一道迷惑也解開了,戶部尚書和孟晨山的恩怨因當是被高歧奉捏起,促成了今天的局面。
只是高重璟卻也是皇子身份,豈能出口就被人拿來做文章。再如何資質平平,也比這樣不入流之輩好上不少。
高重璟為何不反駁,難不成也是受慣了這樣的明嘲暗諷?
這經歷宋觀玄最是熟悉,不曾想這風氣竟然自崇賢館就開始蔓延。他倒是不為誰,無端心中有些怒火。
宋觀玄攏了攏袖袍,眉心淺蹙:“課業本不是一蹴而就,其餘諸位能來都有各自道理。你口不擇言,還請不要忘了身份。”
他心火一道,悶悶咳了幾聲。
燕時保本就不将宋觀玄放在眼裏,見狀更是叫嚣道:“哼,你這病秧子神棍都來得,我怎來不得?”
神棍這話難聽,病秧子就更是逆耳。衆人見過宋觀玄算題,心裏是服的。更不敢想這矛頭竟會轉向宋觀玄,霎時四下死寂,目光刷地彙聚在宋觀玄身上。
宋觀玄不着痕跡的牽了牽嘴角,心中毫無波瀾。這笑不過是下意識的習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這樣的爛話他聽得夠多,莫說這燕時保有心無心,罵得是夠沒有新意的。
宋觀玄若有似無的笑意落在高重璟眼裏,猛地刺了下他的記憶。從前看着宋觀玄聽別人咒他橫死街頭眉毛都不動一下,這心性也從小就開始培養了?
高重璟自己沒意識到,已然替他開口:“小宋大人已授官國師,豈是你可出言诋毀?”
屋檐下風大得很,高重璟成績不行,說話一套套。這文詞說着冷,聽着更是冰涼。
孟知言本就煩燕家開口亂咬人的本事,心頭火起,沖上去接着扭打起來。
這下說話的高重璟也卷入其中,看熱鬧的,拉扯的,吵成一團。
“神棍?”宋觀玄被冷風迎面一吹,想起件湊巧的事,清了清嗓子盯向燕時保開口道:“不到申時,必下大雨。”
一時衆人又安靜下來,十來雙眼睛齊齊盯着他。